甘肅 惠永臣
天空澄明。旗桿不動。旗桿下的池塘,早已干涸。
我不愿提及曾經(jīng)的游魚,曾經(jīng)的荷花如蓋。
露出的石頭上,坐著青苔,感受著它的心跳。
我對你說這些,不是我所經(jīng)歷的這個冬天,唯一可以描述的。
我只是有偶爾失落。
這個早晨,我圍著池塘轉(zhuǎn)圈。重復(fù)的生活,讓我無以復(fù)加。
我曾經(jīng)對你說過:我生活的這個北方小城,漫長的冬天,以及大雪覆蓋的早晨。
一只灰鳥從草地上飛起。
我此刻想要告訴你的是:
它飛向冬天的高處,那里的晃動如此讓人揪心。
冬日里,大地一片空茫,仿佛萬事萬物都在蒙昧狀態(tài)。
一條河在遠處蜿蜒,它暫時不會流到這里。
世界在靜默中,保持著固有的狀態(tài)。
我還不能追過去。那里棲息著一群水鳥。
我在夏天,曾見過它們,它們幸福地占據(jù)著河面。
雪曾經(jīng)落過,但覆蓋過的事物,已經(jīng)回到最初狀態(tài),如我腳下的這塊石頭,
冰冷,光滑,沒有皺褶,沒有被誰搬動過的痕跡。
我站在其上,可以瞭望遠方。
永恒的世界,總在高處呈現(xiàn)異象……
比如星辰,山巔;比如一對翅膀的滑翔;
比如廟宇的金頂,花朵的枝頭;
比如落日,它渾圓的墜落,多么圣潔,又是多么的決絕。
冬日的大地,掩藏著疲倦。
比如聳立的電桿,樹枝上晃動的雀巢,
裊裊的炊煙;比如那一條來時的小路……
我的世界,呈現(xiàn)給我不多的景象。
但我一一記錄下它們。
我深知無法改變命運,但我擁有它們,我至少還算是一個幸福的人。
桀驁不馴的梅,大雪中誰留下的一朵鮮艷。
我不能替她扶正略有傾斜的身姿。冰寒中,風(fēng)姿綽約。
一個被時光遺忘的美女……
掃雪的人,在院子里不停地搓著手掌。
她的身邊,堆滿了冬天的骨頭。
“對世界做出了妥協(xié),誰還能夠放棄掙扎?!?/p>
我突然想起了一位女詩人,她在更遙遠的北方,面對一場大雪,她還會說些什么?
我記得,在昨天,她站在梅花旁,手握掃把,讓自己的孩子拍照。
她臉上的笑意,像一朵更大的梅花。
去年冬天,她的男人被一次礦難索走生命——一年了,她還那么怕冷嗎?
靜止是危險的。一場雪在路上。
雀巢壓著樹枝,樹枝壓著一個人的目光。
天氣陰沉。一杯茶水,釋放著熱量;一個人和一本書里的主人公,
發(fā)生爭執(zhí)。無所悲喜……
雪慢悠悠地來了。時光,不再是我所奢求的。
“這時候,讓心瘦下來比較容易?!?/p>
此時,人間的暮色,籠罩下來,我還是站在窗前,與一棵樹對望。
所想的,沒有實現(xiàn)。一場雪會不會找到我?
落寞時,我常常通過喝茶,緩解自己心緒。
天地混沌,我該不該走出去?該不該放下書中設(shè)置的情節(jié)?
雪真得很猛。我已處于危險的境地。
我還沒有學(xué)會,在一片潔白的時光里,接受黑暗布設(shè)的陷阱。
我已寵壞了我的身體。我?guī)еミh方,也在近處煩惱地生活著。
我確實一刻鐘也不能離開它。我供奉它,身體里有一尊佛,香火裊裊。
我每天凈手,上香,禮佛……
我不厭其煩地給它穿上光鮮的衣服,一周兩次的洗澡,也樂此不疲。
我曾經(jīng)用酒精,灌醉過它,然而它讓我認錯家門,走到了一個我曾經(jīng)暗戀過的女人家。
這是多么丟人的事情,但我從不怪罪它。
這不,今天,我把它帶到山坡上,沐浴冬日的陽光。
對那傾斜的高度,突然有了一躍的沖動。
在等待什么?
一場風(fēng)翻動了多少塵埃的尖叫?
我不能再為你打掃院子角落里的舊事。
苔蘚很深。時光很沉。
耽于薄酒的你,此刻會不會撩起窗簾?
風(fēng)很猛。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入冬以來的第幾
場風(fēng)。約會的時辰已過,
我站在院子里,幾把舊家具,苦苦地壓著殘存的勞作的痕跡……
在等待什么?
風(fēng)不止,呼叫就不停歇。
誰都有一顆草木之心,“我只懂得感謝”,我還不會在枯萎中,記下恩怨。
在等待什么?
午后徘徊于此的人,他的孤獨有多盛大,那么,他的善意就有多蠻橫。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真的,這里太寂靜了。草木上的時光,閃爍著晶亮的風(fēng)聲。
一遍一遍,我不能回應(yīng)你。
我只是俯身于地,傾聽低處的暗響。
我已記不清,多少次來這里了。
現(xiàn)在是初秋,所有的草木都滿懷溫暖,就像你的名字。
曾經(jīng),我們一起去過好多地方,那里遍布荒涼,你和我的心情一樣。
此刻,獨我一人。安于現(xiàn)狀的我,還不能和你一起到陌生的地方,去蓋自己的木屋,去和自己較勁。
我只是一遍遍到熟悉的地方,尋找熟悉的生活。
就像這里的荒蕪,最適合我,慢慢地想起你。
無事可做的日子過于漫長……
一朵雪花融化的過程,也是一個冬天。
喝著陳茶,念著舊情;看不盡的高山,夢不完的流水。
石頭被洗白的歲月里,一盆植物的命運,不再是定數(shù)。
無依無靠的是:有人來過之后,再也沒有來過;有人曾經(jīng)打過的電話,一直忙音。
夜半時分,樓上的聲音時斷時續(xù)。輾轉(zhuǎn)反側(cè),也不是定數(shù)。
下床擰亮燈盞,隔窗看一輪彎月的下沉。緩慢,不易覺察,沒有任何激情和快感。
這也不是定數(shù)。
晨霧有縫隙。能夠聽見鳥聲。事物原本應(yīng)若隱若現(xiàn)。
山路不再崎嶇,人心依然陡峭。
霧氣游動,遮蔽了一張張笑臉。我們是一群從低處來到高處的人。
日升之時,冷風(fēng)一股股襲來,看不見的光線,纏繞著這里、那里。
過往,僅僅是生活的一部分。有人祈禱,有人詛咒,有人學(xué)習(xí)放棄……
多彩的生活,變得模糊不清。
似乎還有人從低處上來,他們要在這寒冷的季節(jié),體驗一下霧凇的壯觀。
口吐濁氣,吸入肺腑的,全是從空中流動而來的事物。
踩著潮濕的落葉,來回走動。一枚落葉尖叫著,像一頭豹子,猛撞入懷。
還有什么?讓冷風(fēng)再一次化友為敵,將一個流浪者內(nèi)心僅有的一絲溫暖,化為零落的雪片……
昏暗在慢慢加深。大山深處,我不能給你發(fā)送一塊巨石照片的微信。
早晨下過的雨,已經(jīng)洗白了石頭上的紋理。
一日將逝。我不能把林濤聲帶進體內(nèi)。
霧氣漫漶,鳥聲清越,它們平安地度過了一天。
大山深處,除了想想你之外,我還能干些什么?
清苦的日子,讓我學(xué)會了忍耐。
“能覆蓋我的總是低于我的塵埃。”
在黑夜即將覆蓋的大山里,我已在巨石上,搭好草房,生好煮飯的柴火。
我不能給你圓滿的落日,不能給你一座山的沉潛,暫且送你一縷炊煙。
這人間最溫暖的事物,相信,會陪你好好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