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敏
每個人都會老之將至,甚至會有老之將至卻無所寄托的一天。有些人,在父母年邁時,把他們當作物品在姊妹間互相推攘。動物尚有烏鴉反哺、羔羊跪乳,而人呢?
今年6月的時候,我受理了一起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quán)糾紛案件,原告是一對老夫妻,大爺張昌平(化名)1931年出生,今年87歲,大媽王元芬(化名)1939年出生,今年也79歲了。
年至耄耋、人生垂暮,這樣的老人是應(yīng)該子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的,但他們竟然走進了貴州省畢節(jié)市金沙縣法院的立案大廳。這是他們五年間第三次來到這里,我是第三個辦理他們案件的法官。而他們?nèi)螤罡娴膶ο蠖际亲约旱乃膫€子女。
兩位老人育有四子一女。在土地第一輪承包到戶時,張昌平以自己為戶主,加上其母、妻王元芬及五子女共八人承包了土地。后其母去世,張昌平與妻子日漸衰老,并且經(jīng)常生病,無法再下田勞作。而子女已紛紛成家有了自己的家庭。按照農(nóng)村的思想,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分割家中的財產(chǎn)也不必贍養(yǎng)父母。2001年,老人把四個兒子喚到身前,將土地分給了四個兒子。2008年,大兒子去世。老人叫來了張云新三兄弟,簽訂了《分配契約》,將承包的土地平分他們。三個兒子則每年給兩位老人200斤大米、30斤豬肉、4斤油,1000斤煤炭和200塊零用錢。
述及此,我有些傷感。父母子女之間,所有愛意恩情最后竟只能化作幾個冰冷冷數(shù)字。2013年,二老便因贍養(yǎng)糾紛將子女訴至過法院,法院組織了調(diào)解。2017年,二老就土地承包經(jīng)營權(quán)糾紛向法院再次起訴子女,后因證據(jù)不足,老人撤回了起訴。此次兩位老人則是要求子女歸還分配土地中二老應(yīng)有的三分之一份額。
年七十尚不可勞作,況近九十乎?為了直觀了解情況,我去了張昌平家中。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兩位老人,王元芬老人給我們熱情地倒了水。張昌平坐在板凳上,立直身子精神矍鑠,但頜骨的凹陷和握著拐杖顫抖的手,表明了他已年邁的事實。我們表明來意后,張昌平就開始向我們控訴子女的不孝:“二兒今年沒給煤,小三兒沒給米,每次都要催他們他們才來。我們2008年分的家,分家時說土地拿給他們種,他們拿點吃的給我們兩個,但都是2013年經(jīng)法庭處理了,他們才拿的,張云新還一直不拿?!闭f起張云新的時候,旁邊的王元芬開始痛哭,一邊用衣服擦眼淚,一邊抽泣:“這個不孝娃兒,這么多年一直不喊我們,也不來家里看我們。張云新不認我們這個爹媽,我們也不認這個兒子!我們兩個老的無依無靠,現(xiàn)在要把土地收回來……”我告訴老人,可以申請強制執(zhí)行,老人不愿意,也拒絕我們介入調(diào)解。
我相繼聯(lián)系了老人的四個子女,兄妹始終否認老人的說法,紛紛表示自己也有家庭,有時候無暇顧及老人。但法庭要求的贍養(yǎng)物資,每年都給了的。三兄妹統(tǒng)一把矛盾指向了幼弟張云新,老二說張云新不僅不給老人贍養(yǎng)費,見著老人也不打招呼。前兩年老人生病住院,醫(yī)藥費都是去了法庭他才支付,每年給老人的贍養(yǎng)費都是經(jīng)過村委會轉(zhuǎn)交,幾年間一次都沒去看過老人。
我們聯(lián)系張云新時,他言辭激動地說:“我怎么沒有孝順他們了?法庭說每年拿好多錢給他們,我就拿好多,一分都沒少。我們村里好多一分錢都不拿給爹媽的,你們咋不管?他們年紀大了,占著土地又種不了,再說我們的土地是后來重新辦了證的,他們說的那些早就不在了。”
孝順只是滿足老人兩斤口糧嗎?我們一再勸說張云新。他自己的孩子也成年了,應(yīng)該要由彼及己。資深老法官對他漠視的做法更是進行了嚴厲批評。張云新有所動容,也告訴了我們他的心結(jié)。他說:“我爹媽太偏心張新武(其兄,化名),有一次,張新武打了我老婆,把我老婆打住院了,我爹還護著他。我氣不過了,才不喊他們。如果兩個老人以后一碗水端平,我就改正錯誤,好好孝順他們。”
在我們的勸說下,張云新與父母和好。老人也表示以后會盡量一碗水端平,并發(fā)自內(nèi)心地撤回起訴。其他幾個兒女也表示,不管再怎么忙,也會抽空陪老人講講話,多去看望老人。幾個子女攙扶著父母離開法院,歷時五年的家庭糾紛,算是皆大歡喜。但該案留給我們的反思,似乎還有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