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群
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中,視角一直是一個不可回避的且重要的問題。我想,陳章永是熟悉格雷馬斯矩陣和莫言的“我爺爺”“我奶奶”的敘事視角手法的。這篇文章里用的正是這種獨特的零視角,去描述人物和事件,游刃有余地進行時間和空間的切換,并靈活地改變、轉移觀察和敘述的角度,強化文章的表現力,讓文章的可信性達到一定的高度,從而讓文章中的主要人物“我爺爺”成為一個立體化的存在,并賦予他精神高地,去展示小人物的道德信仰論。
小說的故事線并不復雜,屬于單線深入,借鑒了極簡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拋棄了后現代主義迷宮般的敘述手法,追求簡單敘事,卻不影響小說中的原鄉(xiāng)表達,充滿了生活的活躍氣息。但正是這些簡單的情節(jié)背后,隱含了許多令人沉思的東西。故事背景在一個東西走向的古鎮(zhèn),老街,“我爺爺”是個撿糞,制作糞餅的普通小人物,而小說里另一個對立性人物便是老街人口中的混賬東西——抗美,將這兩個人物推向故事高潮的,是“我爺爺”養(yǎng)的狗。于是,兩個人,幾條狗,將人性幽微挖掘得深刻又復雜,并通過對立描寫,將“我爺爺”那種無論何時何地都秉持著個人的道德操守與精神信仰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爺爺”的形象是鮮活而普通的,文章開篇用一定的空間與筆墨去描摹“我爺爺”的生活情狀——悠閑,自在,享受生活。也就是他自己所說的“壺中日月,悠然自得”(即使他做的是我們認為最臟的事)。他以撿糞,做糞餅為職業(yè),養(yǎng)活自己和“我奶奶”,外加三條狗。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爺爺”撿糞并不僅僅是為了生計,而是為小鎮(zhèn),為老街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做出了必不可少的貢獻。文章中寫道:“東大街西大街整天人來人往,卻沒有公用的廁所”,“老橋連接的東大街和西大街是正街,正街人多糞少,有糞也多是牲畜的糞便,難撿。我爺爺走的是背街。背街人少糞多,人糞牲畜糞都有,好撿”。從這里的環(huán)境背景中可以看出小說的時間背景應該是在公廁等環(huán)衛(wèi)生態(tài)建設未普及的時候,可想而知,如果沒有“我爺爺”這樣的撿糞人,老街會是什么樣子呢?
后來,“我爺爺”搭建了一個簡易的公廁,其目的可以看作是為了撿糞,但顯然這個公廁的存在,對于流動人口頗多的老街來說,它存在的社會價值,遠遠超過了“我爺爺”所得到的那點兒物質價值。讀過幾年私塾的“我爺爺”說:“與人方便,與己有利。”不得不說,作為一個撿糞的,能夠有這樣的思想覺悟,實屬不易??姑劳导S,面對“我奶奶”的質問,“我爺爺”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管”。但我們可以看出,他只是在敷衍“我奶奶”,后文也沒有做出“管”的交代。面對要對狗下砒霜的小偷的時候,“我爺爺”又冷靜地說:“狗毒心不毒,你呀,人毒心也毒。拾起你的包子走吧?!辈挥嬢^,不追究,“我爺爺”深諳寬容的藝術。
高爾基說:“文學是人學。”我們都知道,寫人是小說的根本目的,如果小說只是單一地去刻畫“我爺爺”這個正面人物,它的思想意義未免過于單薄,于是,小說塑造了反面人物抗美。將相互對立又相互統(tǒng)一的正反人物“我爺爺”和抗美,放在正反對比的環(huán)境中去描寫,則最大程度地將“我爺爺”推到了一個更高更顯著的位置。
我們常??吹揭恍┳髌穼⒄嫒宋飳懙蒙鷦佑行危疵嫒宋飬s蒼白無力,究其原因,或許是擔心反面人物占領文本空間,喧賓奪主。但在這篇小說里,抗美的描寫細致到位,幾乎是將他從小到大的斑斑劣跡細數了一遍,陳章永對他的重視程度,一點兒也不亞于“我爺爺”。這是因為他知道,正面人物的塑造,必須要接受不同光線的照射,才能呈現出立體多姿的形象,而反面人物,正是那光線里最強烈的一束,所有的對于反面人物的描寫,看似剝奪正面人物的文本空間,實則是為了讓讀者更清楚地去認知正面人物。
那么,抗美一切劣跡的呈現,無一不在折射“我爺爺”的人性之美。陳章永深諳隱藏藝術,其價值在于用怎樣的清晰度去表現人物形象。
這篇小說的結尾,抗美帶著打狗隊去“逼宮”,“我爺爺”指揮狗與打狗隊進行了一番較量。上半場,大黃狗之所以不占上風,是因為“我爺爺”沒有下死命令,狗一直未傷人,也側面地烘托了狗常年在“我爺爺”的教養(yǎng)下,沾染了些許人性。下半場,大黃狗被激怒,獸性暴露,不受“我爺爺”控制,想要撲殺抗美,“我爺爺”制止未果,選擇了棒殺狗。
電影中,偶爾會出現雙結局的情況,旨在迎合不同觀眾的審美口味,結尾時,“我奶奶”說:“咬死抗美坐牢,也不能打死大黃?!边@句話給了讀者足夠的后閱讀空間,像抗美這種混賬東西,讀者在閱讀人狗大戰(zhàn)的過程中,下意識地希望代表善良正義的大黃,能夠打敗作惡多端的抗美,咬死他才好。即使沒有到咬死的程度,至少也要讓他受傷流血,倉皇逃跑。但“我爺爺”這個人物,始終保持著堅定不移的道德規(guī)范和內心操守,他眼含熱淚,仍冷靜地說:“話不能這么說?!弊x到這里,我們開始反思,前面我們所下意識的希望,是否代表了我們的內心已經麻木不仁,人性中缺乏最起碼的對于生命的觀照。
“話不能這么說”,事更不能這么做,很明顯,在“我爺爺”的潛意識里,人命關天,這個事件,無論如何只有一種結局。面對他愛的狗,他討厭的人,若做出取舍,“我爺爺”還是毫不猶豫選擇了后者,這是“我爺爺”這個人物應該有的靈魂素描,也是智性寫作的必要之義。
這是個最好的時代,但也是個信息爆炸,人心浮躁的時代,我們對于道德信仰的動搖和缺失,成為了一種精神狀態(tài),甚至陷入道德信仰危機。衣著光鮮,擁有體面工作的我們,對于道德信仰的篤信和奉行,或許不及整日提著糞箕,拿著糞耙撿糞的“我爺爺”。陳章永寫這篇小說,塑造“我爺爺”這個人物,提出“話不能這么說”的觀點,是在幫我們、幫這個社會,進行道德信仰的自我塑形。
責任編輯 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