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劍 超海
與世隔絕,真誠悔過,靜心改造……在人們心目中,因犯罪而被羈押在看守所里的犯罪嫌疑人,或許應該是這樣的狀態(tài)。然而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竟然有被羈押人員可以隨意使用手機與外界聯系,甚至在監(jiān)室里直接指揮非法團伙從事犯罪活動,上演了一出令人匪夷所思的鬧劇。
2017年5月10日上午,江蘇省淮安市公安局淮安分局(以下簡稱“淮安公安分局”)看守所副所長滕軍匆匆來到公安局紀委報告稱,他所負責管教的淮安區(qū)看守所103室里,有一名公安部紅色通緝令歸案人員,名叫鄧雷。近日,他找鄧雷教育談話時,鄧雷要求他提供銀行卡號以便表達感激之情。滕軍由此懷疑鄧雷私藏手機與外界聯系。為了檢測自己的推斷,滕軍隨后向鄧雷提供了一個銀行卡號。幾天后,該銀行卡先后被匯入34萬元人民幣。
據此,滕軍斷定,鄧雷一定悄悄隱藏了通信工具與外界聯系。5月9日,滕軍找鄧雷等人談話,最終,鄧雷承認自己手里有一部手機并上交。因為案情重大,滕軍遂主動將此事向局紀委匯報。
聽取滕軍匯報后,淮安公安分局領導高度重視。為了核實滕軍匯報內容的真實性,局領導立即安排人手找鄧雷談話,但鄧雷堅決否認自己曾向滕軍行賄,對手機來源亦拒不供述。同時,103監(jiān)室多名在押人員承認使用過該手機,但亦均稱不知道手機從何而來。
淮安公安分局領導經研究認為,滕軍有涉嫌受賄的重大嫌疑,且該案可能牽涉其他犯罪行為。據此,2017年5月11日,淮安公安分局依法將該線索移送至淮安市淮安區(qū)檢察院審查。
淮安區(qū)檢察院立即組織精干力量對該案線索進行審查。經初步分析認為,滕軍收受鄧雷匯款的理由站不住腳,其行為涉嫌職務犯罪的可能性極大,且背后可能隱藏著更大的犯罪行為。因案情重大,淮安區(qū)檢察院在第一時間,將該案線索向淮安市檢察院進行匯報?;窗彩袡z察院領導聽取匯報后當即決定,由淮安市檢察院牽頭成立5·11專案組,立即對該案展開偵查。
專案組經分析認為,作為一名具有20多年工作經驗的老警察,滕軍的反偵查能力很強,而鄧雷是特大網絡賭博案和特大傳銷犯罪組織的頭目,同樣具有很強的反偵查意識。因此,要想偵破該案,必須首先掌握有力的客觀證據,然后再從他們那里尋求突破。經分析研判,專案組決定首先搞清楚手機來源,并以該手機和滕軍接收他人打款的銀行卡為線索,逐步向外延伸,順藤摸瓜對該案展開偵查。
2017年5月11日晚,淮安區(qū)檢察院對鄧雷所在的103監(jiān)室進行了突擊檢查,并將可能與案件相關的多名在押人員全部異地羈押,予以隔離,防止他們串供和毀滅證據。同時,淮安市檢察院技術人員連夜對鄧雷使用的手機進行電子取證。
很快,手機的取證工作結束,基本明確了這部手機使用的大概情況:該手機卡號登記的機主為江峰,淮安區(qū)城東鄉(xiāng)人,手機有一條重要信息:今晚必須把手機毀掉,防止明天突擊檢查!而發(fā)送這條信息的手機號碼登記的機主為鄒敏,同樣是淮安區(qū)城東鄉(xiāng)人。
兩部手機的機主均為城東鄉(xiāng)人,這隱含的信息是什么?專案組在對此分析研判時,有人提出:在103監(jiān)室有一名在押人員叫孫秋,也是淮安區(qū)城東鄉(xiāng)人,他與該兩部手機的機主是否有什么關聯?順著這條思路,專案組立即對三人的戶籍信息進行查找,驚詫地發(fā)現,鄒敏為孫秋前妻,而江峰為孫秋的姐夫。同時,鄒敏與孫秋的聊天信息中還有“下月再送一部手機”等重要信息。由此分析,涉案手機通過孫秋傳遞進入103監(jiān)室的可能性極大。
在開展上述工作的同時,專案組對匯款給滕軍的銀行賬戶進行了反向查詢,發(fā)現該銀行卡的登記人為郭飛,而給該卡匯款的賬戶,主要來源于兩張銀行卡,戶主均為湖南省隆回縣人。同時,偵查人員發(fā)現,上述兩張銀行卡還分多次向戶名為鄒敏的銀行卡匯款高達60萬元。
隨后,偵查人員迅速找郭飛談話,郭飛稱該卡正是朋友滕軍要求自己辦理的。與此同時,專案組在對103監(jiān)室的所有在押人員分別進行談話時,一名叫嚴京的在押人員檢舉稱,被查獲的那部手機是由孫秋偷偷帶入,同時檢舉了手機電池等其他違規(guī)物品的藏匿地點。辦案人員隨后在103監(jiān)室的3號鋪板下順利地起獲了手機電池、充電寶、現金等涉案物品,案件至此出現重大進展。
綜合上述情況,專案組分析認為,根據目前掌握的線索,滕軍涉嫌職務受賄罪可能性增大,同時,多重線索均指向該監(jiān)室在押人員孫秋,而其前妻鄒敏的行為也涉嫌犯罪。據此,2017年5月16日,淮安區(qū)檢察院以涉嫌受賄罪對滕軍立案偵查并采取強制措施。同日,接受淮安區(qū)檢察院建議,淮安公安分局對鄒敏以涉嫌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立案偵查。
為盡快偵破案件,偵查人員兵分兩路,同時對孫秋和鄒敏進行突擊審訊。在得知鄒敏也被警方立案偵查后,孫秋的心理防線很快被突破,如實承認被查獲的手機正是自己帶進來的,同時還交代,除了被查獲的那部手機,在103監(jiān)室內還出現過三部手機!而對鄒敏的審訊也非常順利,她的供述與孫秋的交代都能相互印證。
據孫秋交代,2016年11月24日,自己因涉嫌聚眾斗毆罪羈押在103監(jiān)室。進入看守所前,孫秋悄悄將一部平板手機藏在腳底與襪子之間,順利將手機帶進了監(jiān)室。很快,自己有手機的事被同監(jiān)室的鄧雷察覺。此時,鄧雷剛進監(jiān)室不久,孫秋又看他不太順眼,所以二人關系比較緊張。因害怕被鄧雷告發(fā),孫秋當天即將該手機丟入監(jiān)室里的廁所坑道。
此后,鄧雷主動與孫秋套近乎,并先后讓自己的律師為孫秋的飯卡充值3500多元。從此,孫秋對鄧雷漸漸有了好感,并成為朋友。
2017年3月中旬的一天放風的時候,監(jiān)室里的人都走出監(jiān)室活動,唯獨鄧雷留在監(jiān)室里,等放風結束,孫秋發(fā)現鄧雷手里有了一部手機。但沒過幾天,鄧雷在使用手機時差點被管教民警發(fā)現,鄧雷嚇得當即將手機扔進了廁所坑道。
沒想到過了一兩天,鄧雷手里再次有了一部新手機,且這次還多了兩塊備用電池。從此,孫秋開始對鄧雷刮目相看。隨后,孫秋打電話給鄒敏,讓她去買一雙厚底的布鞋,將鞋底挖空后,放一部手機、兩塊電池和一個太陽能充電器進去,然后讓自己聘請的律師在會見的時候帶進來。
2017年4月19日,孫秋順利拿到了藏有手機的布鞋,此時,鄧雷的手機電已經用完??吹綄O秋又弄進一部手機,鄧雷非常高興,立即讓孫秋給自己銀行卡號。幾天后,孫秋與鄒敏通電話時得知,提供給鄧雷的銀行卡已經收到了50多萬元。見鄧雷如此大方,孫秋就直接將手機放在鄧雷手里供他使用。
因為手機使用非常頻繁,電池根本不夠用。于是,孫秋打電話給鄒敏,讓她通過第一次送手機的方式,再次順利拿到了兩塊電池和一個充電寶。
就在孫秋、鄧雷等人肆無忌憚使用手機的同時,危機也悄悄逼近。為了籠絡人心,鄧雷先后安排手下給監(jiān)室里幾名“重點人物”的親屬打錢,其中包含一個叫嚴京的人。但當嚴京得知鄧雷給孫秋打了幾十萬元而只給自己打了兩萬元后,心理失衡,竟產生了告發(fā)鄧雷的想法。
2017年5月5日晚上,嚴京在打電話與外界聯絡時,孫秋隱約聽到嚴京讓對方去舉報什么事情。當時,孫秋還沒當回事,后來想想感覺不對勁。5月8日晚上,孫秋與鄒敏通電話時,將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鄒敏讓孫秋趕緊把手機扔了。掛掉電話后,鄒敏越想越害怕,于是又發(fā)短信給孫秋:今晚必須把手機毀掉,防止明天突擊檢查!
但是,孫秋將自己的擔心告訴鄧雷后,鄧雷卻沒當回事。沒想到第二天,滕軍就找孫秋、鄧雷等人談話,責令交出手機,鄧雷只好把手機交了出來。
103監(jiān)室違法行為如此瘋狂,作為該監(jiān)室管教民警的滕軍是否知情?如果真要檢查監(jiān)室是否有手機,滕軍完全可以直接組織民警對監(jiān)室進行搜查,何必如此周折?很顯然,這些解釋都應該是滕軍蒙騙組織的借口!為此,淮安區(qū)檢察院專案組根據孫秋交代的內容,對滕軍展開審訊。很快,滕軍的心理防線被攻破,如實交代了自己被鄧雷收買并放縱對103監(jiān)室監(jiān)管的犯罪事實。
2016年10月中旬,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開設賭場等多項罪名的鄧雷被羈押在淮安區(qū)看守所103監(jiān)室,滕軍成了他的管教民警。入所不久的一天,滕軍對鄧雷教育談話。在談話中鄧雷告訴滕軍,自己的微信里有2000多萬元,只要滕軍提供電腦或手機,自己可以當即轉1000萬元給他。此后,鄧雷又多次明確提出送錢給滕軍,滕軍漸漸有點心動。
2017年春節(jié)前的一天,鄧雷請滕軍跟自己的哥哥聯系,給自己送一些衣物過來。滕軍答應了,并于下班后與鄧雷的哥哥取得聯系。幾天后,鄧雷的哥哥來到淮安,在請滕軍吃過飯后,塞給滕軍一個白色信封,滕軍回家一看,是1.2萬元現金。
2017年1月底的一天,滕軍接到曾與鄧雷一起關押的刑滿釋放人員邱兵電話,說要與他見面談事。很快,邱兵來到約定地點,還帶來了一個外號叫“集結號”的人,并介紹說此人是鄧雷公司的一名高管。見面寒暄后,“集結號”拿出4條名貴香煙遞給滕軍,請他對鄧雷多多關照,同時請滕軍向鄧雷轉達自己的口信,希望鄧雷出個書面授權任命他暫時負責外面的工作?;厝ズ?,滕軍將“集結號”的意思全盤向鄧雷轉達,隨后又將鄧雷的指令通過邱兵向鄧雷公司的管理層轉達。在此期間,邱兵根據鄧雷的指令,先后兩次送給滕軍合計10萬元。
2017年3月底的一天,鄧雷告訴滕軍,他已經讓公司的財務打100萬元給邱兵,其中20萬元給滕軍,并對剩余費用如何使用一一做了安排。聽了鄧雷的話,滕軍非常心動,隨后把鄧雷的話悉數轉告給了邱兵。
有了前面的幾次鋪墊,滕軍對鄧雷的資金實力深信不疑。2017年4月的一天,鄧雷在教育談話時再次讓滕軍提供銀行卡號,滕軍當即心動,隨后請好友郭飛辦理了一張銀行卡。2017年4月28日,鄧雷再次向滕軍索要銀行卡號,滕軍當即將準備好的銀行卡號抄給鄧雷。第三天,滕軍到銀行查詢,發(fā)現賬號上已經有了15萬元。
這么快銀行卡里就有了錢,滕軍當即明白,鄧雷一定在偷偷使用手機與外界聯絡。但是,面對金錢的誘惑,滕軍決定裝聾作啞,不去過問。
2017年5月8日,滕軍找103監(jiān)室的嚴京談話,嚴京告訴滕軍,103監(jiān)室使用手機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鄧雷還在監(jiān)室里宣稱,滕軍也知道監(jiān)室里有手機,所以大家放心使用。聽到這話,滕軍如雷轟頂,這才知道事情遠比自己想象的嚴重。
滕軍越想越害怕,便同時找來鄧雷、孫秋等人談話,讓他們立即把手機交出來。見滕軍態(tài)度強硬,孫秋只得將手機交了出來。但對于手機如何帶進來的,幾個人均拒不交代。
監(jiān)室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滕軍感覺很難隱瞞下去,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2017年5月10日,滕軍鼓起勇氣向局紀委匯報此事,但滕軍還心存僥幸,編造了給鄧雷提供銀行卡是為了釣魚執(zhí)法的說辭。
經統計,截至案發(fā),滕軍提供給鄧雷的銀行卡上先后轉進34萬元,加上鄧雷安排邱兵等人送的錢,滕軍合計收受鄧雷賄賂人民幣45.2萬元。
根據滕軍的交代,偵查人員發(fā)現,曾與鄧雷同室關押的邱兵在刑滿出獄后,成了聯通滕軍、鄧雷及其公司手下的關鍵人物。2017年5月20日,淮安區(qū)檢察院對邱兵以涉嫌行賄罪立案偵查。次日,淮安區(qū)檢察院對鄧雷以涉嫌行賄罪補充立案偵查。
邱兵到案后交代,自己被羈押在103監(jiān)室期間,與鄧雷成了好朋友。在自己快要出獄時,鄧雷拜托他出去后幫他疏通關系,并想辦法打通關系送手機進去,承諾一定會給他重謝。邱兵出獄后,鄧雷隨即指令一名外號“騰飛”的人先后通過銀行匯款或當面給現金的方式,合計給邱兵179萬元,讓其幫自己四處找關系,并向滕軍行賄以獲得他的庇護。
至此,涉案人數進一步擴大。“集結號”“騰飛”“靚影”分別是誰?還有沒有其他人員涉案?而對這些問題,鄧雷均拒不回答。要想弄清整個案情,必須將涉案人員一網打盡。于是,淮安區(qū)檢察院專案組再次調整偵查思路,擴大偵查范圍。
隨后,作為鄧雷犯罪集團重要成員的王強林在湖北天門落網。王強林到案后,如實交代了購買手機后交給邱兵,請其帶入監(jiān)區(qū)供鄧雷使用的情況。同時,王強林向辦案人員反映,外號叫“騰飛”的人是鄧雷的心腹,鄧雷被抓獲后,“騰飛”成為鄧雷網絡賭博團伙和傳銷平臺的大管家,打給邱兵的150萬元都應該是“騰飛”所為。
這個“騰飛”是何許人也?隨后,偵查人員前往鄧雷原案承辦公安機關了解得知,“騰飛”真名為樊海,湖南隆回人,是鄧雷賭博網站和傳銷平臺的重要成員之一。
因為“騰飛”是該案的關鍵人物之一,專案組決定立即前往長沙就地取證。2017年7月,專案組主要力量移至長沙,在當地警方的配合下,化名“騰飛”的樊海在長沙的一個公寓落網。最終查明,鄧雷在被關押期間,通過手機指令樊海從境外賭博網站的賬戶里提現,然后樊海通過胞弟的兩個朋友的銀行賬戶向滕軍、邱兵、鄒敏等人銀行賬戶打款,以此收買他們?yōu)樽约恨k事。同時,鄧雷利用手機在看守所里遙控指揮傳銷平臺的運作,指令樊海利用賭博網站參與境外賭博盈利。
樊海還交代,鄧雷使用的第二部手機也是其通過網絡購買后郵寄給鄧雷傳銷平臺的骨干成員“靚影”,然后由“靚影”將手機轉交給邱兵帶入看守所供鄧雷使用。按照鄧雷的指示,樊海還召集鄧雷手下的多名骨干人員,編造虛假證言,準備在開庭時為鄧雷作證,并計劃伺機鬧事,給法庭施壓。
根據樊海的交代,專案組乘勝追擊,很快查明“靚影”的真實姓名為宋梅,甘肅張掖人。2017年9月,專案組派員赴張掖對宋梅實施抓捕,并最終在新疆阿勒泰將其抓獲歸案。
至此,涉案人員全部落網,該案最終告破。
經淮安區(qū)檢察院提起公訴,淮安區(qū)法院審理判決,截至2018年11月6日,滕軍、孫秋、王強林、鄒敏、邱兵、樊海等均已受到了法律的嚴懲。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