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念凝聚和反映了一定歷史時期人們對自身和社會發(fā)展狀況的認知。人類歷史上很多思想運動的成果,往往表現(xiàn)為創(chuàng)造了一些核心概念,或者說其思想濃縮在幾個核心觀念上。啟蒙運動就是如此。從歷時性和共時性的角度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歐洲啟蒙運動的興起與全球化的初始、地理大發(fā)現(xiàn)、科學革命的成功、歐洲內部思想的跨文化交流,以及對中國文化的認知等背景有關聯(lián)。十八世紀啟蒙哲學家試圖啟迪民眾心智,使之脫離被動的心態(tài),所以他們對人性及其思維狀態(tài)進行了批判性反思,還依據(jù)理性對未來社會做出展望。從對啟蒙思想的幾個子概念,如宗教寬容、懷疑批判精神、理性和理想主義等的解讀中,我們可以較為提綱挈領地了解啟蒙運動的意象和主旨?!皢⒚蛇\動”的影響已超出18世紀和歐洲范圍,在福科看來,這場思想運動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我們今天所是、所思和所為,因此,對這場思想運動的背景和意涵的再反思可以加深我們對人類思想史的認知。
“啟蒙”一詞出現(xiàn)得較早。1733年,杜巴斯就使用了Lumieres(啟蒙)一詞,到1751年,該詞廣泛流行。達蘭貝爾把啟蒙視為是傳播理性知識。門德爾松把啟蒙運動界定為是人類在使用自己的理性上受到教育的過程。康德認為,啟蒙是“使人類從自我強加的被訓導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而“被訓導狀態(tài)”則是人不經他人指導,便無法自己認知的無能狀態(tài)。
后來的很多學者也從不同的角度對啟蒙運動進行釋義,卡西勒認為,啟蒙運動是“近現(xiàn)代哲學思想借以獲得其特有的自信和自我意識的那場思想運動的一部分和一個特殊階段”。在洛伊·波特眼中,啟蒙運動力圖把人類從無知和被教訓的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羅素強調,啟蒙運動高揚理性,并具有挑戰(zhàn)現(xiàn)存秩序的特征。
啟蒙運動不是陡然而降的。文藝復興末期的米歇爾·德·蒙田(1533—1592)在《我知道什么?》就宣傳,我們無權把建立在文化習見而不是絕對真理基礎上的教條強加給他人。蒙田認為自我意識應該能夠區(qū)別真理與謬誤,他因此鼓勵人們運用自己的判斷力來檢視世界,而不要相信“權威”認可但未經考察證實的說法。蒙田鼓吹寬容和和解精神,以此對抗社會對異端學說但實際上大多數(shù)是“真理”的壓制。
文藝復興運動以后,啟蒙觀念開始在歐洲流動,與不同文化和思想傳統(tǒng)相融合,在不同的語境中被發(fā)展或被重構。政治傾向和利益不同的群體,透過這些觀念來看待現(xiàn)實,在特定的語境中形成自己的政治和文化訴求。英國人最早從經驗論的立場對人類生存的狀態(tài)檢視。霍布斯(1588—1679)從人性、自然法等概念出發(fā),解釋國家的產生及法理基礎。在《利維坦,或教會國家和市民國家的實質、形式和權力》(1651)書中,他聲稱國家不是根據(jù)神意而是通過社會契約創(chuàng)造的;君權也并不是神授的,而是人民授予的。他抨擊宗教是人類無知和恐懼的產物?;舨妓沟乃枷腩I先了伏爾泰等法國哲學家100多年。書的發(fā)表在信仰天主教的法國造成了極大震驚,英國的保王黨也與霍布斯決裂了。
也許是由于曾在法國的旅居,洛克(1632—1704)能夠抓住這個主題。在1689年發(fā)表的《論寬容》書中,洛克抨擊宗教迫害。在1690年發(fā)表的《人類理解論》中,洛克對那個時代人類的意識狀況進行更具哲學深度的反思。他批評圣奧古斯丁提出的人生而具有原罪的說法,提出心靈白板說,認為是經驗或觀念為人的思想提供了素材,“自我”僅是人的自我察覺和自我意識。對基督教人性論來說,這是顛覆性的理論。洛克還對那個時代人類社會組織的政治體制,尤其是君主政治與人民的關系進行反思。他駁斥君權神授論,認為政府的權威只能建立在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基礎上,當政府違反人民的意志,人民就有權推翻這個政權。洛克宣稱按契約成立的國家,其目的是保護私有財產,而私有財產是人權的基礎。
休謨(1711—1776)緊接著從哲學層次上來分析人類理解現(xiàn)實的過程。他在《人性論》和《人類理解論》等書中,也斷言人的意識是一個感覺的集合包,靈魂是感覺和觀念的組合,這其中涉及到的主要是直覺、抽象概念和邏輯演繹等。他反對從先驗論出發(fā),主張以歸納法來認知。這對基督教人性論具有釜底抽薪的意義。休謨還進一步揭示宗教迷信的淵源,認為希望特別是對自己命運的恐懼,使人創(chuàng)造出多神論或一神論。休謨批判“宗教狂熱”,揭露“神跡故事的歷史可靠性問題,以及啟示宗教”。他宣稱,神跡“從未被證明,因此不可能成為一種宗教體系的基礎”。
跨文化的旅居,使休謨可以更好認識那個時代人類作為整體的精神狀況,尤其是在宗教偏執(zhí)很盛的法國。休謨于1763—1765年在巴黎擔任哈特福伯爵的秘書,結識了伏爾泰與讓-雅克·盧梭。休謨對流行的宗教觀念的解構,為法國啟蒙思想家批判宗教迷信、盲從和解放人類思想提供了哲學論證。他的思想因此在歐洲廣泛傳播,使遠在哥尼斯堡的康德從“教條式的噩夢”中醒過來。
1726—1728年間,伏爾泰在英國流亡,實地考察了英國這個“理性之島”的政治制度和哲學思想。在1733年出版的《哲學通信》中。伏爾泰寫到,“洛克闡述了人的理性”,“他也敢于懷疑”,“一步一步審查我們想要認識的東西”。啟蒙運動的重要觀念顯然是在跨國空間中或者說跨文化的對話中發(fā)展出來的。
18世紀前后的啟蒙思想家形成了很多復雜的觀念。他們意識到那個時代人類生存狀況的不正常狀況,像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那樣,他們試圖使人類從那種狀態(tài)中被解救出來。他們所訴諸的思想武器首先是懷疑和批判精神。他們相信他們所力圖灌輸給人們的這種新的認識論,會使人們認識到基督教所灌輸?shù)年P于人性及其命運的教義的謬誤。啟蒙運動的先驅蒙田和沙朗很早就鼓勵人類形成“一套不斷質疑和延緩(審慎)做出判斷的心理習慣和態(tài)度”。在《為雷蒙·塞邦辯護》和《知識》等書中,他們廣泛質疑宗教觀念和傳承下來的“知識”體系。啟蒙受到關注,其語境就意味著人處于被蒙蔽中,批判性思維是對那個時代的思維方式和社會習俗進行反思的強大武器。
17世紀的培根和笛卡爾對這種懷疑主義哲學思潮推波助瀾。培根和笛卡爾分別從經驗論和理性論的立場來揭示導致思想謬誤的認識論根源。培根的《論真理》,繼承蒙田的懷疑論思想,反對輕信和盲從,主張在觀察和感覺經驗的基礎上思考和判斷。他批評人們寧愿相信謬誤,因為它適合人類某種惡劣的天性。笛卡爾站在形而上學的高度來質疑那個時代的歷史知識、人類信仰狀態(tài)和哲學思維模式。他在《方法論》、《形而上學的沉思》和《哲學原理》等書中,批評現(xiàn)有歷史知識不可靠,因為它把“不可能發(fā)生的事件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經院哲學知識體系也沒有一條是確實無疑的,并且違反人類理性。他試圖構建一個獲取真知的新的方法論,并且為人類恢復自主認知的能力確定某些原則,包括“決不把任何沒有明確認定為真的東西當作真理來接受”。
皮埃爾·貝爾(1647—1706)把“批判的方法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他的《歷史批判詞典》直接開啟了法國啟蒙運動。這部書仿佛是法國啟蒙運動的綱領。貝爾宣稱,大部分我們視為真理的實際上僅是意見,其中充斥著輕信和偏執(zhí)。他號召批判性地檢視所有公認的傳統(tǒng)習俗、制度和信仰體系。他的《歷史批判詞典》確立起的對傳統(tǒng)知識體系的懷疑批判,由此成為啟蒙運動的一個基本立場。
“批判精神是(各國)啟蒙運動的一個最重要的一致性因素?!币獯罄木S科也抨擊神和宗教是人憑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并借以維持原始社會秩序的。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1781,1787)、《實踐理性批判》(1788)和《判斷力批判》(1790)沿著休謨的哲學路徑,對人類知識的限度進行更為宏觀的反思。他們的反思超出了那個時代,而是對人類整體的意識和思維狀況進行了反省。批判精神是啟蒙運動的標志,“理性主義精神……披著批判的外衣”。
啟蒙哲學家們要啟迪民眾心智,使之具備自主認識世界的能力,所以他們對人的認知能力進行了大量的探討。理性,在他們看來,首先是“一種普遍的探究和懷疑心態(tài)”。笛卡爾認為,理性高于任何所謂“權威”意見,對事物的認知必須通過嚴密的論證。由于深知那個時代的歷史知識已經被基督教歪曲了,所以那個時代的杰出的思想家對如何重建人類過去的歷史提出了方法論和建議。笛卡爾認為歷史知識的獲取必須建立在系統(tǒng)考證史料的基礎上。培根認為可以通過分析和歸納各種文字和非文字的史料(例如,錢幣、銘刻甚至諺語、傳說等等),來恢復和重建被時間所湮沒的歷史記憶。
理性又是作為人的一種認知能力而存在的。笛卡爾著力研究和清洗人類思維的演繹推理過程,尤其是從公理或前提推導出復雜理論的過程。英國經驗論哲學家則著重研究人通過歸納觀察材料和感性經驗而獲得真知的過程,并且借助理性去理解并闡明人類生活和整個宇宙。
“理性”是人性的一種屬性——他的知性,或健全的認知能力。理性的觀念同基督教認為人只能依賴天啟來認知,針縫相對。為了解構宗教所宣揚的謬見——只能依靠上帝啟示來認知,啟蒙哲學家們寫了大量的論著來駁斥。洛克的《人類理解論》,休謨的《人性論》、《人類理解論》以及維科的《新科學》都以此為目的。
在18世紀,“理性”從意指人的知性,人正確把握自我的能力,逐漸向外化為一個“知性主體”轉變?;魻柊秃招Q,理性是人的一種“自我完善化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人類“日新月異地發(fā)明千百種新的需要”,“連續(xù)不斷地由簡單的需要走向更為復雜的需要”,“并且創(chuàng)造出千百種方法來滿足這樣需要”,從而使社會不斷進步??茖W和社會的進步因此源于理性思維的發(fā)展。社會進步于是就是“人類精神構造的自然的和必然的結果”。
休謨聲稱,人類的“推理能力……潛藏在所有的歷史事變之下,并制約著一切歷史事變”,理性因而也被視為是主宰自然和社會演化的力量。啟蒙哲學家們把理性同自然法等同,宣稱其是人心中的自然法。在他們看來,理性的指引,會保證人的活動符合自然規(guī)律,從而帶來預期的進步。
啟蒙思想家把“自主性”交還給了人類。它使人脫離了那種不經權威尤其是宗教權威和經典就不能思考的不成熟狀態(tài),而且使人認識到自身的力量。相信人類可臻于完善以及社會能夠持續(xù)不斷進步,是啟蒙哲學家力圖灌輸給人的一種心態(tài),它與基督教所灌輸?shù)谋^主義相對立。它也成為啟蒙思想家解放人類思想的另一大武器。17世紀的科學革命以及社會進步觀浸透著這種信念。
在啟蒙思想家們看來,如果社會罪惡不是由于人的先天的、難以糾正的無能或者事物的性質所致,而是由于無知和偏見,那么啟迪民智、破除謬誤、增進知識和傳播理性,肯定就會促進社會狀況的改善。啟蒙思想家們于是對社會公共機構的各個部門進行審視,并進一步構思了今天所稱之為“啟蒙構想”的各種改良計劃。
伏爾泰在反思人類對自身及社會的認識發(fā)展的艱難歷程時寫道:偏見接著偏見,錯誤連著錯誤,最終,人類終于歷經漫長的時間,改正了他們的觀念并學會了正確思考。我們可以相信理性和工業(yè)將會繼續(xù)進步;有用的技藝將被改良;給人苦難的罪惡、偏見將在統(tǒng)治國家的所有那些因素中逐漸消失;哲學將在世界傳播,給人性在未來各個年代中遭受到的災難以安慰。
啟蒙思想顯然把正確認知世界視為使人類和社會完善的基礎。圣·皮埃爾就宣稱,如果一切都按照理性來改造,人類社會就會趨于完善。在他們眼中,理性首先是一種認識方式,即依據(jù)經驗和觀察,而不是先驗或偏見,并借助嚴密的歸納和邏輯推理來認知自然和社會現(xiàn)象奧秘;它也是一種精神力量和生活處事的主控原則,人性的這種狀態(tài)可以防止人類和社會陷入偏執(zhí)和迷誤。康德滿懷信心地寫道,自然將“遵循著一條有規(guī)則的進程,帶領我們人類從最初級的動物階段上升到最高的人道境界”。
在當代,啟蒙運動的內涵和意義還在不斷地被抽象、概括、解釋和再評價。在一些學者心中,啟蒙運動是一場破除禁錮思想、阻礙社會進步的思想意識的運動;而在另一些學者心中,啟蒙運動所帶來的影響是現(xiàn)代社會許多弊病的根源。早在啟蒙運動方興未艾之際,它就遭到維科的質疑,維科揭示了啟蒙運動的所謂“科學主義”的缺陷。19世紀的浪漫主義也批評啟蒙運動過分依賴理性,忽視把一個社會團結在一起的民族歷史、神話、信念和傳統(tǒng)等因素的意義。德國的赫爾德強調文化的獨特性,認為不同民族的價值觀和理想應得到尊重。伯林在他的《啟蒙的三個批評者》書中宣稱愛爾維修、霍爾巴赫、達蘭貝爾、盧梭、黑格爾和圣西門等人對人類自由思想的教條式的、排他性的闡述,反而使他們成為自由的敵人。伽達默爾批評啟蒙理性站在傳統(tǒng)之外來反思傳統(tǒng)這一作法是對自身歷史性的遺忘,而一種真正的歷史思維必須同時想到它自己的歷史性。后現(xiàn)代主義則把啟蒙運動看作現(xiàn)代性的桎梏之源,意圖從根本上破除對它的迷戀。
在今天來看,啟蒙運動體現(xiàn)了歐洲文化發(fā)展的某種連續(xù)性,又代表了其發(fā)展的一個斷裂。啟蒙哲學家認為啟蒙對于人類文明進步至關重要,而哲學家的任務就是啟迪民眾發(fā)展理性精神和對社會的落后、壓迫以及種種桎梏的批判意識。理性主義本身又是同理想主義相聯(lián)系的。啟蒙哲學家因而對人類文明的進步充滿期望。啟蒙思想家融合英國經驗論和歐洲大陸唯理論的思想方法,對那個時代面臨的思想任務和社會要求進行反思,他們所提出的那些社會原則,如思想和信仰(宗教)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經濟上的自由和不受(封建)國家干預、人民與統(tǒng)治者的相互制約,等等,已成為現(xiàn)代社會中的重要思想觀念。啟蒙運動也被很多學者視為傳統(tǒng)社會向近代社會轉換的一個必要的思想文化運動。
理性主義作為一種思想認知的方法論,強調經驗主義和嚴密的邏輯分析推理,這也是近代科學的方法論基礎。理性也突出探索者即那個解讀自然和社會的主體的態(tài)度:不輕信他人或已有說法,不盲從權威,而是根據(jù)自己的分析判斷來認知。批判性思維是人類認識能夠與時俱進、并不斷解決新問題的關鍵之所在。批判性地審視已有的思想觀念,探究其是否錯誤或是否有更合理的形式和解釋,是理論創(chuàng)新得以被提出的思想前提。在呼吁尊重他人思想權利的基礎上,發(fā)展出反對思想桎梏和蒙昧主義的主張,這成為啟蒙運動思想的基本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