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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 年

        2018-11-20 06:06:39亦思淳
        劍南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家部隊爺爺

        □ 亦思淳

        “丫頭,將來有人給你介紹男孩子,你一定要把情況問清楚,不要像奶奶當(dāng)年那樣,成了親才知道,你爺爺是定過‘娃娃親’的?!?/p>

        我坐在院子里,陪著奶奶摘菜,小狗趴在我的身邊,搖著尾巴,豎著耳朵。皺紋布滿奶奶的臉,華發(fā)在褪去它們的色彩,大紅的棉襖包裹著奶奶矮小的身軀,彎曲的手指默默地訴說著奶奶勤勞的一生。

        “奶奶,你們怎么不留在城里?”

        “解放初期,你爺爺努力學(xué)習(xí),逃離了貧窮落后的老家,那時的我們都向往城市;現(xiàn)在,城里那么多的車,那么高的樓房,弄得我們都不敢出門了?!?/p>

        小狗起身,追逐著悄然飛進院子里的蝴蝶,歡快地奔跑著、跳躍著。院子角落里,雞鴨成群,“咯咯咯”“嘎嘎嘎”地唱著它們的自由自在。

        “奶奶,你想不想再回老家去看看?”

        奶奶沒有說話,抬頭望著北方,從她的眼睛里我看見了深埋在她心底的故鄉(xiāng)。

        公元1937年,民國二十六年,盧溝橋事變,日本帝國主義全面侵華開始,爺爺就出生在那一年。后來我問爺爺,關(guān)于1937年之后的歷史,他說,祖父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沒過兩年逃回了老家;他說,川軍為抗日戰(zhàn)爭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只可恨那時的自己是個無知的孩童;他說,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慶幸自己活了下來;他說,中國勝利后,他的那段“娃娃親”不了了之;他說,鬧饑荒的時候,白泥巴是美味的;他說,如果沒有堅持讀書,走出偏遠(yuǎn)落后的故鄉(xiāng),就沒有后來的所有......爺爺說了很多,每當(dāng)他說起童年那些碎片般的往事,他總會望著北方,他的故鄉(xiāng)。

        公元1956年,中國共產(chǎn)黨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爺爺背著奶奶用床單包裹扎實的行囊,踏上了求學(xué)之路。漫漫三百公里的路程,紅薯和干饃饃填飽了爺爺?shù)亩亲樱棠套龅暮竦撞夹噶搜?,行囊只剩下了被褥和衣服鞋襪。

        我問爺爺,三百公里,全是步行嗎?爺爺說,路上會搭老鄉(xiāng)拉貨的馬車,走走停停,就到了省城;我問爺爺,走那么遠(yuǎn)的路,累嗎?爺爺說,如果不走那一段路程,那剩下的人生才是真正的累;我問爺爺,離開老家后,會想家嗎?爺爺說,如果因為念著家的舒適,不走出那個貧瘠的地方,這一生都會在疲憊不堪中埋怨自己年輕時的怯懦。

        我從未到過爺爺?shù)募亦l(xiāng),站在這里,望著北方就能看見的地方。

        公元1959年,轟轟烈烈的“反右傾”運動開始了,爺爺完成了學(xué)業(yè),在省建設(shè)廳規(guī)劃設(shè)計院謀得一份簡單的工作。

        我問爺爺,省建設(shè)廳好牛的,你是怎么得到那個工作機會的?爺爺說,在他們那個年代,知識就是打開大門的鑰匙。那時讀書的人不多,并不像如今,有好的教育環(huán)境。至今仍記得中學(xué)時代的那六年,爺爺最在乎我的理科成績,他說在他們那個時代,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后來,我只學(xué)好了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在我的腦子里就像一鍋亂燉的粥,什么原材料也看不清了。爺爺說,真好,我生在了一個好時代,那么多的學(xué)科里,總有一科是我最好的,一樣可以走遍天下。

        其實,至今我仍沒有能力走遍天下。每當(dāng)休假時我告訴爺爺想要去旅游的地方,爺爺就會給我講那些他出差的城市,和屬于城市的故事。每每聽到那些城市,我的腦海中就會出現(xiàn)一幅畫面,爺爺拿著他的公文包,坐在簡陋卻整潔的會議室,與人談?wù)撝ぷ?,桌子上放著印有“為人民服?wù)”的搪瓷杯子。

        公元1962年,中共中央召開擴大工作會議和西樓會議,堅決貫徹執(zhí)行“八字”方針,促進國民經(jīng)濟的恢復(fù)。爺爺從省建設(shè)廳下派到部隊搞科研。我一直沒有弄清楚爺爺當(dāng)年到底學(xué)的是什么專業(yè),只知道他是搞建筑的,也許在他們那個年代并沒有專業(yè)一說,也許有。

        我問爺爺,到了部隊,從省城到了山區(qū),那時候心里可有難受?自己艱難地走出農(nóng)村,又再次回到了農(nóng)村。爺爺說,部隊所在的地方雖然是山區(qū),卻比老家條件好太多,到了部隊,才有能力把奶奶接過來。對啊,我忘了,爺爺在省城求學(xué)、工作的這幾年,奶奶在老家。爺爺離開那年,出生的孩子已經(jīng)六歲了。在那個年代,只有部隊才能給他們一個落腳之地。

        奶奶第一次走出老家,來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六歲的孩童也進了學(xué)校,展開了自己不一樣的人生。我問爺爺奶奶,想家嗎?怎么會不想,那里有父母,有兄弟姊妹;也不想,貧窮落后的老家,不想再回到那里,過父輩那樣的生活,走父輩走過的那些土地。

        公元1965年,我國成功合成牛胰島素,成為世界上第一個人工合成蛋白質(zhì)的國家。爺爺轉(zhuǎn)業(yè)到部隊所在地縣城的機關(guān)單位工作,雖然只有短暫的三年部隊生活,卻是爺爺一生的寶貴財富。頭發(fā)花白的爺爺無論遇到什么事,都波瀾不驚,偶爾的情緒爆發(fā)也不會撼天動地去嘶吼。偶爾我遇到了事,最先想到的是爺爺,會去找他商量,詢問他的意見,讓他聽聽我的想法,給我一些建議。

        這么多年,記憶最深刻的是六年前爺爺病重。原本很簡單的一個病,在縣級醫(yī)院入院治療后,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到最后爺爺說他快不行了,如果他走了,一定要照顧好奶奶。那一刻我崩潰了,我在離他遙遠(yuǎn)的山里,接到電話后趕到醫(yī)院已是晚上??粗稍诓〈采系臓敔?,我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與醫(yī)生商量轉(zhuǎn)院的事。那天之后,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回到爺爺奶奶的身邊,不能再任性妄為,親人在不遠(yuǎn)行。奶奶是個沒有文化的家庭婦女,送爺爺轉(zhuǎn)院走的時候,她很傷心。我知道,她害怕再也見不到爺爺了。后來,爺爺每天都會給奶奶打電話,安慰奶奶,或許爺爺奶奶之間從未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卻把“我愛你”詮釋得淋漓盡致。

        在爺爺家翻看他在部隊時的舊照片,我問爺爺,當(dāng)初為什么會選擇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爺爺說,每一次的選擇都是國家的需要,雖然自己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做著微不足道的事,可無論在任何單位工作,都是為國家的發(fā)展盡一份力。職業(yè)不分貴賤,工作不管環(huán)境,地位不論高低,做好自己手中的事,才對得起國家每個月發(fā)的工資。

        公元1997年,香港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正式成立。爺爺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生涯畫上圓滿的句號,退休。

        人生,不以退休作為結(jié)束。不再工作了,爺爺在平淡的生活中依然保持著良好的生活習(xí)慣:晨練,買菜,午休,散步,照顧孫子孫女的生活起居。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樣,過著平凡的老年生活,卻并沒有因為無事可做心情低迷,他每天早中晚看三次新聞,關(guān)心國家大事小事。每年的重陽節(jié)與單位的老伙伴、新員工相聚,聊聊社會的變化,單位的未來。

        爺爺說,他想回老家去看看;爺爺說,他想去北京看看;爺爺說,他想在健康的時候出去走走。我答應(yīng)了,可我卻總是抽不出時間,陪爺爺回一趟老家,帶著爺爺走出這座城市,去到北京。

        “丫頭,你來了?!睜敔斒稚夏弥茸幼哌M小院,小狗歡快地跑去迎接。

        “爺爺,你散步回來了?!蔽移鹕碜叩介T邊,把椅子拿到我和奶奶的身邊。

        “工作忙不忙?”爺爺坐下后,一邊扇著扇子,一邊詢問我。

        “就那樣,忙起來的時候經(jīng)常忘記喝水,閑下來的時候又不知道該干什么?!?/p>

        “不管工作有多忙,要按時吃飯,多喝水,照顧好自己。上班沒事情的時候,多看看書,自己的專業(yè)書籍,和工作相關(guān)的書籍?!?/p>

        “嗯?!蔽抑?,學(xué)習(xí),是一件永不停止的事情,“爺爺,你和奶奶什么時候來城里住幾天,我陪你們到處逛逛,現(xiàn)在的城市變化太快了。”

        “好,等你休假的時候,我們就來。”

        “爺爺,你和奶奶,想回老家嗎?”

        爺爺和奶奶都沒有說話,抬起頭,望著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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