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嘉柯
有一次我在某經(jīng)濟刊物上讀到一篇文章,是個國內(nèi)有名的企業(yè)家寫的,文章的主題是財產(chǎn)的保存。
這個企業(yè)家身邊的朋友也是成功的商人,生意做得很大,積累了不少財富。商人年紀大了,不想再辛苦,準備出國定居以安享晚年,于是想方設法把財產(chǎn)留給子女。
結(jié)果孩子不爭氣,沒幾年就把財產(chǎn)敗了一半。因為商人的太太比較精明能干,所以他就把財產(chǎn)的管理權(quán)委托到太太的手里。沒想到這個商人的太太變心了,伙同他人轉(zhuǎn)移了財產(chǎn)。至于信托基金什么的,這些商人根本不愿意相信,因為他們自己最清楚,被完全坑了吞掉財產(chǎn)的例子,活生生大把抓。
企業(yè)家的另外一個商人朋友,母親去世,把財產(chǎn)委托到父親手里。但是這個父親再婚了。財產(chǎn)的繼承權(quán)第一順位是其配偶,其次是子女和父母。于是這個商人的財產(chǎn)又面臨外人來爭奪瓜分的危機。
之后,這個企業(yè)家看著身邊朋友們觸目驚心的糟糕例子,就把身家財產(chǎn)都委托給自己的老娘。放在母親手里十幾二十年,沒有出過任何問題。做母親的,總是堅定不移地維護自己孩子的利益,因此企業(yè)家特別放心。
當時看完這個故事,我被逗樂了,覺得很有點洞察人性的意思。坐火車時,我講給我的母親聽。
我說:“看看自然界的動物,連母貓都要把地盤給自己的貓崽子,人類也差不多?!蔽业谋疽?,是感慨母愛的偉大、母性的深沉。
結(jié)果,母親聽完就笑了,說道:“其實也不一定老娘最靠譜。如果有好幾個孩子,情況就變了。以前老一輩的人生的都多,不像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女。做母親的也會偏心,有的孩子比較會撒嬌、比較弱,當媽的就會更加心疼這個孩子,把自己的私房錢都給這個孩子?!蔽覇∪?。
母親接著說:“也有的母親截然相反,助強不助弱。哪個孩子最有出息,長得最漂亮可愛,讓她有面子,就把全部的資源和愛都給這個強者。為了養(yǎng)老有靠山,就特別偏心這個強的孩子,反而不怎么搭理弱小的孩子,隨便敷衍地養(yǎng)大。子女多的家庭,分家產(chǎn)常常生出糾紛,從古至今都是這樣。如果母親只有一個孩子,就會全心全意依靠這個孩子,哪怕自己不要命了,也要疼愛幫扶這個孩子。”
血緣親情,是人最珍貴的情感之一。親情里面有著最為溫馨動人的一面,也有著自私自利的一面。
人類繁衍進化,遵循水往低處流的規(guī)律,保障自己的基因更好地發(fā)展延續(xù)下去。上一代人疼愛養(yǎng)育下一代,下一代人再愛惜下下一代。甚至犧牲自己,保全孩子。
古代摸金校尉這個行業(yè)里面很多是父子搭檔。按規(guī)矩都是兒子下去拿東西,父親在上面接應。一般說來,在深坑墓穴下面的那個特別危險,在上面拉吊繩的較安全。
照親情來說,應該是父親承受更高的危險在下面作業(yè),兒子在上頭接應。
但是這種安排常常發(fā)生人性慘劇——父親拿到值錢的寶貝用吊籃送上去給兒子,兒子就會霸占全部金銀珠寶,把父親丟下,任其困死。
換成做父親的在上面接應,他當然不想斷子絕孫,所以一定會把兒子拉上來。慘劇發(fā)生太多,規(guī)矩就逆轉(zhuǎn)了。
這么看來,人性仿佛在高空踩鋼絲,徘徊在獸性和神性之間,極為危險,搖搖欲墜。
我特別喜歡日本作家森村誠一的小說《人性的證明》,它把人性推向懸崖邊緣。20世紀,這部小說被改編拍成電影《人證》,主題曲《草帽歌》令無數(shù)人潸然淚下。
小說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紅極一時的家庭問題女評論家八杉恭子,“二戰(zhàn)”時,曾和一個黑人發(fā)生關(guān)系,有了孩子喬尼。戰(zhàn)后,她用盡心思,改換身份,有了新家庭和兒子恭平,重新開始生活??梢哉f,她的新生活非常體面,她在電視上侃侃而談教育問題,是大眾眼里的專家。然而,她的幸福卻是假象。
她的混血兒子喬尼渴望見到母親,渴望得到母愛,千里迢迢來日本尋找母親??墒牵瑸榱吮W∽约汉驼煞虻娘@赫地位及名譽,八杉恭子并不想要這個混血兒子,更不想把這件事公之于眾,失去辛苦得來的一切。
所以,她先布局謀殺了自己的混血兒子,再設計殺害知情人。
她和兒子恭平的關(guān)系很糟糕,這個兒子嬌生慣養(yǎng),是個內(nèi)心空虛的飛車黨小流氓。她為了維持虛偽的母慈子孝關(guān)系,掩蓋了兒子的違法犯罪行為,令恭平滑向深淵。
八杉恭子的殺人手法煞費苦心,幾乎找不到任何證據(jù)。
誰也不會覺察,一個落魄貧窮的底層黑人青年意外被殺,會跟著名的教育評論家有至深的關(guān)系。警方也以為黑人青年死于街頭混混之手。
只有一個偵探始終懷疑,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這個偵探通過邏輯推斷,走訪深山里的旅館,尋找當年的知情人,也沒能掌握過硬的證據(jù)。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就無法將八杉恭子繩之以法。
最后,這個偵探已經(jīng)技窮,決定孤注一擲,賭一局。
混血兒子喬尼戴著一頂草帽,念起當年流行的詩歌找母親,那正是幼年時,母親給他留下的美好記憶。
偵探精心布局,步步緊逼,在八杉恭子面前,一點一點地揭開事實真相。但八杉恭子仍然一口否認,壓抑自己,強裝鎮(zhèn)定。
這時偵探用強烈的憤怒和深情念起《草帽歌》。
曾經(jīng),喬尼也是母親最心愛的孩子。母親在小小的孩子耳畔,低聲吟唱著《草帽歌》。而喬尼,無論如何都不相信,母親會殺死他,傷心痛苦至極。臨死前,喬尼甚至掙扎著離開犯罪現(xiàn)場,為母親掩飾罪行。
“媽媽,你可曾記得你送給我那草帽?
很久以前,我失落了那草帽。
它飄搖著墜入霧積峽谷。
媽媽,我想知道那頂舊草帽發(fā)生了些什么,
掉落在那山坳,就像你的心兒,離開了我的身邊。
忽然間狂風呼嘯,奪去我的草帽。
高高卷走了草帽,飄向那天外云霄。
媽媽,那頂舊草帽是我唯一珍愛的無價之寶。
但我們已經(jīng)失去,沒有人再能找回來,就像是你給我的生命。”
八杉恭子終于崩潰,內(nèi)心的母性伴隨著悠悠往事,被徹底喚醒,壓倒了一切自私與利益的考量。她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承認了所有事實。偵探贏了。
這場較量,母愛險勝。在讀完小說的當年那個深夜里,我默然良久。這是一場世界上最危險的賭博。故事里的人物所下的賭注,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