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倫焰
1998年歲末,三十歲的我和比我小兩歲的愛人——一個很有教養(yǎng)、非常溫柔漂亮、明理的愛人,帶著我的孩子,五歲的還正在幼兒園學前班上學的孩子,回我老家——離省城幾百里地的老家縣城過年。這次回老家過年,除了通常意義的與家人團聚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向我母親索要一幅名家的字畫,那些字畫是我已經去世的父親的遺產。父親生前曾是縣重點中學的校長,1957年因文獲罪被劃為“右派”。那之前,他在全國性的報刊上發(fā)表過上百首詩詞。1979年平反后,他文化圈里的難友,那些1957年與他有共同遭遇的書畫大家,在八十年代初期給他送了不少字畫。這次回家過年,向母親索取字畫對我意義特別重大。
1985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學財經,畢業(yè)后分回了本省財政廳工作。少年得志,僅過幾年,便成了廳里的中層干部。今年,我任副廳長的候選人名單已報到了省委組織部。當然,為此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慘重的。家里積蓄花光了,愛妻父母還贊助了一些錢。但花掉這些本錢還不夠,省上一位主要領導那兒還沒有去。終于,我想到了父親的遺產,那些字畫。我知道,有的字畫,由于作者已經作古,價值相當可觀了。送上一幅字畫給領導,副廳長的寶座便穩(wěn)操勝券了。不過,我和愛妻還是做過最壞情況出現的思想準備,就是說,萬一半路上殺出一匹“黑馬”取我而代之,我們也認命。
我要竭力往上爬的思想動機,可能人人都會說是為了貪。其實,這僅說對了一部分,我的思想動機里面,也還有為人民做好事、報國家施才華的一面。除了這兩個動機外,雜七雜八的其他思想動機也還不少,其中一個值得同情的動機是,我心疼和可憐我的四個哥哥姐姐,他們過去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因為單位破產而下崗了,生活異常窘迫。我的蘭姐,在家里五個孩子里面排行老四,由于姐夫多病,家計無以維持,竟然跑到歌舞廳陪唱去了。父親要在,非把他老人家氣壞不可!只有我當了副廳長,才能接濟這一大家人,也才能給我年邁的母親分些憂解些愁。
三十晚上團圓飯后,兄姐各家人都散去了。我這家的三口人和母親住一塊。母親這套房子是兩室一廳的。父親去世后,母親習慣于孤獨,平常就她一個人住著這套房子。我坐在客廳一側一個有靠背的烏黑木椅上,妻坐在我對面,母親在我們中間偏后一點的藤椅上抱著我的孩子坐著。她前面,是一個黑色的木質茶幾。茶幾前面的墻上,掛著父親的遺像。遺像下面放著電視機。屋子里燈光雖然昏暗,一家人心里卻是暖融融的。幺兒一家回來了,又是過年,母親臉上蕩漾著喜氣,眼神熠熠閃光。我就在這個時候開口對母親說話了:
“媽,把父親的好字或好畫給我一幅!”
“嗯啦!”母親抱著她的小孫子,愉悅地答應著。
“畫沒裱,你們拿去裱好,不要讓小孫孫弄臟了!”
“我們會給楊楊說的,楊楊這孩子特別懂事,放在家里的東西,他從不去亂弄!”妻在一旁補充說。
“奶奶,他們在撒謊,老師說撒謊的孩子不好,媽媽撒謊也不好!爸爸是要把這畫拿去送領導的,不是放在家里面讓楊楊亂弄的?!睏顥钫f到這里,高興地拍著手嚷起來了:“奶奶,爸爸要當廳長了,要當廳長了!”
母親望著我,慈祥而關切的目光仿佛是在問:“這是真的嗎?”
妻紅著臉說道:“現在這個社會,就這個樣子,不當個官,人家瞧不起你,說你沒本事,要受白眼。你想憑本事給國家做點好事,也力不從心,父親的字畫很寶貴,但為了我們這個家,為了宏軍的前途,也只好送一幅了!”
妻說完,母親把話題轉到了家常上來。這天晚上,母親看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歡晚會的興致很高,零點的炮聲響過,才招呼著我們就寢。
初一早上,頭天晚飯后約好的四兄姊帶著小家的人,又聚攏到母親家里了,一大家十六口人,歡歡喜喜地和母親到東山公園游玩了一天。晚上,我們一家和母親又像頭天晚上那樣愉悅地坐在一起看電視。明天,初二,我們一家人便打算回省城去了,利用節(jié)假日好找領導辦事。我拿出了四千元錢交給母親,這是和妻提前商量好了的,要母親給一個哥姐一千元,我們去給,擔心他們不收。母親什么話都沒說,愉快地把錢接過去了。
“媽,把父親的字畫拿來我挑!”我在母親面前說話的口氣一貫是這樣直來直去的。
“宏軍,媽昨天晚上就想告訴你媽不同意給的。你們剛回來,媽怕掃你們的興。明天你們就要走了,媽只得說了,你們?yōu)樯兑ソo領導送字畫,又害領導又害自己!”
我頭腦“轟”的一聲像中了一顆炮彈,一個短的時間里,知覺也失去了。妻也目瞪口呆。母親卻仍是微微地笑著。待我清醒過來后,我開始向母親耐心細致地做解釋。母親似乎也很專心地在聽我的解釋,但雙目卻始終落在電視上。在我解釋的時候,妻在一旁抽泣著。她以前聽我說過,母親和父親1957年后經歷了二十幾年的苦難,苦難已經把他們的骨頭煉成鋼筋了。母親的性格是中國婦女中最溫柔最倔強的那一種。妻一定擔心了,怕我改變不了我母親的態(tài)度,在我解釋完了后,妻又掉著淚做了一些補充。
“現在你們什么都失掉了。人格失掉了,家財失掉了,媽不想讓你們失掉得更多。你蘭姐是一個歌女,還沒有向媽索畫,宏兒在官場時間長了,連你蘭姐也不如了。媽……有氣呵!”
沒有辦法了,母親總結性的一句話,讓我感到什么都完了。這時,我雙眼發(fā)直地望著我的母親,母親臉上已沒有了慈祥,有的只是嚴肅:瘦長的臉拉得更長,眼窩陷得更深,眼球更亮了,臉上白皙的嫩黑桃殼兒般的皺紋繃得直直的,鼻梁也顯得更端正,人中也顯得更直長。忽然間,我對眼前這位烏黑短發(fā)的老人,我的母親,感到陌生起來,仿佛這樣不省世事的老人,她根本就不是愛我疼我關心我的母親。
妻不能入眠,我也不能入睡??斓搅璩苛?,妻忽然對我說道:“今天不走了,字畫必須拿到。否則,我們一家人,還有楊楊的未來,一切都完蛋了。字畫是你父親的遺產,你也有一份?!逼藓臀蚁氲揭粔K了。妻又說道:“今兒上午就把法律關系給你媽挑明了,看她給不給,她再不給,我們就打官司告她!”我很肯定地說道:“沒用,看媽昨晚那態(tài)度,就是把法律關系挑明了她也不會給。打官司把媽逼急了,一旦把我們要畫的目的給法官端出來,法官也不一定支持我們。弄不好,還可能被媒體曝光,那我們就輸得一身光了喲!”妻咬著牙,半天才從牙縫里蹦出了一句:“這死老太婆!”然后,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起來?!罢椅姨m姐?!蔽艺f道,“以她生活困難要求繼承遺產謀生為由向法院起訴,索得一幅字畫來,媽老了后,再拿該我得的那份還蘭姐。蘭姐不像幾個哥哥那樣長個考古用的腦袋,蘭姐定會幫我!”我們便這樣商量定了,終于從絕望中看到了一線希望。
初二上午,我們這個小家住進了縣委招待所。那是縣委張副書記接到我的電話親自開車過來接過去的。我告訴母親,因為縣上領導挽留,臨時決定還要住幾天才走。
接下來的程序便是按我們的設計迅速進行。蘭姐對我的話言聽計從。她在歌舞廳認識的人中也有法院的官員,起訴母親的立案時間法院放在了春節(jié)前面。法院似乎是急必須繼承遺產謀生的 “苦難者”所急,初三上午的法定假日,也派出了民事審判庭的一個女法官,跟我蘭姐一路到母親那兒進行民事調解。
“按《繼承法》規(guī)定,楊老先生的遺產,配偶、子女均有繼承權。配偶享有一半的財產繼承權。剩余的一半,應當由配偶及其子女平均分割。現在楊蘭提出了要分割她那一份,其情可憐。老媽媽的合法權益和楊蘭的合法權益人民法院都要保護。老媽媽,你聽懂我的意思沒有?”女法官說道。
沉默,許久的沉默。
“老媽媽呀,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家庭訴訟糾紛現在很多,你老也不要過于難過。我們這是調解階段,老媽媽如果愿意的話,楊蘭說了,暫給她一幅好點的字畫解決了她謀生之急,她便可以撤訴。不然,官司打起來,對你們這個名門的聲譽多少都會帶來一些影響,楊老先生九泉之下也會蒙羞!楊蘭還說,她也不忍心看到媽媽這個年齡了還往被告席上走!”女法官繼續(xù)說道。
沉默,又是許久的沉默后,母親起身走進臥室,反鎖了門。一會兒,拿著一張字條出來給法官看了。又進屋反鎖上門,放好字條出來。
“楊蘭,你母親剛才給我看的字條是你父親的遺囑,遺囑指定全部財產由你母親繼承,只有她才有財產的處理權。你們家的財產繼承是法律上的遺囑繼承,不是法定繼承。你們作為子女的都沒有繼承父親遺產的權利,只有今后繼承母親遺產的權利。這官司你看還打不打下去?”女法官對我蘭姐說道。
……
蘭姐到縣委招待所來,悲戚地向我敘說完調解的經過后,我和妻都呆成木人了?!巴炅耍@回徹底完了!”起訴母親的丑劇本使我良知不安,這場丑劇又沒有演出成功,達到預期目的,良知受到的折磨更重了。悲痛和絕望的強烈折磨,使得我和妻準備第二天離開這座縣城,永遠離開,從此不再回這個家了。
晚上,房間的門被輕輕地叩響了。我打開門,門外站著我衰老的母親,手里拿著一個畫卷。母親慢步走進屋來,妻忙背過身去。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愣在那兒了。還是楊楊,又唱又跳地跑上前去拉他奶奶坐下。母親氣色平和地打量了一下屋子,把畫卷放在了茶幾上,吩咐妻子帶著楊楊進里間屋去休息,她要單獨跟我談事情。我忍不住激動地走上前去拿起畫卷打開一看,“啊,多好的一幅荷花圖呀!”這是父親生前最喜愛的那一幅。我上高中時,父親只拿出來掛了幾天便又收藏起來了,是父親也舍不得多掛點時間的畫?。∥颐ο蚰赣H道歉,母親卻把手一揮,制止了我繼續(xù)往下說。
“你們,兒子告媽,告得好哇,告失敗了!把你們?yōu)榱松侔l(fā)財的丑惡靈魂,告得更加讓媽淋漓盡致地看到了。你們在媽面前永遠是孩子!你們告媽,媽沉住氣了,媽這一輩子受的苦太多了,經受得住這個打擊。媽今天把這畫給你們送來,是要你們學習荷花的品格,出淤泥而不染。這幅畫給你,也是你父親生前的意思。媽現在提前給你了!媽今兒來,既是給你們送畫,也是來給宏兒你講一段我們家的往事。這段往事媽遲早要告訴你,只是你這次回來逼媽,讓媽提前告訴你了。媽擔心這段往事講出來,宏兒你受不了喲!”
我忙虛偽地請媽講。只要畫到手了,媽講什么我都愿耐心傾聽。母親于是開始了她的講述。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幅歷史畫面,漸漸地,我被帶進了畫幕之中。
1967初秋的一個正午,未減幾分瘋狂的毒陽火辣辣地照著我出生的小縣城??h城小街兩旁的白楊樹被烤得似乎虛脫了,萎蔫著的莖葉像死去一般。一排排低矮破舊的瓦房失魂落魄地臥著,像瘦削的“癟三”暴露著的肋骨。城中心“十”字街口,靠著低矮瓦房的一側,有一個用長方形桌子搭起的、比瓦房房檐還高的臺子。臺子頂上彎腰駝背地站著一個高大的人,頸項上套著一塊“牛鬼蛇神”的牌子,頭埋得很低。臺子下面是黑壓壓的一片人群。一個身穿綠色軍服,手臂套著紅袖套、腰間別把手槍的青年人,站在臺子的第一層上,兇神惡煞地組織著批斗會。這個青年人姓王,三十幾歲,負責本縣教育系統“牛鬼蛇神”的批斗工作。這時,人群外面,忽然出現了一個七十歲左右、雙手端著一碗面的老太婆,她跪在地上呼喚兒的凄切聲,打亂了批斗會的秩序。同情的人們開始向臺上的青年人乞求他同意老太婆讓兒子吃了飯再接受批斗的請求。青年人卻不加理會地繼續(xù)組織著批斗會。這時,他腳下擠上去了兩個少年和一個兒童,大個子的少年伸手要去奪青年人手上用白鐵皮做的喇叭,于是,雙方拉扯起來。一些群眾替著那三個孩子——臺上那高大的人的孩子說著好話。青年人手下的二十幾個批斗組成員,幫著青年人聲嘶力竭地嚷著,把三個孩子往人群外推。一個四歲小女孩凄厲的哭聲從人群外撕心裂肺地傳來,人群自然地給她讓出了一條小道。小女孩跑到臺子跟前,拼命往臺子上爬。她手里拿著一個饃,不斷把拿饃的小手向上揚。幾個居民向上托著小女孩的屁股。當饃正要遞到臺上那高大的人——小女孩父親的手邊時,“啪”的一聲,青年人一巴掌把饃給小女孩打掉了,人群中便爆發(fā)出了不滿的斥罵聲。忽然,臺上那高大的人猛地一個轉身,縱身跳上了瓦房,十分緊張地朝東邊跑了?!白阶∷ 薄安灰屌9砩呱衽芰?!”批斗組成員的喊聲頃刻間高高響起。所有的人,全都朝那高大的人跑的方向流水般涌去。那高大的人在房上跑出一百來米遠后,被什么東西一絆滾下了瓦房。追趕在最前面的王副站長,操起街旁小攤上一根一米長的搟面杖,對著正在緩緩起身的高大的人肚子上猛的一擊,那高大的人雙手抱著肚子,彎下了身;背上再一擊,那高大的人倒在街上便不能動彈了。正要來第三棒時,棒主人——打饃賣的女啞巴,邊上前推著副站長,邊嘰里呱啦嘴里不知說著什么地奪回了棒。幾個批斗組的成員,抓著那高大的人的雙手,仰面朝天地把他拖回去站在臺子上繼續(xù)批斗。臺下老嫗哭著鬧著要撞死在批斗會的臺子面前。小女孩流著長長的鼻涕,邊哭鬧邊用小手去打不許她靠近臺子的人。三個孩子中大的一個揮著拳頭,跟著一些群眾與王副站長等人進行辯論。突然,臺頂上那看上去已經完全不行了的人,再次轉身躍上了瓦房,跑完東街長長的瓦房后,一步跳到了瓦房下面的城墻上,再向下一步跳到了城墻下面的公路上。穿過公路和河邊一片樹林,仰頭喘息了一小下,一頭扎進了河里。
整個小縣城頓時沸騰了,不少人都去河邊。小河寬三十米左右,水很深,對岸山上是柏樹林,小河水在滿山覆蓋著的柏樹映襯下微微泛著綠光。城郊擅長游泳的幾個漁民鉆到水底去,沒有發(fā)現尸體;又用魚網一網一網地撒,抓起來的只是幾條鱗光閃閃、拼命掙扎的小魚。太陽把時間一刻一刻向后拉動了幾個小時,下午五點過了,河里還是什么情況也沒有發(fā)現??h里掌權的頭頭們便決定,一邊繼續(xù)撈尸,一邊讓王副站長帶兩個人趕往紅旗區(qū)葵陽鄉(xiāng)五星大隊,那個跳水的人妻子教書的村小去搜尋。
王副站長架著三輪摩托車,和另外兩個人不久來到了離城二十里地的村小。村小只有一大間瓦房,坐落在四周空曠、渺無人煙的山坳里。一副雙扇大木門進去,教室前面的黑板兩旁各有一間耳房。右側的耳房是教師的住宅,左側的耳房是教師的廚房。下午六點光景,學生已放了學。
王副站長等三人對住宅和廚房進行了搜查、對女教師進行了盤問后,沒有發(fā)現任何可疑跡象。最后,王副站長便關上住宅的門要與女教師單獨談話,另外兩人在門口守候著。很快,房間里傳出了女教師受到侮辱后憤怒的辱罵聲,乒乒乓乓的打砸聲、呼救聲,后來,“啪”的一聲槍響,室內寂靜了下來。門外的兩個青年人一腳踢開門沖進屋去,屋子里散發(fā)著火藥味,床上一個地方有絲絲青煙正裊裊上升?!皹屪呋鹆?!”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完,走到床前,從女教師身上扶起面色煞白、渾身顫抖的副站長在木椅上坐下。女教師表情麻木,呼吸急促,胸口急劇地起伏著,她微微地抬了下頭,一眼瞥見了那頭想要作惡的野獸并有沒有受到傷害時,眼光才慢慢地由呆滯變?yōu)槌鸷蓿o咬住了牙關。兩個青年人邊對女教師罵著不堪入耳的臟話,邊取下腰帶,用帶鐵扣的一頭,怒火沖天地對女教師毒打了一番后,野獸般地對女教師發(fā)泄了獸欲……
這段往事里面不堪凌辱、投河逃生那個高大的人,就是我降臨到人世那一天開始認識的父親,被侮辱的女教師,就是我的母親。 后來,母親發(fā)現懷上了我。那時,縣醫(yī)院做刮宮手術要男女雙方工作單位同意的介紹信。女同志婦科方面稍有一點炎癥也無法做手術。我母親有婦科方面的炎癥,父親單位也開不到介紹信,母親吃了不少麝香和其他打胎的藥都沒有把我打掉。在我快要出生的前幾天,父親逃難回來了。母親告訴了父親,父親憤怒得像獅子一樣地咆哮,仰天長嘆了很久。
1968年6月生下我那一天,母親是要悄悄地用被單捂死我的,父親卻用他那寬闊的胸懷緊緊地擁抱著我,留著淚保住了我的性命。
母親用平靜的語氣講完了我的身世,目光慈祥地看著我,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她的鎮(zhèn)靜是在給我力量,希望我的精神不要垮塌下去。
過了許久,母親才說道:
“宏兒,我們一家已經嘗盡了壞人害人的痛苦,媽對壞人作惡的仇比海深、比山高,媽為什么還要支持你去做一個害人的壞人,給老百姓雪上加霜!拿你父親的字畫去買官,拿錢去行賄領導,然后再從老百姓口中,從國家財政的錢袋子里奪食來補償,媽支持你,媽就是在作孽,在自刎,在把你往火坑里推。你不要看到現在一些壞人能逃脫法網,將來,黨風是會徹底好轉的,那些壞人,法律是饒不了他們的。媽對這個社會看得比你明白,比你清楚。共產黨是為了人民利益和國家利益才建立的,豈能容忍貪官長久生存下去,你要聽媽苦口婆心的勸喲!你同情你的哥姐,想替媽分憂,你哥姐有什么需要你同情的,不就是生活得苦點么,媽有什么憂需要你來分的,媽的憂是你當兒子的能分得了的?全國那樣多百姓,那樣多的家庭,那樣多的下崗職工都在順應經濟體制的轉變,不少人已經開始重新創(chuàng)業(yè),我們一家為什么要特殊?為什么要有人特別的來照顧和分憂?‘文革’那樣艱難的日子都過來了,為啥現在我們反倒過不下去了,要去做敲詐百姓、坑害國家的壞人!你還是共產黨員嗎?你還記得入黨時宣誓的誓言嗎?你骨子里做一個正派人的骨氣到哪里去了?你的行為違背了入黨時的誓言,就是個兩面三刀的小人,就是叛徒品格,這樣品格的人,當了官還能把人民的事辦好?還能把黨的重托扛起來?去做一個貪官,這難道就是你讀了大學工作后的理想和追求?宏兒啊,你糊涂得讓媽氣憤難消哦!”
不知道是不是聽了母親關于我身世的話憤怒到了極點,一股無名的復仇的野火在我心中亂躥,我終于咬破嘴唇地爆出了一句:“我更要當!”。
“只要媽沒死,你就休想!”母親這回顯然被我激怒了,眼睛里射出了刺人肝膽的寒光,說起話來也咄咄逼人。
“你父親生前是不主張把你的身世告訴給你的。臨終前他還在叮嚀,也不放心媽,那是他不曉得日后的你會變成這樣壞了!媽含淚答應了他,媽是勉強的。媽為什么不能把你的真實身世告訴你,你已經大了!為了我們這個社會少一些作惡的禽獸,媽不但要告訴你,還要告訴這個社會……媽是懷恨在心三十年啦,宏兒!‘文革’那會兒,媽是能告的,擔心的是遭來那三個壞蛋的幫兇,對你父親進行滅頂的迫害;你父親七九年平反后,媽也是能告的,那時,你已經上初中了,媽不忍心讓你一個未成年人來承受媽的不幸,影響你的學業(yè)。你大學畢業(yè)了,成家了,媽幾次走到公安局門口都猶豫了。你父親一輩子受的苦太重了,晚年來也想過上幾天清靜日子。他身體因‘文革’時的折磨,老得很快。被打斷的幾匹肋骨,一受點風寒,肋間肌就疼得他直呼喚。媽替他想,終于沒有走進公安機關。現在,媽自己的兒子,也馬上要變成那會兒坑害媽的那些壞人,去坑害國家、坑害老百姓了,媽仇恨的火山,該爆發(fā)了!該爆發(fā)了!媽決心已定,昨晚上已寫好了控告犯罪的狀子。這三十年前的仇、恨、賬,該算了,該報了!”母親說完,從包里掏出了蓋著大紅指印的控告狀。
母親的話把我怔住了,我張大個嘴半天合不上,我這個“雜種”身世,馬上就要被全社會知曉了。一雙雙蔑視的目光似乎正從四面八方向我逼來!這時,我腦子清醒得很快。我盡量沉著地說:“媽,別這樣了!父親的畫我不要就是了,你老人家的心情兒理解?,F在,證據已沒有了,法律上要講證據?!?/p>
母親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里面裝著一塊有個似火熏后留下的、有一個小洞的篾席,一個彈殼、一枚彈頭。
我怔怔地搖了搖頭,意思是說這些東西不能完全說明問題,證據不足!
“還有你!你這個大活人,未來的坑害國家、敲詐人民骨髓的副廳長,踩在人民頭頂上,還可能當廳長、當省長的大活人,就是最直接的證據!你是誰的后代,一鑒定就清楚了,那兩頭禽獸都還活著!”母親說著話,捏緊她那小而瘦削的拳頭在桌子上重重一捶,目光犀利地逼視著我。
我終于沉重地低下了頭,臉上開始了長時間的、恢復人性的火辣辣的燒。
母親離開了招待所,我無精打采地躺在了臥室的床上,心里說著:理解母親吧,她老人家這樣堅決地反對我往上爬,也許是對的,是她全部人生經驗對我無私的愛護。今天的官場得意,換來的也許真的就是明天的炮烙和絞刑,何必玩火!一家人平平安安地過、正正派派地做人有什么不好,為什么明知這樣走下去未來的道路危險,卻一定要去向著死亡沖刺?那是僥幸的心理在作怪,僥幸自己不會被未來的獵人擒住?;钊?,就是為了僥幸逃脫未來的獵槍而選擇現在的人生道路么?母親已經把話說得很死了——將來,那些壞人法律是饒不了他們的,黨風是會徹底好轉的。如果她老人家說得對,那是連未來的僥幸也是不可能有的??!僥幸的東西,從來就是經不住實踐檢驗的!一夜難眠!有生以來從所未有的、難受的煎熬纏繞著我。慢慢地,父親的形象出現在腦子里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我最初最原始的一個記憶:我在父親背上緊緊抱著父親的雙肩,橫渡在東河上,父親游著蛙泳,我用雙腳歡快地濺著浪花。
大了一點,我和姐姐圍在父親吃飯的飯桌邊,父親毫無表情地吃著婆婆特別為他做的一小碗雞蛋面。那時父親是很苦的,白天勞動改造,晚上要交待問題,晚飯在家里就只有這一小碗面。饞得兩眼落在父親碗里去了的我們姐弟倆,偶爾也會得到一小塊煎蛋。我們那時的晚飯,一律是紅苕片。
再大點,上小學了,父親教會了我下相棋、拉二胡、彈腳踏風琴、吹笛子、用毛筆……
上了初中,父親恢復了中學校長職務,他以前所未有的工作熱情投入到了學校教育之中,對黨充滿了無比的感激之情,常常在家里贊嘆春天來了,共產黨是歷經艱難曲折而又生機勃勃的黨,是振興國家民族、生命力異常強盛的黨。他白天不知疲倦地忙工作,許多晚上都陪著我學習。寒暑假,便帶我去游泳、爬山,教我學寫詩詞,經常叮囑我要把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熱愛黨作為終身的道德標準……
父親,偉大的父親,在我腦海里,他已經不再是普通意義上的父親了,而我卻在渺小著、渺小著,渺小到一口氣便可以吹散。論官職,我現在不是比父親高不少了么,而我卻像是一堆糞土,父親的人格和他所追求的教育事業(yè)、文學事業(yè),卻是永垂不朽的!
最后,我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直到中午了我才起床。經過昨夜劇烈的思想斗爭,整個社會和人生的道路,在我眼前似乎豁然開朗了,我和妻子又搬回到了母親那兒和她老人家一起過年了。臨走的頭天晚上,我們在家里設祭,在父親像前燒了香和紙,叩了頭,掉了羞愧和感激的眼淚。妻這幾天只是默默地陪著我,大概是母親和我的談話,她聽到了吧,我說什么話她都很順從。楊楊還在吆喝著叫處里王師傅開小車來接我們一家,但第二天,我們還是坐上公共汽車趕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