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石
高高的山崖上,懸挺著一株蒼松。
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不過二十幾個春秋,但傷痕累累的枝干上,鐫刻著無數狂風暴雨電閃雷擊留下的痕跡。
他,傲視著蒼穹,不斷擴展自己的年輪。
在他腳下,生長無數野花,芳草和荊棘。她們本不該出現在這高出地面很多的山頂,由于世襲的緣故,風兒特別溫柔,把他們的種子輕輕飄落到這個可以傲視大地的山崖,還賜給他們過多的泥土,陽光也煦暖,雨兒也含著愛意,他們成長起來。暴風雨是不會光臨造化賜給他們的罅穴的。
她們天天抬起頭來,渴望得到蒼松的垂青,她們以為,只有高大挺拔而又堅韌自主的蒼松,才配得上上帝給自己的恩遇。她們時時借著耀眼的陽光投之以臉上造作忸怩的燦爛,蒼松,沒有回報一次深沉的眼風。
不遠的巖石,光光的石板上,有一條小小的縫隙,三兩粒砂土,長出棵小小的蒲公英。她的種子,曾屢次被拋進深深的洞底;又一次次地被卷上崗來,不曾得到過生命的土壤。偶爾的機遇,她被拋進這矮小的縫隙,大地母親送來僅有的三兩滴泉水,她用依然柔弱的身子,抵抗著風風雨雨——居然也出落得身材纖細,在蒼松的腳下,亭亭玉立!
她開花了,迎著陽光,還有風雨。從朝霞染紅的山崖到皓月撩開輕紗。她深情地凝視著高大的蒼松,臉龐并不秀美,然而,一雙眸子清得山泉一般,永遠向上,向著青松;她并不強健,也沒有庇護,懂得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強健,勇敢。用明眸善睞的眼睛,永久地注視蒼松。
清晨,山風起了,蒲公英放出自己生命的小傘,乘著風兒,向上飄升。輕柔地落到蒼松那又濃又密的枝葉上,久久地把他傷痕的軀干,深深地,柔柔地親吻!眼里噙著晶瑩的,顆顆鉆石淚珠,深藍色的,殷紅的淚珠。喃喃低語,驕傲的王子,這樣冷峻而殘忍,我愛的是你呀!
蒼松低下頭來,悲哀而憐惜地對這紅顏知己,“小小蒲公英啦!你受不了我注定要經歷的風雨雷電,我小小的好女孩??!你太嬌嫩了,你要不嫌的話,我們做一對兄妹吧!”
蒼松腳下,是深深的山峽,陡峭的險峻,面對懸崖,隔著一條不知是哪個世紀留下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偶爾的一瞥,眼簾中出現了一縷藤蘿的倩影——他的心震動了,禁不住輕聲呼喚,“女蘿??!你懂得我的心嗎?”女蘿秋水似的目光投過來,臉上溢出驚喜的笑,然而卻噙著淚水,“你我隔著一條鴻溝,我柔情的藤蘿,夠不著你那強健有力的身軀!”
他悲哀地俯視這自古以來的山峽,“是啊!我們的先民們不是無數次葬身在這鴻溝之中嗎?”然而,一個信念支持著他,憑自己堅韌的臂膀,可能逾越,也可能葬身在無底的深淵。
一日一日地,他把枝條伸向對岸,一厘米,一分米,一米,十米……從大地蘇醒,到黑暗降臨。只有一個念頭——越過;只有一個方向——對岸。整個身子的重心懸在兩壁的巖石上——橫七豎八地掛滿了尸骨的遺骸,有些早已化作骷髏;有的還血肉模糊。這條澗底到底鋪了多少白骨啊——永恒的悲劇……
一陣眩暈,一陣迷離。抬起頭來,女蘿目光中滲透出婆娑的淚水,“危險,我的蒼松啊”,她情不自禁地撲向前來,向著懸崖張開雙臂。
還有一米,隨著輕風,他們貼得那樣近,互相都能感覺出對方的氣息,又一陣風來,蒼松竭力伸直手臂;女蘿勇敢地投入他的懷抱。他們緊緊地擁偎,長長地親吻,風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女蘿夢囈般的低語,“哦,在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我們這樣幸福的情侶啦?!?/p>
第一次想到死亡,俯視澗底的累累白骨,他,仰天大笑,“好啊,結束了,全都結束了。多么可愛的世界呀,我那已經缺席的情侶……”
不——不,決不,可恥地退卻,可悲的怯懦,就算是愛的墳墓,我也要把她裝飾一番,堂皇而優(yōu)雅的美麗,一座孤寂寒墅中的記憶。
他,再一次深情地遙望岸,向女蘿投去最后的一瞥,飛去長吻。
高高的山崖上,挺立著一株蒼松。
他的身上又多了些傷痕。
最深的一條,刻在那顆破碎的心里。他傲視蒼穹,默默地擴展著自己的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