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培德

北疆西戈壁的人對于苦豆子價值的認識來自于哈薩克族老漢胡馬別克。

胡馬別克祖輩都是牧人出身，對于農(nóng)活不僅說不上擅長，甚至可以說是門外漢。別看胡馬別克做其他農(nóng)活不行，但種瓜卻是絕對有一手，可以說沒有胡馬別克，西戈壁的瓜是沒有如今這么大名氣的。

西戈壁這地方由于晝夜溫差大（白天高溫可以達到40多度，晚上只有10多度），種出來的西甜瓜含糖量高，口感也特別好。不僅附近的人來拉，就是烏魯木齊市的許多單位也蜂擁而至，可以說是供不應求。西戈壁的西瓜不僅個頭長得好，大小重量幾乎均等，一刀下去“咔嚓咔嚓”脆脆地響，一個字“爽”就概括了全部的贊譽。若是跟胡馬別克種的瓜相比，口感還是有差異，差多少？差在哪？誰也說不清。如果大田地的瓜和胡馬別克種的瓜不放在一起吃，這差異還不明顯，若是吃了胡馬別克的瓜再吃西戈壁鄧家溝邊大田地里的瓜，味蕾中的差異和變化還是能明顯感覺出來。

最早發(fā)現(xiàn)這種差異的是我們西戈壁農(nóng)場的梁場長。

那是一年的8月下旬，正是過古爾邦節(jié)（穆斯林的節(jié)日）的日子，梁場長帶領農(nóng)場機關主管畜牧的幾個人到胡馬別克家拜年。西戈壁農(nóng)場最大的領導要到自己的氈房來，胡馬別克心里自然異常高興和快樂，他早早起床宰羊煮肉，燒好了濃香的奶茶。梁場長一行的到來，使胡馬別克家節(jié)日的氣氛達到了高潮，在氈房里大家聊著天，幾瓶酒很快底朝天，新鮮肥嫩的羊肉也裝進了肚子。這時，胡馬別克的家人將幾盤切好的西甜瓜端上了桌，梁場長在到氈房之前已經(jīng)在連隊轉(zhuǎn)悠了一陣，而且還到正在裝車的瓜地里看了看，自然少不了吃幾口瓜，他在品嘗了連隊今年的瓜后還夸了一句，瓜味兒不錯?？纱酝旰R別克的西甜瓜后，臉上露出了驚愕之色，因為從舌尖上傳遞出來的信息告訴他，這瓜絕對是他以前從沒吃過的，和西戈壁的西甜瓜不一樣，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美妙，是讓人一下子產(chǎn)生出吃了一塊還想吃第二塊的欲望。梁場長問胡馬別克：“你這瓜是從哪里來的？不是咱們西戈壁的吧？”胡馬別克摸著下巴上的胡子說：“場長，你說這話可就沒調(diào)查了，這瓜確實是咱西戈壁的，但不是連隊大田地里的。”梁場長又問：“是西戈壁哪的？”胡馬別克說：“就是我老頭子自己種的，瓜地就在羊圈旁邊?！绷簣鲩L站起身伸了一下腰說：“今天吃得太多了，正好要活動活動消消食，我們就去你的瓜地看看?！?/p>

一行人出了氈房，走了不到幾十米就是胡馬別克用籬笆圍攏起來的瓜地。這時正是西戈壁莊稼生長的旺盛季節(jié)，遠處的玉米林如青紗帳一般一眼望不到邊，上千畝田里的向日葵也已垂了臉盤，那些剛抽出穗子的高粱正經(jīng)受陽光的錘煉由青變紅，鋪向遙遠的天際，而腳下的鄧家溝海如一塊碩大的寶鏡倒映著秋的影像。

梁場長站在胡馬別克家的最高處，西戈壁的這些秋色盡收眼底。他邊走邊夸胡馬別克說：“看山看水看風光，你胡馬別克這地方選得好?！焙R別克說：“我們哈薩克族人的一生都是逐水草而居，這是我們老祖先交給我們的生存方式?！闭f著話，大家進了籬笆圍起的瓜地，看看瓜苗和連隊里種的沒什么兩樣，甚至葉片還沒有連隊地里種的寬大肥厚，特別是瓜溝，連隊是用開溝犁開的，既深又寬且大而整齊，而胡馬別克則是用坎土鏝（哈薩克族的農(nóng)具）自己挖的高矮不平，深淺不一，鄧家溝海子邊這個連隊的連長心里當時就有點兒不服氣，便說：“別克，就憑你這瓜地能長出那么好吃的瓜來？你別是從哪兒買來的幾個蒙場長的吧？”胡馬別克笑著說：“連長，我們哈薩克人眼里可揉不進一粒沙子，蒙的話一點兒都沒有，你開會時不是常說事實勝于雄辯嗎？那今天我們就用事實說話?！闭f著話胡馬別克用隨聲攜帶的小刀給大家又切了剛從瓜藤上摘下來的瓜，梁場長盡管感覺自己的肚子已經(jīng)盛不下任何東西了，但經(jīng)受不住胡馬別克的熱情和西甜瓜的誘惑，還是挑選了最小的一塊放到嘴里。他咬了一口對連長說：“都說西戈壁鄧家溝的瓜最好，吃了讓人忘不了，這話不假也沒什么問題，但唯有吃了胡馬別克的瓜，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好?！边B長嘴里也正品嘗著，瓜的甘冽把這個種了多年瓜的農(nóng)業(yè)專家瞬間就“放翻了”。其實不用梁場長說，連長的心里已經(jīng)默認或者說已經(jīng)承認了，連隊大田地的瓜的確與胡馬別克的瓜相比在口感上略遜一籌。

梁場長說：“你們連隊大田地里種瓜的人要好好到胡馬別克這取取經(jīng)。我們老自詡自己懂多少技術，種了多年地，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是種地的行家里手，可咱們這么多年種的瓜還愣是比不上一個牧工，說起來也是件很丟臉的事。如果不是我親自品嘗，我還不知道咱們西戈壁還有這么好吃的瓜。既然胡馬別克能種出來，我就不信大田地里種不出來?！迸R走時梁場長對連長說下年度我要吃上你們大田地里和胡馬別克地里一樣味的瓜，連長給梁場長敬了個軍禮說：“請場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p>

梁場長走后，為種瓜的事連長沒少到胡馬別克的氈房取經(jīng)。為了使胡馬別克毫無保留地講出種瓜的訣竅抑或是秘密，連長每次到氈房去必拎上幾瓶伊犁大曲，幾次下來拎進氈房的伊犁大曲不下整兩箱了。連長開玩笑地對胡馬別克說：“你喝了我這么多酒，把肚子里的東西要全部給我倒出來啊?！焙R別克抖動著山羊胡子也笑著說：“連長你拿的是酒，可每次來都要吃肉，你早吃掉我好幾只羊啦。”連長想想也是，每次到氈房雖然都喝得頭暈眼花腿肚子打顫，但每次肉的確沒有少吃。連長覺得胡馬別克的瓜論品相反而不如大田地里長得好，可為什么口感不一樣呢？在當年12月底下大雪的日子里，連長喝完酒又從胡馬別克家出來，臨出氈房，連長對胡馬別克說：“你再想想是不是還有什么遺漏的地方？”胡馬別克說：“連長，真得沒有什么秘密，我們哈薩克人對朋友，心像金子一樣敞亮，況且你是我的領導，我有啥好隱瞞的嘛。我種的這些瓜，和你們大田地里種的一樣，也是開溝澆水墑情好了點種，而且瓜種子還是連隊技術員給的，如果說還有不一樣的，那就是你們種瓜催苗時用化肥，也就是尿素那東西，而我追苗肥全部用的是牛羊糞?！边B長拍著腦袋想胡馬別克瓜好的秘密在這兒呢，以前種瓜只知道瓜地不能連茬種，需要倒茬，但沒想到是追苗肥上出了問題。雖然尿素能夠迅速促苗催苗，但尿素的使用無疑對瓜的品質(zhì)還是產(chǎn)生了副作用，這就是大田地的瓜和胡馬別克的瓜口感不同的癥結。連長認為他終于找到瓜味不同的原因所在，為此他和胡馬別克又好好喝了一場酒。酒醒之后的當年冬天，連長帶領職工給連隊幾家哈薩克族牧工的畜圈清了好幾次，把那些清理出來的牛羊糞像堆草垛一樣堆起來，爾后撒上水再蓋上一層薄薄的黃土。胡馬別克問連長為什么撒上水？連長說這叫發(fā)酵。胡馬別克說：“我不懂什么叫發(fā)酵，只知道把這些牛羊糞捂熟就可以用了?！边B長對胡馬別克說：“你說的對，就是把生的東西變熟?！边B長看著胡馬別克有些狡黠的眼神，未免又有些心疼他那些早喝進肚子里的幾箱子酒，早知道是牛羊糞的問題，干嘛要請這山羊胡子喝那么多酒啊。

第二年8月，連隊大田地的瓜如期開園。遠的、近的、城里的、鄉(xiāng)下的，各路買瓜的人又車水馬龍地擁擠到鄧家溝邊。吃了當年瓜的人都連聲叫好，并且稱贊道口感好像比往年更令人回味。這話讓幾個月來被西戈壁陽光曬的臉色黑黝黝的連長不免有些得意。他給梁場長打電話說鄧家溝大田地的瓜開園了，特請領導來品嘗。梁場長在電話中爽快地答應了連長的請求，第二天就騎著馬直奔鄧家溝邊的瓜地。在吃過連長遞過來的瓜后，他對連長說不錯，這瓜的味道是有進步，但和胡馬別克種的瓜比起來好像還有差距。連長拍著胸口說：“場長，這不可能！我敢打賭，我的大田地里的瓜絕對不比胡馬別克的差?！边B長原本想說比胡馬別克的瓜好，可話到嘴邊見梁場長那么自信地夸胡馬別克的瓜，于是便改了口。梁場長看著連長滿臉黑里透紅著急的樣子，沒有與他爭辯，笑著說：“還是用連長你說的話事實勝于雄辯吧，不著急，你先嘗胡馬別克種的瓜?！痹瓉砹簣鲩L在進鄧家溝瓜地之前先騎馬到了胡馬別克的瓜地，品嘗了胡馬別克今年的瓜后他又讓通訊員帶了兩個。見自己說鄧家溝大田地的瓜味道不如胡馬別克的瓜，連長急得頭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梁場長笑笑親自動手將胡馬別克地里的瓜切開遞給周圍來采購瓜的人。吃了胡馬別克瓜的人沒有不交口稱贊的，那份陶醉瞬間就溢于每個人的臉上。連長本不想吃的，但梁場長卻還特地切了最大的一塊給了他，他只好接過放入嘴里，還沒待一塊瓜吃完，連長就徹底承認自己輸了，胡馬別克的瓜和鄧家溝大田地里的瓜味道確實不一樣，梁場長說大田地里的瓜比去年有進步，是給他面子了。

梁場長走后，連長心里又急又氣又惱，“這個胡馬別克究竟還有什么瞞著我？”可他無論換了什么方式問胡馬別克，可胡馬別克還是直搖頭，問多了問急了胡馬別克不高興了，他說：“我們哈薩克人對朋友都是真心實意的，毫無保留。你這樣三番五次的麻煩（不耐煩）我，分明是對我的真誠有懷疑，這樣的話，以后連朋友也不做了?！边B長見胡馬別克真生氣了，晚上又拎了兩瓶伊犁大曲到氈房并且和胡馬別克喝到天放亮，兩人這才摟著肩膀言歸于好。酒醒后連長回想胡馬別克對自己說話時一臉認真的樣子，他肯定沒說假話?？赏瑯拥姆N子、土地、陽光和水，大田地里的瓜為什么沒有胡馬別克的瓜讓人更津津有味？百思不解的連長此時心里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那就是他要徹底按胡馬別克種瓜的方式虛心學習，從灌水、點播、間苗、鋤草、追肥，一切按胡馬別克種瓜的步驟進行。他要仔細瞧瞧胡馬別克的秘密究竟藏在哪里？

秘密是在瓜藤爬秧長到四五十厘米時被揭曉的。

那是6月初，瓜苗尚未開花時，連長又跑到胡馬別克家的瓜地轉(zhuǎn)悠。今年鄧家溝大田瓜地所有的種瓜程序與胡馬別克家種瓜同步，而且每一步連長都不敢疏忽，生怕沒有跟上節(jié)奏。這天在胡馬別克的瓜地里他發(fā)現(xiàn)胡馬別克帶著自己的老婆在瓜溝里正忙活著，連長走到跟前只見胡馬別克在瓜苗根部的位置用坎土鏝刨出一道深深的槽子，他那個穿著長裙的老婆把筐子里切碎的苦豆子一捧捧地埋入槽內(nèi)，并用腳踏實。連長問：“你們埋這些苦豆子干嘛呀？”胡馬別克說：“我也不清楚，但從我記事起，我爺爺、我父親他們種瓜一直都是這樣做的?！边B長突然間恍然大悟，他緊緊握住胡馬別克的手說：“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你種的瓜為什么與大田地里的瓜口感不同了，原因就是在這苦豆子上。”連長說：“胡馬別克老哥，你喝了我那么多酒，為什么不告訴我這個秘密??？”胡馬別克咧著嘴說：“連長，你也沒問我這個呀，再說我也不知道種瓜為什么要煨苦豆子，我只是按我爺爺、我父親的方法把它們埋入瓜苗根部，至于埋苦豆子和種瓜之間有什么關系我確實不清楚啊，而種瓜煨苦豆子是我們哈薩克族從老一輩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連長看胡馬別克坦誠的臉，相信他說的都是真話。的確在他和胡馬別克聊天的過程中也從未提及這西戈壁荒野上隨處可見的苦豆子草，也難怪胡馬別克沒有往這方面想。苦豆子在我們西戈壁到處都是，但人們從來沒有把它當作寶貝，現(xiàn)在當知曉胡馬別克種瓜口感上乘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為苦豆子，連長從胡馬別克家瓜地出來后就通知連隊所有職工下地割苦豆子。連隊職工對連長下的這個命令多少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這戈壁灘上誰也不愿多掃一眼的堿草如何入了連長的法眼？問連長干嘛用，連長一言不發(fā)，只是讓大家把連隊周圍的苦豆子割光后全部拉到馬號，很快馬號附近的空地上苦豆子就堆成了山。那一連幾天可辛苦壞了連隊馬號鍘草的幾位飼養(yǎng)員，連長命令人用鍘刀不停地將拉來的苦豆子全部鍘碎。爾后連長又讓人按胡馬別克的方式，將一捧捧苦豆子埋在了瓜苗根部。這年西戈壁的瓜又獲得了大豐收，那些西甜瓜的美味口感真是無法用文字來表述。梁場長吃過鄧家溝大田地的瓜后大喜，他對連長說現(xiàn)在這瓜和胡馬別克的瓜沒有任何差異了。

從此后，西戈壁的瓜名聲大振，而用苦豆子煨瓜也成了西戈壁種瓜人不是秘密的秘密。

責任編輯 歆 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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