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居士

一

在南坪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你可以不知道縣長是誰，但如果你不知道戴福友是誰的話，那你肯定不是南坪人。

戴福友是何許人也，為什么會在當?shù)赜羞@么大的名氣？相信大家第一反應肯定是特別有錢或是特別能干的一個人吧！錯，他是個窮人，一個非常窮的男人，窮到連老婆都娶不起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智障殘疾人。因為年齡大了，身體狀態(tài)也不好，政府讓他住進了養(yǎng)老院。不過當身體一恢復，他馬上就“逃離”了，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給別人家?guī)椭?/p>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吧？記得我剛開始見到他的時候，他很年輕，那時大概就三十歲左右，而我當時也就七八歲的樣子。戴福友個頭不高，常年戴著一頂藍色的帽子，穿著一身那個年代大家都一樣穿的藍色中山服，但他的衣服卻總是最臟的。他是鄉(xiāng)下人，聽大人講那個地方很窮，連飯都吃不飽，所以他離開家到了縣城。

因為小時候身體受虧，造成營養(yǎng)不良，所以他的體力不好，更嚴重的是他走路的姿勢總是很別扭，像隨時會摔倒一樣。到了縣城，不管誰家紅白喜事、修房種地總是能看到他的身影。他是一個特別喜歡幫忙的人，不圖掙錢，只為能吃到一口飽飯，而且當時南坪的習慣也是誰家有事，大家?guī)兔?，很難得聽誰說會花錢請人干活。

從一九八四年起，南坪人開始大量修建住房。因為平時要種莊稼都會很忙，所以砍木料和修房子的時間大都是在冬天。冬天山上會結(jié)冰，砍下的木料比較容易從山上送到可以裝車的地方。如果在別的季節(jié)，木料從山上往下放，很容易因為土質(zhì)疏松而沖進土里或是架在別的樹上下不去。

木頭大多出自一個叫馬家的地方，因為這個地方的木料節(jié)疤很少，而且材質(zhì)也最好。上山砍木頭都是主人的親戚跟朋友上陣，今天你幫我砍，明天我?guī)湍憧?，等需要的木料都備齊之后，然后再找車拉回來。不等木料干定，就開始看日子架碼，然后木匠過來畫墨、打線，其他人就開始下料，將每根木料做成需要的樣子，或打孔，或齊頭，或刮樹皮。往往因為木料沒干定，住在新修的房子里，時常會聽到叭叭的因木料干透而產(chǎn)生的裂紋聲音。在架碼的場地，一般的技術活，戴福友都是不敢動手的，他主要的事情就是將鋸下的廢料堆放在一起，然后用背兜背回主人家里。

到了立房架的時候，因為需要的人多，而且時間也比較早，所以修房子的主人都會準備好早飯，這個時候叫幫忙的人到主人家吃早飯的事就落在戴福友的頭上了。天蒙蒙亮，就能聽到他沙啞的聲音：“給xxx家?guī)兔Φ娜似饋硐茨槼燥垎K?！币恢敝貜椭@句話，從上街吼到下街，然后再吼著回到主人家里。幫忙的人來了，他的任務就是給蒸飯、炒菜的大灶抱柴，然后守著另一邊的火塘燒開水。

在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喜歡拿戴福友開玩笑，這個說誰家的女子好看，介紹給他當老婆，那個說哪里有個寡婦很不錯，問他喜不喜歡，然后一大群人來一陣大笑了事。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笑瞇瞇的來一句：“懶得張視你們（懶得理你們）?！比缓缶蛠矶何覀冞@些小孩子玩兒。其他大人吼我們的時候，我們總是很害怕，而唯獨戴福友嚇我們吼我們，我們都不會怕，因為他給我們的感覺就像傻子一樣，更別說尊重了。所以每當他逗我們玩的時候，我們反過來還會欺負他，朝他吐口水，或是扔石頭，然后跑得遠遠的，嘴里叫喊著從別人嘴里學來罵他的話：野牛滾山的，野馬栽巖的。當時我們小孩子根本不知道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說著好玩，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句話是說戴福友不回家，像野人一樣，這樣的人不會有好下場。但只要看到父親在，那是永遠不敢做的事，因為我們一家是甘肅過來的，開始的時候這邊的人都有點欺生，我父親不但人長得很帥，而且很能干，最主要是父親讀過不少書，點子很多，所以很快就跟當?shù)厝舜虺闪艘黄?，并且在里面說話也挺有分量。正因為如此，他不準我們欺負外地人，更不能伙同別的小孩欺負身體不太好的戴福友。

二

雖然戴福友有點殘疾，但為人老實，又特別喜歡幫忙，給他介紹老婆的人還是有的。但他一個也看不上，他看上的是我們村里一個非常漂亮并且非常能干的女子，可惜他自身那種情況，別人怎么可能跟他呢！

說話間就有人喊話了：“幫忙的都過來排扇咾。”排扇就是把做好的木料按位置放好，一排柱子由三根或是五根組成，上面有一川二川三川等等?！按ā本褪沁B接柱子之間的厚木板，是房子縱向連接的必備木料。當每排柱子都與川連接起來之后，就要在柱子頭上套上繩子，在柱子兩邊站上拉繩子的人，只要聽到一聲“起”，這一排柱子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這個時候身手敏捷的年輕人馬上要順著柱子爬上去，當另一排柱子起來，就要安上樓副和檁掛，同時爬上柱子的時候腰上要別上兩根拴子，只要樓副一進孔里，馬上要拴起來，以免脫落。樓副是用來安裝樓板的底座，同時也是柱子橫向連接的必備材料。而檁掛是架在柱子頂上，直接固定椽子，并將屋頂?shù)耐吒褡雍屯叩闹亓客ㄟ^柱子向下傳遞。

這個時候戴福友總是提著茶壺，站在人群之外，只要誰說要喝水，他馬上會走過去，給那個人的杯子里摻上水。那時沒有紙杯，一般喝水都是用裝過罐頭的玻璃杯做茶杯，所以天氣特別冷的時候往杯子里摻開水就很容易破裂。不過就算這個時候玻璃杯被開水驚破，別人也不會怪他，因為這個時候每個人都很忙，顧不上他，壞了回家換一只就行。

雖然平時大家都喜歡拿戴福友開玩笑，但對他還是挺照顧的，不管他到誰家，總會給他熱茶熱飯，如果家里人有穿不了的衣服，而又適合他的話，也會拿給他，所以南坪人又多了一句口頭禪：戴福友，家家有。

都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像戴福友這樣的人還是有人會欺負。那是我十歲那年吧，在上街廢棄的戲園門口那里有一個當時比較好也比較大的旱廁，人們叫它“大茅坑”。因為上街的人當時比較集中，而很多人家里是沒有廁所的，所以這個廁所的使用量也就大了起來。在廁所的對面有一個小賣部，在農(nóng)閑或是沒事的時候，很多年輕人會坐在小賣部門口的木頭上聊天。三十歲左右的戴福友雖然年齡稍大一點，但他喜歡跟年輕人打堆，因為他知道在十字街口坐在臺階上聊天的老年人那里一般是不會有什么新消息的。這么說吧，這么多年，直到現(xiàn)在，誰家最近有什么事，不用找誰，問他準沒錯，誰都知道他的消息最為靈通。雖然他不是很喜歡說話，但他喜歡靜靜地聽別人說。這樣，他第二天去誰家?guī)兔陀杏媱澚恕?/p>

那是一個天氣特別好的下午，涼爽的秋風吹過老柿子樹發(fā)紅的葉子，落在小賣部門口聊天的年輕人身上，一陣陣開心的笑聲不斷傳開。而在不遠處，我們幾個小孩兒玩著“打跪”的游戲。“打跪”就是參與游戲的小孩兒每人拿半塊磚頭代表自己，立在三米左右的平地上，幾個小孩兒站成一排，拿石頭扔向代表別人的磚頭，誰的磚頭被打翻，誰就跪在旁邊，直到這一輪游戲結(jié)束，下一輪開始。

正當我們玩得開心的時候，突然聽到小賣部那邊有人在罵人。因為好奇，也可能是喜歡湊熱鬧吧，我們幾個游戲也不玩了，扔掉手里的石頭，跑向小賣部那里。雖然父親常說：扎柴（劈柴）莫站，打架莫看。但在這個時候父親的話早拋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別人劈柴的時候不要站得太近，萬一有飛起的木柴打到自己；別人打架的時候不要看熱鬧，萬一因為看熱鬧而傷到自已。

當我們跑到小賣部，戴福友已經(jīng)被一個精壯的小伙子打翻在廁所門口，而小伙子并沒有因此停手，他騎在戴福友身上不停地叫罵著，兩只拳頭雨點樣落在身下的戴福友身上，旁邊的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們拉開。就在小伙子被拉起來的時候，小伙子又狠狠地一腳踢在戴福友的臉上。雖然平時我不怎么喜歡戴福友，但看到現(xiàn)在的他一身泥土，血不住地從鼻子、嘴里流出來，那張本來就不好看的臉，已經(jīng)完全變形。

我哭了，不是因為看到打架流血而害怕，也不是因為可憐他，而是因為看到弱者受欺負，自己卻沒有能力幫助他，流淚是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悲哀。雖然父親不準我們看熱鬧，但他常說，不能欺負弱小跟外地人，所以我暗暗發(fā)誓，長大以后我一定要學功夫，我要保護這樣的可憐人。

跟小伙子一起的那些人一邊數(shù)落著小伙子，一邊趕緊招呼人把戴福友送往醫(yī)院。通過他們的聊天我才知道，原來大家在拿戴福友開玩笑的時候，戴福友喜歡的那個女子也在?？赡苁峭嫘﹂_得過分了一點，也可能是想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表現(xiàn)得男人一點吧，小伙子說他的時候，他頂嘴了。小伙子沒想到平時別人開玩笑戴福友都不會頂嘴的，今天居然敢頂自己，一生氣就打了戴福友一耳光。戴福友急了，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砸向小伙子，結(jié)果沒打中，他的舉動讓小伙子更加生氣。戴福友看到?jīng)]打中，知道自己也打不過小伙子，轉(zhuǎn)身就跑，結(jié)果才跑到廁所跟前，小伙子就追上了他……從那以后，我再沒理過那個小伙子，而戴福友卻因此落下手腳發(fā)抖、說話含糊不清的毛病，并由此引起輕度智力殘障。但他有一點沒有改變，那就是給別人幫忙，不論春夏秋冬，只要有紅白喜事，或是用得上他的地方，總是不會少了他顫抖的身影。他依舊干著抱柴、燒水、打掃衛(wèi)生這些不起眼的活兒。

三

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了，因為我在九寨溝景區(qū)工作，所以很少看到戴福友。有一天晚上朋友請我吃飯，回家的路上，在上街我碰到了他，還是藍色的帽子、藍色的中山服，穿得有點厚，不過還挺干凈。我問他吃飯沒有，他說吃過了，只是吃得有點早。上街這個地方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到晚上，街上到處都是燒烤攤，不過并不是只有燒烤，他們也會煮面條、抄手、火鍋粉之類的小吃。聽他這樣說，我馬上給跟前的燒烤店老板說煮一碗抄手給戴福友，然后我取出一支香煙遞給他。誰知戴福友并沒有接，反而用發(fā)抖的手從自己衣兜里掏出一盒煙來，取出一支遞給我說：“抽我的吧！”我一看，他給我的是中華，而我自己的是玉溪。我呵呵一笑，我說：“你還抽得好嘛?！彼f是街上的年輕人給的。當我說給他點錢的時候，他說他有錢。我很好奇，我說你怎么會有錢呢？他說撿紙箱、塑料瓶賣的錢，同時在社會上走動的年輕人也會給他錢，政府也有補貼給他，他也沒有什么可花錢的地方，所以不要我的錢。我深深地被打動了，因為他不求回報的付出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同時也為新時期的南坪人感到自豪，而且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回到家，跟弟弟說起這件事，他笑著說別看戴福友那個樣子，不管他走到南坪哪個地方，都會受到特別的待遇，如果有人對他說句重話，那肯定會有人站出來指責。特別是街上的社會青年，更是對他照顧有加，原因只有一個：雖然窮，但他窮得有骨氣；雖然殘疾，但他從不忘幫助別人。

曾經(jīng)的戴福友為了吃一口飽飯給大家?guī)兔Γ悄莻€年代他選擇的一種生存方式，抑或是他唯一的生存方式。現(xiàn)在的戴福友有人民政府的關愛，應該在養(yǎng)老院里衣食無憂地安度晚年。然而，他卻不愿住進養(yǎng)老院，依然過著幾十年來到處給人幫忙的生活。他把給別人幫忙當成一種樂趣，一種生活，一種自然而然的本能，并用行動向世人宣示著人與人之間就應該相互幫助，不論社會地位高低，身體是否殘疾，只要心存善念都是可以幫助別人的。

一個小人物，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窮人，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波瀾不驚的人，但他卻是一個內(nèi)心世界非常純凈、純凈到異常強大的人。他為什么能讓南坪人如此折服？因為他才是身邊真正的好人，是用時間和行動證明了的好人。如果有人給個機會投票，我敢肯定他會名列榜首！因為他代表著勤勞與善良，代表著和諧與友愛，并將這一切以無聲的方式傳遞給別人，影響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