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用槍指著關海的腦袋,“呯”的一聲響,關海的腦袋便開了花。
關?;剡^頭來,說張望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張望張口結(jié)舌一臉茫然說不出話。
關海用手一摸腦袋,濕糊糊的,把手放在眼前一看,滿手的血,血將手染得紅通通的,血水還一滴一滴地在手上不停地劃動著滾動著,全是可怖的氣息。
關海不覺嘴一扁大哭起來。
張望我要死了,張望我要死了!關海邊哭著邊嗚嗚咽咽這么說。
關海覺得自己一定就要死了,腦袋先是疼痛無比,后來就沒知覺了,不是要死了是什么?!
張望蒙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著的那桿槍不知什么時候掉在了地上。槍躺在地上,黑黝黝的,幾乎與黑色的泥土融化在一起。
張望雙手空空地愣在那里,一臉迷茫。
一個人干了什么,有時自己是真不知道的。
我們先是無聲地圍觀,當關海發(fā)覺自己就要死了的時候,大家都被對死亡的恐懼嚇著了,一下一哄而散,四處走了。
這已經(jīng)是入夜時分了,我回到家,爸媽正在吃飯。
媽說死哪去了,飯也不記得吃。
我聽到一個“死”字,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就“嗯唔”一聲,進自己的房間了。
身子軟軟的,趴在床上不想動,滿腦海里依舊是關海那顆血淋淋的頭。
我爸爸是醫(yī)生,他常說一個人的生命多么脆弱,說沒了就沒了。他這么說的時候,肯定是又一條生命在他奮力搶救無效后頹然地走了。
爸爸一邊脫下沾滿鮮血的橡膠手套,一邊不動聲色地這么說。
在醫(yī)生的眼里生命是什么?我常常想醫(yī)生的一顆心充滿著麻木和冷漠,生命在他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有一次同學的媽媽搶救無效逝世了。那位女醫(yī)生從搶救室里走出來,眼里含著淚,哽咽著說我們盡了力了。說完,淚就從她眼里抑制不住地一顆顆掉落下來。
這讓我吃驚。然后在心里鄙夷地說,這位一定是不合格的醫(yī)生。
關海并沒有死,第二天他的頭上纏著紗布,又活蹦亂跳地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
這讓我們充滿驚異。關海,你怎么沒死?
關海被我們的問話問得一下張口結(jié)舌,然后忽然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轉(zhuǎn)身一路跑走了。
看著關海忽然張口結(jié)舌跑走了,我們也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關海為什么會跑走。
張望的槍是一桿火柴槍。是用單車鏈子做的。
有一陣子我們差不多人人有一桿火柴槍,我們把它別在腰間,有時見了一位女同學,就把槍掏出來,塞上一根火柴,朝女同學“呯”地開上一槍。
女同學聽到槍聲,一邊捂著雙耳,一邊尖叫著驚惶地跑開。
我們卻得意地望著倉皇逃跑的女同學哈哈大笑。
更多時候我們用火柴槍彼此戰(zhàn)斗。
先是把人分好。把那些勇敢的和不太勇敢的,把那些怕死的和不怕死的,盡量均分成兩伙。
供銷社的大樓成了我們預設的戰(zhàn)場。把人分好了,朝兩邊跑開,隱蔽起來,戰(zhàn)斗就開始了。
在較遠的距離,火柴槍在扣動時,只會聽到響聲,連發(fā)射出的火柴梗也看不見。在較近的距離,甚至面對著面時,當我們舉槍相向,我常擔心對方的一只眼睛會被射瞎。這種可能性太大了,可是事實卻是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
我們先是在供銷社大樓的外面進行陣地戰(zhàn),然后彼此沖擊、靠近、射擊,后來就發(fā)生了捉迷藏一般的巷戰(zhàn)、樓道戰(zhàn)、單兵作戰(zhàn)。
戰(zhàn)斗的結(jié)果大多以一方的勝利而告結(jié)束,不過有時候也會無疾而終。比如戰(zhàn)斗發(fā)展到最后,發(fā)現(xiàn)有一個或者兩個人或者是戰(zhàn)友或者是敵人找不見了,東找西找也找不見,戰(zhàn)斗只好無疾而終。這一個或兩個人再發(fā)現(xiàn)的時候也許是第二天的事了。原來他們是被他們的爸爸或者媽媽叫回去了,甚至是被扭著耳朵扯回去了。
因為要做火柴槍,鏈條就成為珍貴的物資。
最先是撿廢舊,由里到外,先是在家里亂翻,翻不出什么了,就到外面所有能見著的垃圾堆里尋找,也找不著了。鎮(zhèn)上市場里有一個修車攤,我們就去修車攤和修車師傅套近乎、拉關系。這一招效率較高,常常滿載而歸。
有一回我們又開始做槍,可是鏈子實在難找。張望說我有,走。
我們跟著他走,進了他的家。
他家里擺著縫紉機、單車。
張望對我們指著單車說,看到了嗎?
我們說看到了。
看到了還不動手?
動什么手?
張望就有點生氣:那單車飛輪上不是鏈條么!
我們明白了的時候,還是不敢動手,有點驚異。
張望大大咧咧地拿起一柄扳手對單車動起手來,我們見了立即一哄而上。
單車上的鏈子很快被我們各取所需拆得七零八落,然后我們就開始收拾。
這時張望的爸爸回來了,張望的爸爸叼著一根煙,吹著口哨推門進了屋。好小子,都在啊。他說。
我們下意識地把東西藏在身背后或者口袋里,嘴里嗯嗯唔唔。
張望他爸咂吧了一下嘴巴,指了指我們,說,不對,看你們這神情,一定不對。
我們就賠了一個笑。
快說,又干什么壞事了?
我們說,沒,沒有哇。
張望,你說。張望爸對張望點名道。
張望挺了挺胸說,爸,真沒有。
嗯。張望他爸好像信了,說,那還不快走?
我們趕快魚貫而出。出到外面都拍著胸口說,嚇死我了。
話音才落,聽到從屋院里猛然傳來張望爸的喊聲:張望,你干的好事!
我們聽了,愣了一下,除了張望還呆在那里,全都扭頭一轟而散沒命地跑走了。
據(jù)說張望他爸是回家來拿單車要騎車去辦事。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把車推到院子里,一個騎馬式就上了單車,可是踩著腳踏用力的時候,卻踏了個空,險些從車上摔了個狗啃泥。下車來檢查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單車鏈子竟不翼而飛了。
據(jù)說張望立馬被他爸抓住衣服后領一把拎了回來,在堂屋里被他爸狠揍了一頓。但是關于這點,事后張望始終不肯承認。
鎮(zhèn)里的火柴廠也是我們常去的地方。廠門是磚砌的兩根柱子,光禿禿的,而且墻面斑駁,十分難看,兩邊站著套著紅袖箍的門衛(wèi)。一個跛腳的,我們叫他跛子叔叔,一個瞎了一只眼的,我們叫他瞎子叔叔。
進了廠里大門,是一個露天大院子,院子里堆滿了預備做火柴的木料,走過的時候總聞到木材散發(fā)出的芳香的氣味,然后是各種車間,鋸木車間最鬧騰,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鋸木聲。據(jù)說跛子叔叔的一條腿就是在這里被飛起的一根木頭砸跛的,至于瞎子叔叔的眼睛,大人們都說是偷看女人洗澡瞎的。我們不信,偷看人洗澡能瞎了眼?
我們進火柴廠是去領火柴盒的盒片。自從鎮(zhèn)里建了火柴廠后,糊火柴盒就成了鎮(zhèn)上許多老人婦女小孩幫補家用的一種手工,幾乎家家戶戶都貼盒片,你如在鎮(zhèn)上走,會看到家家戶戶在貼盒片組成了鎮(zhèn)上的一道別致的風景,曾經(jīng)上過畫報呢。如今鎮(zhèn)火柴廠像中國絕大多數(shù)的火柴廠一樣,倒閉了,這道風景也就沒了,成為了令人惆悵的記憶。
我們糊了火柴盒,就有錢買火柴了。鎮(zhèn)火柴廠生產(chǎn)兩種火柴,一種二分錢一盒,家家都用這種火柴;還有一種八分一盒,據(jù)說是主要出口外國的,在鎮(zhèn)上也有得賣,但很少有人買,太貴了。這種火柴,藥頭大,梗子長,最稀奇的是還散發(fā)著香水的味道。一盒火柴放在口袋里,整個人都香了。
用這種大號火柴打火柴槍,是一種奢侈,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為了炫耀,我們才舍得買上一盒。
平時不進行槍戰(zhàn),我們都覺得無聊,就用火柴槍射螞蟻窩。許多的螞蟻在螞蟻洞口進進出出,我們拔出槍來朝螞蟻洞開上幾槍??粗浵亗凅@慌地四處逃散,就覺得很是有趣,瞧得興味無比。
我們還射螞蚱,尤其是在秋收的時節(jié),螞蚱不僅又肥又大,而且顯得又愚蠢又笨拙,呆萌萌地站在一根樹枝或者一片葉子上,一動不動,眼睛又大又亮。可是這么又大又亮的眼睛卻不管用,看不到危險來臨,總是成了我們的活靶子。我們瞄準、射擊,一射一個準。有些螞蚱被射中了,比如射在肚子上,還若無其事,帶著肚子上射著的火柴梗,一蹦一跳地走了。這種時候我們就手下留情,不再窮追猛打。
在家里飯桌上會有令人討厭的蒼蠅,在你吃飯的時候,它“嗡嗡”地從飯桌上起飛,一下停在你頭上,一下停在你手上。最令人不能容忍、最討厭的是它還最愛停在你的飯菜上,然后在上面旁若無人地伸出兩只手來磨著它的嘴巴和牙齒,神態(tài)安然,睥睨世界。這時候我最氣不過,拔出槍來,就想給它一槍??墒遣桓曳?,這一槍放了,這一碗飯菜也就不要吃了,只好忍氣吞聲忍著這口惡氣,讓自己先吃飽喝足了,在媽媽收拾碗筷的時候,才忿然拔出槍來,瞄準了飛停在飯桌上、碗筷上的蒼蠅一槍一個。雖然打得盡興,事實是往往打不著。蒼蠅是一種既令人惡心又十分精靈的蟲子,它總在你開槍之前就若有神助般地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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