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人看來,“誹謗”是個極壞的貶義詞。其實,該詞除了含有毫無根據(jù)地說別人的壞話,敗壞別人的名譽,或造謠污蔑,惡意中傷的意思外,還有另外一種含義,這就是議論是非,指責政治過失。因而古代人們對誹謗的理解就因人而異,同時也相應地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對待態(tài)度和處置辦法。
相傳堯舜之時,就在交通要道和朝廷上豎立“誹謗木”了?!痘茨献印ぶ餍g(shù)訓》 云:“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薄逗鬂h書·楊震傳》 云:“臣聞堯舜之時,諫鼓謗木,立之于朝。”“謗木”即“誹謗木”,也叫華表木?!肮畔日芡趿⒄u謗之木,置敢諫之鼓,猶懼不聞過?!彼麄冊O立“誹謗木”的意圖,就是讓天下百姓都能在上面書寫諫言,指責批評政治過失,以便聽取百姓的聲音,改正自己的過錯,治理好國家。因而都將“誹謗”視為是對自己的愛護幫助,深表歡迎,可見他們是何等的謙遜虛心,又是何等的一心為國為民。
另一類人物則相反,見到人們議論是非,指責朝政過失,便認為造謠污蔑,惡意中傷,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西周的周厲王。周厲王暴虐無道,酷愛錢財,親近小人,而又最厭惡別人指責其過錯,國人沒有不議論他的。卿士召公實在看不下去他的作為,勸誡說:“人民難以活命了?!敝軈柾趼劼牬笈R上派人找來一個巫師,令其監(jiān)視人民,只要巫師告發(fā),即加殺戮。人民不敢交談,“謗言”少了。周厲王以為自己本領非凡,極為高興,告訴召公:“我能平息誹謗了,國人都不敢說了?!闭俟f:“你這不是平息誹謗,而是禁止人民說話?!苯又嫠骸胺烂裰?,勝過防水。水壅塞之后而潰決,傷人必多,人民也是這樣。所以治理水患必須疏導,為民著想必須讓他們把想說的話公開說出來。天子處理政事,應當讓所有的官員和百姓都發(fā)表意見,暢所欲言,而后加以斟酌,行好事而防備壞事。只有這樣,諸事才會順利進行而不會有錯?!敝軈柾醪宦?,暴虐依舊。過了三年 (公元前841年),人民實在忍無可忍,紛紛拿起武器襲擊王宮,公然造反。周厲王嚇得膽戰(zhàn)心驚,倉皇狂奔到彘 (在今山西霍縣境內(nèi))。太子靜躲藏在召公家里,起義的群眾得悉,將召公家圍得水泄不通,要其交出太子。召公身為臣子,不敢仇怨國王,為保住太子,便把自己的兒子假冒太子交給起義群眾殺死。于是出現(xiàn)了國王出逃,太子不能繼位,國家執(zhí)政無人的特殊局面,召公、周公二相只好共同行政,號曰“共和”。這就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共和”政治體制,不過,不是近代意義上的共和,而是指公卿共同和諧治理政事。十四年之后周厲王在彘死去,召公、周公遂共立太子靜為國王 (即周宣王),交出政權(quán),輔佐他執(zhí)政,結(jié)束了“共和”政體。
秦始皇的暴虐更超過周厲王,統(tǒng)一中國后,他不僅發(fā)布了焚書令,偶語 《詩》、《書》 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滅族,思想專制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而且還規(guī)定了“妄言”、“誹謗”的罪名。三十五年(公元前212年),侯生、盧生說了秦始皇的壞話,秦始皇就是以“誹謗”之名調(diào)查在咸陽的知識分子,并由此造成“坑儒”案,立下了“誹謗者族”的法令。次年,天空降下一塊隕石,有人在其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后分”幾個字,由于沒有抓到刻字的人,秦始皇竟以誹謗罪把在隕石旁居住的人全部殺死。正因如此暴虐,他統(tǒng)一之后十幾年,秦王朝就被人民起義的烽火焚燒得灰飛煙滅。
西漢王朝初建時,仍然保留了秦朝的誹謗罪名。賢明的漢文帝即位后第二年 (前178年),即毅然將其廢除。他說:“古之治天下,朝上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為的就是通達治道而招來諫言者。現(xiàn)在的法律有誹謗妖言之罪,這就使得眾臣不敢盡情,在上者無由聞聽到過失了,如此一來,怎能招來遠方的賢良?應當廢除。”接著又說:“小民有時詛咒謾罵上邊,官吏以為大逆不道,小民說其他的話,而官吏又以為誹謗。小民愚昧無知,將他們處死,朕甚不取。自今以后,有犯此者不許懲治。”既為官員也為百姓解除了精神枷鎖,官員與百姓的心情舒暢可想而知,“文景之治”的出現(xiàn)絕非單純經(jīng)濟發(fā)展的結(jié)果。
可是到了漢武帝執(zhí)政時,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元狩六年 (前117年),漢武帝與廷尉張湯制造了一種白鹿皮錢幣。有人對大農(nóng)令顏異表示使用這種錢幣有許多不便,顏異沒有答話,只翻動了一下嘴唇。后來因為別的問題漢武帝命張湯審理顏異。張湯以殘酷著稱,與顏異不和,借機報復,審理后上奏道:“顏異位列九卿,見法令不便,口里不說,心里認為不對,應該處死?!睗h武帝竟然聽信了他毫無事實與法律根據(jù)的胡說,將顏異殺死。“腹誹罪”的惡例一開,公卿大夫唯有諂諛取容,誹謗的罪名又恢復了。
貞元二十年 (804年),關中大旱,農(nóng)作物大半未收。京兆尹李實正想聚斂進奉,以固恩寵,對于百姓的訴苦全不介意。唐德宗召見他,詢問人民疾苦。他奏道:“今年雖旱,谷田甚好?!苯?jīng)他這么一說,關中的租稅均沒有得到減免,人民只好拆房子賣瓦木和麥苗以供賦斂。有個戲劇演員成輔瑞就編了數(shù)十篇戲詞,述說關中人民的艱苦之狀,如:“秦地城池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石米,三間堂屋二千錢?!崩顚嵚劼?,奏報他“誹謗國政”。唐德宗不察,立即下令將其處死。一位官員講了古代設立誹謗木,欲達下情,成輔瑞不可加罪的道理后,唐德宗深自后悔,京師之人無不切齒痛恨李實。
宋神宗對指責時政缺失的人也比較寬容。一日,大名府教授謝文瓘上疏,談了推行新法出現(xiàn)的一些弊病,請求罷減不合理的賦稅。大臣們以為此乃“訕謗朝廷”,商議處置其罪。宋神宗認為謝文瓘講的是推行新法的官員不好,不是訕謗,駁回了大臣的意見。
宋高宗對待“誹謗”的態(tài)度卻非常嚴酷,動輒以“誹謗”、“謗訕”、“譏謗”、“謗毀”懲處有關人員。僅紹興十九年至二十五年 (1149—1155年),遭其懲處的即有:茶陵縣丞王庭圭,前太常主簿吳元美,右迪功郎安誠,直龍圖閣葉三省,監(jiān)都作院王遠,黃巖縣令楊煒,前太府丞范彥輝,前左從政郎楊炬,湘潭縣丞鄭杞,主簿賈子展,常州通判沈長卿,仁和縣尉芮燁,進義副尉劉允中,以及李孟堅和王之奇、王之荀兄弟。即使有人“譏訕秦檜”,也受到懲處。
清代的皇帝以少數(shù)民族入統(tǒng)中原,疑忌心特重,康熙和雍正均曾以誹謗為由,制造文字獄,至乾隆時達到頂峰。
由此可見,對“誹謗”如何理解,如何處置,完全取決于皇帝是何等人物。賢明者真心以民為本,就以舜立“誹謗木”為榜樣,從用心良好去理解官員和百姓對政治過失的指責批評,讓人民充分表達意見,暢所欲言,以便認真傾聽不同聲音,深刻反省自己,及時改正錯誤;即使說得不符合事實,亦不以為有罪。若是暴君昏君或疑忌心極重者,只知維護一己私利,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見有人指責批評,不看講的是不是事實,有沒有道理,“不目之為奸為邪為浮薄,必詈之為讒為謗為小人”,認為故意造謠污蔑,惡意中傷,居心叵測,濫用暴力予以嚴厲禁止和鎮(zhèn)壓,以鉗天下之口。
孔子曾說過一句非常正確的話:“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如果朝廷關心人民疾苦,人民生活不斷改善,安居樂業(yè),心情舒暢,國家富強,沒有人會喪心病狂地對朝廷惡意誣蔑中傷。倘若不顧老百姓的死活,橫征暴斂,貪官污吏當?shù)?,賄賂公行,政治腐敗黑暗,人民沒有任何自由,定然議論紛紛,無論用何種殘暴手段都堵不住百姓之口。誠如唐高宗所說:“欲鉗天下之口,其可得乎?”
(選自《底色》/侯宜杰 著/東方出版社/ 2018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