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小紅
這一天,我整整45歲了。作為一個女人,太老了。但我并不絕望,我心心念念的是一個叫梓州的地方。
雨中桃花,艷得晃眼,香氣襲人。我忙拉上翠色的窗紗:桃花開時,即是我的生日。脫離樂籍的那一年,我整整20歲,剛從寒風(fēng)漫卷的邊塞回到花團錦簇的成都,黛眉紅顏,心卻老了,從此怕見桃花開。而今我已經(jīng)45歲,焉能面對桃花?
古檀木雕的鏡子有半人高,鏡中人烏發(fā)高挽,簪搖玉墜。雖姣面如月,還是免不了愁苦和暮氣。抿嘴一笑,幾分媚氣橫生,但已沒有鮮妍明麗之色,的確美人遲暮了。
薛,草也;濤,波浪也。一片在風(fēng)中搖曳得像波濤般的草,就是我,薛濤!
主人,你該喝何首烏湯了。侍女小蝶打斷了我的沉思。
是的,我該喝何首烏湯了,十余年的風(fēng)霜相逼也改不了的習(xí)慣。記得一庭婉婉約約的花影中,他一句:你的頭發(fā)如云似瀑,勝過其他女子。這話悅心,也磨人,換來十年的何首烏湯藥,澀澀的,天天品嘗,等待重逢時,還能有一頭你喜愛的長發(fā)。
你的妻離世,娶的妾又早夭,讓煩亂的我有了些微安慰。是上天的安排吧,那個位置應(yīng)該留給我薛濤的?!成都到江陵,雖然萬里迢迢,山險水急,又怎能奈何我薛濤呢!弱女子不弱,只要有你在,我定翻山越嶺而來!
前路未卜的遠行,我經(jīng)歷過三次,每一次都刻骨銘心!
(一)
那一年,我8歲。
那一晚的月光白得瘆人,灑在院子里,一層比一層厚,還硬擠進屋里,似乎有了重量,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跪在父親床前,母親緊一陣慢一陣的抽泣抽打著夜,讓我心里直發(fā)毛。我多么希望父親從床上起來,像往常一樣把我抱在懷里,教我對字賦詞。但更怕他醒來。大人們說,他死了。我貌似應(yīng)該大哭,但就是哭不出來。
這是在眉州,我父親離京到西南邊陲做官的地方。月色慘白,世界陷在黑暗中。
我跪在父親窗前,看到屋里的月光,看著父親的臉色,一直在困惑哪個更白。母親的手,拍在我背上,然后肩上,我晃一下,再晃一下。父親的好朋友,我的張舟益伯伯,終于把我抱在懷里,像父親那樣抱著,我覺得很溫暖,很快就睡著了。
靈堂,白幡,紙錢,如夢似幻;道士們嗡嗡嗡嗡的念咒,讓人暈頭轉(zhuǎn)向。母親虛弱得好像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一直坐著,有時在凳子上,有時在地面上。好在還有張舟益伯伯,他撐著,一切好像都過去了。
埋葬了父親,我和母親住到了張伯伯家里,因為這是父親的臨終遺托。在張伯伯的眼里,我看到了父親般的愛憐,我心安了。即使張伯母時不時投射到我們身上的目光,讓母親很不安,我卻不以為意。我堅信,張伯伯能像父親一樣呵護我!
母親在張家,做些洗衣、紡線、刺繡的手工活,好像每天的血在被抽出來,一天天干癟下去。而我呢,吐納著蓬勃的植株草葉氣息,舒展著,釋放著,飽滿著,像一朵就要綻放的花苞。
我刻意忽視干癟的母親虛弱游離的氣息,故意忽視張伯母敵意跋扈的目光,我渴望著張伯伯的陪伴,余下就只沉溺于我的最愛:賦詩填詞。
生活無常,張伯伯這個最底層的小官吏總是黯然。可惜我?guī)筒涣怂?,雖然張伯母說我能幫,但她下面的話總是在張伯伯呵斥中吞咽回去。
母親離開我了,像父親那樣。
我在庭前聆聽張伯伯教誨,他在張伯母的逼視下,說得吞吞吐吐的,但我終于明白該怎么幫張伯伯了。
我的心一直在往下沉,我梗著脖子看著張伯伯,但他不看我,只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桃枝。風(fēng)過無痕,我的淚就下了。
不再掙扎。
要離開了,我請張伯伯、張伯母上坐正廳,奉茶,跪拜。額頭、膝蓋隱隱作痛,心里更痛。我咬牙忍著,唇齒般依附的某種,正在從心里剝離。痛,是必然的!
我要去的地方,叫做鶯歌坊,是一座專門教習(xí)風(fēng)月場女子的歌舞坊。我的老師,叫黛眉兒,是眉州風(fēng)月場上的頭牌。
我的到來,給黛眉兒老師帶來了驚喜,也讓張伯伯看到了希望。
張伯伯說:等我發(fā)達了,會來贖你。這話被風(fēng)一吹就散了,我笑著,走向了那道朱色大門。
入了這行,也絕不愿以后行走在煙花柳巷中。我異常清醒該怎么樣在這朱色大門內(nèi)度過。
唱著,舞著,彈著,我對自己異常地狠。三個春秋,過去了。
某一天,我聽到黛眉兒對前來探訪我的張伯伯說:這朵花,該開放了。張伯伯說:煩請大師妥帖安排。
我知道,這一天將至,我又盼望又忐忑。
教坊的大廳,端坐著一位老者,眼如鷹般掃視整個廳堂,四周人垂首肅立。我聽到大家都恭稱他為韋大人。
我的老師黛眉兒早叫后院烹煮我們教坊的上品茶:蒙頂茶。
茶器中,一芽一葉清晰伸展,茶湯清亮,深中泛綠,淺中含黃。黛眉兒老師纖手徐徐注茶入青瓷茶盞中,然后雙手奉上。
韋大人穩(wěn)穩(wěn)坐著,威嚴的面容在茶水的氤氳中顯得柔和一些,黛眉兒老師似乎舒了一口氣。
面前鶯歌燕舞,水袖長舒,韋大人只慢慢品茶。黛眉兒老師眉頭又擰成一團了。她一緊張就這樣。
該我上場了,酒席間黛眉兒老師令我賦詩伺酒。
我早準(zhǔn)備好了,穿著粉胸半掩的窄袖紗,罩著杏黃的襦衣,高腰束胸的裙讓我更顯得俏麗修長。黛眉兒老師昨天送我的帔帛,是錦上添花,披在我身上,像一縷若有似無的煙霧,烘托了我的嬌弱嫵媚。
我走向韋大人,如楊柳裊娜。韋大人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
一紙詔書,令我“召入幕府伺酒賦詩,入樂籍”。
這是我第一次遠行。
張伯伯前來送我,我吩咐不見。
在朱色大門前,黛眉兒老師和眾姐妹笑著哭著,看著我上了雙轅雙輪的馬車。車廂內(nèi)帷幔垂遮,上繡有精美的云母靈鳥圖案,邊垂綴著絲穗,我把臉貼到了上面,細滑的感覺讓人不知所措。
雖然前途未卜,但我對眉州已無留戀。
從此,我就成了一只豢養(yǎng)在西川府的孔雀,愉悅別人,陶醉自己。
(二)
二十歲的那一年,連桃花也黯淡了顏色。
成都已屬西南邊陲,然而邊陲的邊陲,烽煙不斷,吐蕃、諸羌屢屢進犯。我親眼看到韋大人運籌帷幄,指揮了幾次大的戰(zhàn)爭。
此時的韋大人,是一個讓我仰慕的大英雄,呼風(fēng)喚雨。
我,甘侍于側(cè)。
韋皋何許人也?中唐歷史上有名的大將軍,封疆大吏。公元785年,唐德宗任命40歲的韋皋為西川節(jié)度使,此后他“服南詔,摧吐蕃”,邊功卓著。
初到西川府,我是亦步亦趨,小心翼翼。自己的命運就像無形之風(fēng):獵蕙微風(fēng)遠,飄弦唳一聲;林梢明淅瀝,松徑夜凄清。
然而就是這首詩,讓韋大人攬我入懷,說我的詩空靈曼妙,我的人惹人憐惜。我乖順地依偎在韋大人懷里,輕輕顫栗著。
韋大人輕吻鬢發(fā):怕么?
不見回答。
韋大人一只手摩挲著我的臉:你是一只精靈,我允許你肆意地飛,不過要飛得喜慶。你懂么?
我并沒完全聽懂,但笑靨似花。韋大人溫情地抱著我,恍惚被父親抱著,似乎又是在張伯伯懷里。然而我馬上清醒過來:這是韋大人,掌握著數(shù)百萬人生殺大權(quán)的人。這種溫情,不過是暴風(fēng)雨的前奏罷了。
惶恐中,我被粗暴地撕裂??窭似较⒘耍磉叺哪腥?,呼呼酣睡。
風(fēng)兮,雪兮,風(fēng)塵兮,抑或是夜逢春?權(quán)且放一邊吧,我怯怯地向韋大人依偎過去。
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除了處理政事,不管紅庭繁華,還是琴瑟雅室,還有野外暢游,我都是和韋大人在一起。
韋大人說,我是一分天真兩分嬌俏三分活潑四分敏感,他一刻也離不了。
我喜歡熱鬧,也喜歡出彩。這樣的我,給公務(wù)繁忙的韋大人帶去的感覺絕對是悅目爽心,像清風(fēng)徐徐,或是清波粼粼。不管哪種,反正是權(quán)高位重的韋大人所需要的!
此時,我不再懼怕韋大人眼光中那俯視蕓蕓眾生的霸氣和傲氣。
我被寵愛著,是全西川人都知道的事實。五代人何光遠這樣描述我受寵的狀況:濤每承連帥寵念,或相唱和,出入車馬,詩達四方,名馳上國。
和我一樣級別的樂伎,無不屈從于我的美艷才情?!熬艢夥譃榫派迹屐`仙驅(qū)五云車?!蔽易哉J為,替韋大人賺足了臉面。
我以為自己的名字可以叫“韋大人寵姬”,而不叫“薛濤”了。所以,想討好韋大人的各式珍稀絕品收歸我名下,是天經(jīng)地義。
然而,然而,屬于韋大人的東西,豈是一個小樂伎可以收留的?
韋大人一怒沖冠,我被罰往松州邊防軍營。
這一年,我二十歲,陪在韋大人身邊,已經(jīng)五年。
我哀鳴婉轉(zhuǎn),求見韋大人,終不得見!
出發(fā)的那天,臘月的寒流挾裹大地,橫亙的枯草牽連不斷,鬼魅的林間不見昆蟲的婆娑。
我遠離了溫暖的爐火,遠離了綿軟的錦榻,兩個兵士,一騎馬車。寒風(fēng)在車上嗖嗖地穿梭,我瑟縮著,似在夢中:韋大人是我明艷的天,怎么就黑了?
野外荒郊,染血戰(zhàn)袍,刺骨霜雪,我就這樣舞著,歌著。
血腥加沒有度的放浪,會把我薛濤的風(fēng)雅銷蝕殆盡的。
這里絕對不應(yīng)是我最后的歸宿!
且聽我哀哀憐憐求韋大人召兒回去: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fēng)永不看。
后來有人說,這不是我寫的:其詩意太過諂媚卑微,不似薛濤風(fēng)格。列位看官,我一個花兒般的女子,面對著無數(shù)魯莽、饑渴的戍邊官兵,我薛濤委與奉承,以退為進,不失為一種智慧和策略吧?生活已經(jīng)教會我,要做一個懂得與世界周旋的女子!
賦詩,成了我求生的武器,是我在困頓中突圍的方式。
“出入朱門四五年,為知人意得人憐”。朱門四五年,施之以憐,可曾忘?“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我容貌姣好,慘遭遺棄,悲也!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jié)負秋霜”。有竹之節(jié)操,卻無端罹難,為何?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我才情容貌俱佳,卻無用,哀!
一氣寫下來,我才看透了自己人生的真相:自己與其她樂伎無二,是官僚們消遣的一個玩偶罷了。自恃聰慧,不過同那只豢養(yǎng)的蠢孔雀一樣:開屏,惺惺作態(tài),博他人一笑而已。
將自己比作犬,比作馬,終于觸動了韋大人的惻隱之心,戍邊兩個月,我被召回。
這是我人生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也是我的第二次遠行。
此時,我想起了眉州我們薛家園林的桃花,一大團一大團,美得過了,就成了殤,很快凋零為泥。
從此,我重新給自己定了位,對韋大人禮儀周到,尊卑分明。
那個天真活潑調(diào)皮俏麗的薛濤,在這個冬天逝去了!
(三)
41歲時,我已經(jīng)在百花溪住了十余年。這一年的際遇,無法言說!
鎮(zhèn)守西川21年的韋大人暴斃,我的大樹真的倒了。劉辟發(fā)動叛亂,我再次被罰往松州邊境。這次的戍邊,我已不再慌亂。我耐心地等著機會。
劉辟被鎮(zhèn)壓,我又寫詩給新任川主高崇文: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你是天上朗月,我是邊陲飛螢。我渴望著你的光輝,能驅(qū)散我遭遇的寒冷。
我是薛濤,才情讓我凌駕于純粹的美色之上。我的哀鳴,對男人更具有殺傷力。
我如愿被召回成都,再得武元衡大人施恩,終于脫離樂籍,定居成都郊區(qū)百花潭。
我并不是為療傷而來。你看,環(huán)境清幽了,山水卻喧嘩起來,我是個喜歡折騰的人。
自由呼吸了,有大把的時間,我就要玩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味道來。
芙蓉花,一簇一簇,艷透百花溪。摘來,置一池清水,看水慢慢洇紅,我隱藏的心思,也洇成一團。還是寫詩吧,一張白紙,用芙蓉花汁浸潤,變成了深紅色。一張箋,只寫八行字。一首又一首詩,我用行書寫在深紅箋上。
松花的紋理恰似飛蝶的翅膀,帶著我的箋,風(fēng)靡了中唐和晚唐。
薛濤箋,讓我躋身于另一種輝煌!
此時的我,過著很小資的生活。制箋、寫詩、品茶,文人大伽、貴商富旅云集,可謂是享受之至。
再看我寫在箋上的詩:淚濕紅毯怨別離(《牡丹》)、總向紅箋寫自隨(《寄舊詩與微之》)。
看似繁華笑鬧的場景,薛濤箋卻為何紅淚滿溢呢?
曲終了,人散了,夜幕四合,小箋會散發(fā)出幽冷的氣息。
深紅薛濤箋,是相思的箋。只是桃紅和相思,卻無君寄托!韋皋也罷,武元衡也罷,均是不曾入心入肺的過往。
寂寞了,空虛了,春風(fēng)一起,紅箋脈脈,難免被誘惑。
那一天,我穿著粗紗的短襦衣,在百花溪的桃紅坊制箋。錦江的水靜靜地流著,各色花無聲地開,前來拜訪的文人商賈被小蝶擋了幾起。
寂寞了21年,成了習(xí)慣。今天我只想靜靜地做箋,純粹地做箋,無思無念。
侍女小蝶擋不住來人。
嚴綬,是我以前在西川府的同僚,官場中人,我是得罪不起的。
寒暄,品茶,嚴綬要了幾張小箋。
嚴綬此行的重點是一個邀約:元稹,梓州會。
元稹,那個坦言夜半私會小情人鶯鶯的人,也算是個性情中人。據(jù)說在梓州連續(xù)挖出貪腐案,剛直不阿。我笑了:如今官場,真有這樣的特例?
悶得太久了,去見見這個在元白詩派占據(jù)半壁江山的小兄弟又何妨呢!
這是我第三次遠游,這年我41歲。
(四)
陽春三月,我前往梓州。
一艘畫舫,很精致,是成都的一個大戶備的。巴結(jié)我的人太多,當(dāng)畫舫離開合江亭碼頭時,我已經(jīng)記不起他的名字。
江水緩緩地流,我掀開粉色的簾子,只見江面行船穿梭如織。
花船也不少,從船里傳出唱小曲和行酒的聲音。這場景,太熟悉,逼得人胸口發(fā)悶。小蝶過來放下簾子,扶我躺到床上。
船在一波又一波中晃蕩,歌女聲咿咿呀呀,吐納凄清。我恍然,在醉酒的官宴上,在侍寢的床榻間,在戍邊的馬車里,在百花潭的寂夜下……醒與夢之間,輪回著嘆!
梓州,東川府所在地,和成都齊名。兩江碼頭,和成都合江亭碼頭齊名。這里,杜夫子曾迎接友人、送別客親,李白、白居易,他們都曾踏上這片土地。我心,為此雀躍!
碼頭,人頭攢動。風(fēng),拂動一襲白衣。他,當(dāng)是元稹。
不愧是風(fēng)流才子,顧盼之間,攝人心魄,我淡然。薛濤我什么傲驕浪子雄霸俊才沒有見識過,但終會被我看出其掖著藏著的鄙俗來。
東川府梅花書屋,三月春光里雖不見梅花,其琴棋書畫,無一不雅。元稹將我安置這里,很稱我意。
只有一面。來時,仆仆風(fēng)塵,或愁眉緊鎖,或慷慨陳詞,無不是為革腐治貪。當(dāng)下,貪腐如洪流,你一人之力,能阻一浪否?這莽撞之子,我突然有些心痛。
不如,我們吟詩作賦吧。你看房中筆墨紙硯,磨潤色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引書媒而黯黯,入文畝以休休。
好個薛濤:語言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香色的窗簾,罩不住院內(nèi)的春意。一波一波,已呈洶涌之態(tài)!
三月梓州,春中漫步?;哿x寺有一泉清冽似鏡。泉水一滴,再一滴,水珠掉落池中,像古琴弦動,很脆的一聲,余音悠悠,似有若無,就飄到人心里去了。
嘆:只可惜,41歲的女人,已是泛黃的花。
言:不然,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的花,別有韻味!
這目光,熱切;這懷抱,寬厚。我,寂寞太久,為何不融化自己!
在這個比我小十一歲的男人懷里,我竟然感受到了久違的父親的氣息!
淚,潸然下!
涪江水浩,汪汪洋洋。柳葉,貼水面張狂;各種鷺鳥,疾飛,力的見證。雨來,江面一片迷蒙,幾多浪漫。
詩文、音樂、舞蹈是點,儀美、腮香、膚瓷是面,誘惑、媚態(tài)、饑渴是針,很快織成一張迷離、癲狂的合歡大羅帳。
桃花,那撩人的艷,我希望在梓州看到。元九郎卻說,桃花已謝,看柑橘花,正是時候。
梓州柑橘,名聲在外。據(jù)說杜甫在梓州時,其茅屋后面,就種了兩棵柑橘。
泛舟過涪江,是橘子園,遠遠看到大團大團的白。近了看,花瓣厚實,冰清玉潔,似閨閣女兒。元九郎,一嗅,再嗅,摩挲著花瓣,微微閉了眼。
在我看來,這汪洋的白,醇厚的白,太逼人了。移開目光,走向涪江邊。讓我驚喜的是,看到了兩樹梧桐,花也正盛。白色,單薄,花莖是紅色。不禁風(fēng)吹,一瓣一朵地往下掉,在江水里回旋,隨波逐流而去。
看著,癡了。
元九郎問:喜歡桐花?
我一時竟不能回答。
元九郎漫不經(jīng)心笑道:桐花,比桃李,比牡丹,境遇尷尬了些,不過梧桐的材質(zhì)卻是極佳的,適合做琴。
識人無數(shù)的我,也有小女人的小心思:元九郎心里,有意于哪朵花呢?
鶯鶯……
哈,那個嬌柔的小女子。彼時,都純;此時,唯余愧疚……
那一個呢?
別說,我們還是論詩吧。
親昵地一吻,話題轉(zhuǎn)換。
終是不甘心。那一日,我用深紅箋,插畫一張:一個帶著殘妝的慵懶女子,半臥在床榻上。菱形的梳妝臺上,擺放著各式妝品,一個男子手拿了胭脂笑著。晚上元稹回來,笑著奉上。元稹看著,笑容漸無,把字面向下放到一邊:倦了。然后閉目養(yǎng)神,不再言語。
我強忍淚回:一點就通,一個喜歡看著妻子殘妝的男人。這是他們夫妻間的嗜好,豈容別的女人提?我是入戲太深了么?
此情此景,兩句詩突然浮現(xiàn):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這,后來成了我詩作的代表名句之一。
韋家官宦小姐,有幸做了元稹家布衣裙釵的居家婦,常伴粗食、炊煙、溫度;薛家官宦小姐,不幸做了穿金戴銀的歌舞伎,不離孤苦、凌辱、絕望。我寧愿綾羅換布衣,才女做仆婦。我薛濤,愿為你,低到塵埃里去。
但他,只念叢兒。那個賣掉唯一金釵為他換酒喝的叢兒,那個在他爛醉如泥時連聲喚的叢兒,我薛濤,交出命去,也撼不動的那個叢兒。
退一步吧,我大唐第一才女,愿屈第二!
宦海兇險,吞噬一葉愛之小舟,分秒之間。
元和四年,元公子貶謫他處。梓州纏綿,僅僅九十天。
多柳的江堤,離恨綿綿。看我淚如泉注,你握住我冰涼的手,看著涪江遠處說:等我!
(五)
梓州歸來,浣花溪變了樣。一個“等”字,讓日子艷麗起來。
父親在時,我們薛家的園林里,到處是多花的老桃樹。每到三月,桃紅似錦,嬉鬧歷歷。八歲,秋來如魘,殺氣驚心。老桃樹換了主人,然,桃花從此植根于心。
定居浣花溪,屋前房后全是花木,其中有我八株這樣的桃樹哦。
兩兩鴛鴦,但娛春日!一念一怨,日子就長了。
不久,聽說韋叢逝去了。我暗地歡喜著,但并不急于前去相會:因為大唐習(xí)俗,妻子逝去是要守三年的。我不能讓他蒙羞。
隨后看到了他寫給韋叢的詩: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心里很亂,香爐煙,熏得曾經(jīng)鬢間耳畔的呢喃有些虛幻。
終是癡念。
成都之于江陵,需取道嘉州,赴渝州,沿長江過萬縣,經(jīng)夔門出三峽。這,不過就是幾個地名,只要你一個 “來”字,我薛濤會身輕似燕,飛到你的面前。
不過一年余,一個消息,蒼白了等待。
聽說元稹娶妾安氏,正值秋風(fēng)乍起,屋后的樹林,翻轉(zhuǎn)著枯焦的黃;山腰的老屋,藤蔓兀自蔓延;有蟬鳴的聲嘶力竭,在心弦上亂彈一氣;院內(nèi)的一池靜水,枯荷敗莖抖著絲絲的涼。
聽說那安姓女子,是江陵一個平常女,她何德何能匹配元公子?夙夜思啊想啊,我突然明了:那荒涼江陵,飲食起居,漫漫長夜,叫他如何應(yīng)付?這個安氏,不過一個侍婢罷了!
鮮衣怒馬,艷花濃酒,一個倜儻才子,在所難免??!
有些空虛,有些恍惚,蟬鳴聲聲,殘荷敗得不成樣子。
主人,你兩月沒制箋了。討箋的人排成了長隊!侍女小蝶恭立在床前。
我看一眼散落在錦裘上的長發(fā):薛濤箋?讓他們等吧,我不也等著么!
小蝶再要言語,我已滿面慍色。小蝶默然轉(zhuǎn)身,掀開門簾的一瞬,陽光射入,照著一屋寂寥。
聽說安氏生了一個兒子,后又添了兩個女兒。
錦江水寒,桃枝更瘦了!景擾人心,我一天天憔悴。
一日醒來,窗前放著一張箋,箋上八行字:舜沒蒼梧野,鳳歸丹穴岑。遺落在人世,光華那復(fù)深。年年怨春意,不競桃杏林。唯占清明后,牡丹還復(fù)侵。
桐花?捱過了桃杏的艷麗,又撞上了牡丹的華美,前不及,后更不濟,元九郎早斷言是尷尬的境地!
我大叫:小蝶,這是誰的詩?
小蝶輕言:元公子的,你的姐妹們到處傳唱……
我喘息著:快,我要看后面……
小蝶忙遞上另一張箋:滿院青苔地,一樹蓮花簪。自開還自落,暗芳終暗沈。爾生不得所,我愿裁為琴。安置君王側(cè),調(diào)和元首音。
此花自開自落,無人顧及。材質(zhì)不賴,干脆砍了做一張上等的琴,獻給君王,做娛樂之用。
讀懂此詩,夢中驚心。讓我癡了的桐花,元九郎原來是砍了,不是養(yǎng)著!舊了的枝丫,不折即斷!
又一春來,聽說安氏命短,竟然去了。一妻一妾留下了四個孩子,元公子如何對付?
錦江水興,白浪翻卷。
無需邀約,我又變回了那個很有主見的薛濤:即刻奔赴江陵。
這一年,我45歲,是我一生第四次遠行,也是最后一次!
但,不能即刻啟程。慵懶的日子,讓我臉上細紋橫生,膚色暗淡,如何面對元郎?
白色的云母粉,那么純,和淡黃色的蜂蜜調(diào)和,仔細地敷在臉上。按我妝容的經(jīng)驗,半月,復(fù)我容顏驚艷。
然而,半月,好漫長!
終于該啟程了,親自選了桃紅的妝盒:鉛粉,胭脂,描筆,花鈿,一樣不能少。我的衫,我的襦,我的裙,我的帔,一式十套。還有這幾卷深紅箋……
江陵之行,已揚起了風(fēng)帆!
后記:薛濤先車后舟,跨山涉水,奔波兩月,在江陵居十五天,黯然返程。不久,元稹娶妻裴氏。此后,元薛再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