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雪
種子通常借助風(fēng)力,在某一刻,發(fā)出尖叫聲。從它還是幼兒起,就開始接受環(huán)境的考驗,終究長成一副堅硬的皮囊,柔軟的心腸。它像一顆受精卵,土地是它的子宮,也是它的產(chǎn)房。它和村莊的一場婚戀,延續(xù)一生。
我稀罕種子的。它在草莖上,在瓜藤上,在枝尖上,小頭小腦的,只顯稚嫩和青澀,受風(fēng)吹日曬和雨淋,受蟲豸和鳥雀的侵擾,受黑夜的煎熬,如此千錘百煉,才長得飽滿,長得結(jié)實,長得魁梧,長得俊俏,長成招蜂引蝶的俊男靚女;長成受到青睞的理想之果。溫室里培養(yǎng)的種子,只有嬌貴。真正的好種子,生長在大自然中。大自然中,長出的貴族,更醒人耳目。還有的種子,從一開始就不在高處,而是在最低處,在土里。特殊的生存空間,會給予它一條特殊的命。
由此,可以這么說,一粒種子是值得珍視的。哪怕它再渺小,再普通,它也是眾生中的一員,擁有自己的色彩和味道,擁有自己的身價。它柔弱的外表,包裹著堅韌的內(nèi)心。
在種子的成長期,我琢磨著,它一定是惶恐不安的,它一定有依賴感,它一定渴望什么,它的心情一定會隨著天氣變化而變化。它在地面上,躲躲藏藏,東張西望,有幾分膽怯。當(dāng)它結(jié)束了童年、花季和雨季,給自己定了型,得意不了多久,它便要帶著一腔熱情,帶著自己的熱戀,去歷經(jīng)滄桑。種子和人有什么區(qū)別呢?人的愛與怨,它也經(jīng)歷。
有的種子,駕馭著華麗的大衣,卻身材嬌小或呈畸形,如螞蟻,如沙礫,如蝌蚪,它縮在自己的盔甲里,以便保護自己;有的種子,外表樸素,里面卻有滋有味、有模有樣,如一條魚、一塊糖、一片花瓣,精彩無比,什么也遮不住它的光芒;有的種子,是球狀、女陰狀、蟲狀,臉皮子薄,但堅硬如鐵……種子以千奇百怪的面目存在,也就塑造了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
我對種子并無研究,但當(dāng)我把我所認得的種子從生活里搜索出來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千嬌百媚、爭奇斗艷的種子園。白晃晃的種子像雪霰堆積,在我的眼前形成一道光芒;紅彤彤的種子像血液噴涌,在我的手中化作盛開的玫瑰;金閃閃的種子像流星雨,在我抬頭的那一刻紛紛墜落;黑黝黝的種子像墨汁,在我身旁的地面潑出一幅畫卷;綠油油的種子像玉珠,掉在我的腳下,光彩奪目;灰沉沉的種子像衣扣,攬在我的懷中,風(fēng)光旖旎;紫盈盈的種子像耳墜,丟在我的對面,鮮亮可人。我這么衡量:如果把世上所有的植物種子收集起來,可以構(gòu)成種子海洋、種子王國。不管種子界多么繁榮,一粒種子仍然是孤獨的。
一粒種子,這形影相吊的個體,是思想者,是勞動者,是創(chuàng)造者,是犧牲者。
種子的類別太繁雜。瓜果、蔬菜、糧油、花草、樹木,每一類里面都有很多分類,分類里面還有分類。不同的類,給人的感覺也不一樣。山河的壯麗,多是種子默默地付出了自己。一粒種子,相當(dāng)于一個子民。誰又能認真體察某一粒種子的心境?誰在哭泣、誰在歡笑、誰在歌唱、誰在發(fā)牢騷?一定有一粒種子,在山野上發(fā)出呼喊,寒颼颼的風(fēng),敲打它。
肯定有優(yōu)良的種子隱居在深山老林,自我吟嘆,或悠然自得、淡定從容、或郁郁寡歡、愁腸百結(jié),就像一位世外高人,還未被伯樂發(fā)掘。也一定有種子雖然有價值,卻長得不是地方,被當(dāng)作天敵,一味地被人鏟除。這樣的種子天生頑強,只要死里逃生,照樣發(fā)芽、開花。比起這些,那倍受呵護的種子是多么幸運呀!在還泛青的時候,受到母體的關(guān)照,一旦成熟,也可以成為母體時,被人及時地采摘或收割。然后,把它從果肉或瓜肉中掏出,去殼,弄干凈,曬幾個太陽,裝缸、裝袋子里儲存,預(yù)備著來季播種。這種子在開播前,完全可以安寧地在屋中睡一個好覺。
除了自個兒珍藏外,產(chǎn)能更高的種子在種子市場上。我喜歡逛種子店。種子店的種子,琳瑯滿目,包裝完好,躺在商品柜上,五顏六色,陳列了多排??傆X得,到這里參觀一番,是情趣,是享受。到這里能買到稱心如意的種子,是福氣。只要有種子屬于自己,心里是溫暖的。我想與種子再次結(jié)緣。
然而,真正的耕種并非樂趣。對于農(nóng)民而言,種與收,是大事兒。尤其是在我們山區(qū),施肥、下種只靠人工,就是壓力。能夠種在地里的種子,比野山上自生自滅的種子,運氣要好得多,只是到底如何還不確定。種在地里,若剛好逢天旱,它是沒有動靜的。它只會招來豬拱,雞刨,兔子或黃鼠狼扒。它只會遭到螞蟻、蚯蚓、蜈蚣、蝸牛的侵犯。它只能坐以待斃,得逃過幾劫,才能脫胎換骨。若是透墑,它在土里待的時間短,安全系數(shù)要高一些,可也得闖關(guān)。氣候的冷熱,關(guān)乎它的生死存亡。它在土里掙扎,咬牙切齒地發(fā)脾氣,大吵大鬧,它在土里瞪眼,搏斗,使盡全身力氣,誰知道呢。土壤是它的溫床,也是它的棉被。它被滋潤著,濕淋淋的,在受孕,肚子脹大。直到它吐出芽來,芽拱出地面,越長越大,它漸漸地衰老、消失。若芽長得好,在芽的根部,能找到一層皺巴巴的老皮,那就是它了。它已成功地蛻變。想來,這是奇跡。種子重生了一次。它孕育的新生命,長勢喜人,經(jīng)過百般折磨,不屈不撓地活下來,到了成熟時,會產(chǎn)生更多的種子。一粒種子,繁衍萬代。
有的種子,只要進行加工,就會變得可口。像豆類、芝麻類和谷類,能做出花樣百出的營養(yǎng)餐,讓人賞心悅目。種子被農(nóng)民侍弄一輩子,定居村莊。被運到食品街的種子,已不叫種子了。這么說,城市仿佛沒有種子,再好好想想,什么不是種子換來的呢!是酸酸甜甜,是苦香麻辣,種子影響生活,影響情感,影響人對世界的感受。
說到這里,我突然意識到,一粒小小的種子,其實是博大的。它的生命力度,大得驚人。我仰望它、跪拜它,卻無法讓自己變成一粒種子。
某一天午后,我把一粒種子埋進泥土里。從此,它成了我的一塊心病。
土地似一個大笸籮,盛滿母語。生長在村莊的母語,具有磁力。不僅僅是人,花也有自己的母語。不管天氣陰晴,有沒有螞蚱、貓頭鷹、菜花蛇欣賞,花始終微笑著?;ǖ男θ?,是土地最美的語言。
花是世界的天使。它的出現(xiàn),使人認識了美。有沒有不美的花?有沒有不愛花的人?花太像演員明星,做了大眾情人,被簇擁,不得安寧。其實,花喜歡做人的聽眾。人哪里委屈了,不開心了,有想不開的事兒了,沒地方說,可以跟花傾訴。花靜靜地聽,會聽你把氣兒冒完,直到你沒話說,還一直默默地看著你。有時候風(fēng)婆婆一來,花舞起來。它用它奔放的舞姿,告訴你一個驚天的大道理。
人需要在花開的地方走動走動。這是花的魔力。經(jīng)常賞花,臉上永遠有個春天?;ò讶说臒?、憂愁收集了,自己囫圇吞下去。
作為美的代言者和愛的耕耘者,花鐵肩擔(dān)道義。有花的地方,吸引眼球。把蜜蜂、蝴蝶吸引來,把小兒、老漢吸引來。在花叢中、花樹下歡呼,渾身沸騰。獲得美譽的花比比皆是,眾所周知的牡丹、玫瑰、臘梅、秋桂出盡風(fēng)頭。能成為信使,傳遞愛意;能當(dāng)作詩詞,不斷吟詠;能作為一味藥、一味茶,被人飲用,由不得花情不情愿,只能如此。唯山坡上盛開的花,總有一些落寞。像野菊。野菊沒有桃花粉嫩,沒有李花潔白,沒有油菜花來勢洶涌,人們會忽略它的外表,只看本質(zhì)。村莊里的秋日,遍山開著野菊。野菊好像長了無數(shù)雙眼睛,打量天空。它們的數(shù)學(xué)好,天上有幾片云、幾顆星星都數(shù)得過來。太陽啥時落,月亮啥時升,它們也能夠準確地掌握。村莊的人不多,它們還緊緊地盯著幾個老人和幼兒。老人啥時出工、幼兒啥時哭鬧,它們都睜大眼睛看,支楞著耳朵聽,想抒發(fā)自己的感受。
想一想是誰創(chuàng)造了花?是誰創(chuàng)造了這份美?還有什么比花美、比花一樣的事物美?花把最美的年華留給世界,活得有模有樣,活出自己的精彩,它的心里是充實,還是會空虛?它會在某個夜晚夢到自己色衰后的凄涼不?只怕花不愿提。
花懂愛情。同一時節(jié)開的花,會爭風(fēng)吃醋。誰不想最漂亮,和喜歡自己的某某一見鐘情?花這么想。哪只蜜蜂最勇猛、最有情趣,哪只蝴蝶最英俊、最幽默,哪只小鳥的翅膀迷人、唱歌好聽,花無聊時,也會在一起研究。它們就像研究一道可不可口的菜,一旦合自己的胃口,心撲通撲通地跳,臉發(fā)著燒,對一份愛,望眼欲穿。哪一位蜜蜂王子,一旦親近了某位花仙子,別的花就會受傷,會流血。有了這種經(jīng)歷,花更加心知肚明,只靠相貌、靠愛情活著是靠不住的。它想起自己的使命,覺得如果不能以一張臉混下去,那就轉(zhuǎn)世。于是,有了果。
油菜花、豌豆花、蠶豆花很聰明,長成蝴蝶的樣子,它們不是長得最美的花,也不想搔首弄姿、賣弄風(fēng)騷,可依然受歡迎?;ㄆ谝贿^,它們馬上有了莢,少了凋謝的悲傷。南瓜花、絲瓜花、葫蘆花、豆角花、辣椒花也是,平凡的它們不知道牡丹有多富貴,也不懂它的苦衷。
一些務(wù)實的花,弄清了自己的任務(wù),會全力以赴。它們要一心撫育自己的兒女,沒有那么多心思在情場大顯身手。兒女是它們的偉業(yè),夠它們累一輩子。比如黃瓜花,在綻放不久,就有一個娃不知不覺地從它的屁股上長出。小小的娃,只有木蟲那么長,瘦不拉嘰的。它看著心疼,舍不得一走了之,就一直伴著它。娃越長越大,它的身子慢慢地小下去。直到有一天,娃能夠自立了,它的身子完全腐朽,就像一星兒黑垢痂,被人一抹,從這個世界消失。
活著的花,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追求。我喜歡深究村莊的草花、谷花和菜花。它們具有煙火味兒;它們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野地的氣息;它們天真無邪、不知江湖深淺;它們只認識幾個鄰居,只認識星辰、日月、云彩和風(fēng)雨,簡簡單單,毫無心機;它們對世界充滿浪漫的幻想,不知天高地厚;它們浸泡在深山的日子,有豬糞牛糞羊糞,有炊煙和井相伴,像某個時候的我,太像了。它們有了不起的神力,一茬又一茬地繁榮了村莊。
花的麗質(zhì),給了人們某種啟示。人們的衣著、床單、被子、頭飾、圍巾,人們的牙刷、水杯、肥皂盒、毛巾、背包,無一不模仿花的顏色?;ǖ臉用玻脖荒7?,納成鞋底,做成鞋墊,繡入枕巾。人們是植物的模仿家,在模仿中生兒育女。
再這么說吧,每一朵花,別小瞧了花瓣?;ò甏蟮?,自然整朵花要豐潤一些,艷麗一些,大氣一些。一片花瓣,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動物。一朵花里缺了一片花瓣,便成殘疾。落花時,花瓣總是打頭陣,形成大軍。粉嘟嘟的花蕊,是花朵的心臟。花瓣保護著心臟。
歲月太短暫,花也會嘆氣,它還沒有活夠,還留戀世間、牽掛親友和兒女,自己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因此,它們在世的時候,熱愛贊美。被贊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能夠得到欣賞、得到很多贊美聲,黃泉路上多了一份慰藉。
我像一只松鼠,躥到山野流浪,有幸成為花的觀賞者,看懂了花譜寫的語言。那是純潔、善良、愛、美好、感恩、友誼、忠心、真誠……它們創(chuàng)造的語言,彌漫著香氣。它們還會表達很多意思。特殊的時刻,花會失語。不得不承認,太美的東西,往往在受人喜愛的同時,也容易遭受摧殘。被折枝后的花,會失去靈氣與聲音的。飄落得粉身碎骨的花,躺在死亡的墳冢鴉雀無聲,只有風(fēng)吹起嗩吶,來送行。
當(dāng)花成為別人背景的時候,它只是一種襯托,也無怨無悔?;ㄔ诒诋嬂?,它想伸伸手、伸伸腳卻伸不開,想扭扭腰肢卻扭不動,想說說話卻發(fā)不出聲,就像一件老古董,人摸著它是冰涼的。
花泛濫起來了。煙花是花,酒花是花,霜花是花,凌霄花是花,鉛花是花,燈花是花,刨花是花。不只是叫花的植物多,叫它的人名也多起來,張花、李花、王花、楊花,花與花的口音還大有不同?;ǔ闪艘幻骁R子、一個包裝盒、一條裙子、一雙襪子、一只盆子、一顆糖,花成了一個老人的老伴,一個兒童的玩伴,一條小狗的伙伴,一只貓子的同伴,一陣清風(fēng)的舞伴。
我蹲在油菜花開的地頭?;ǖ?,從山腰到山底形成金色的瀑布,一落千丈,把我沖得無影無蹤。那是晾曬的金閃閃的綢緞被子,把我包在了中間。我無處可逃。不必顧慮太多,不必再思考花衰后如何,趁著大好機會,來一次這樣的約會真好。我望著它們的盛裝,品味它們的華筵,頃刻,也變成一株油菜花。和花一起扎根土里,我們是土產(chǎn)。
花給人的不只是風(fēng)景,可以一飽眼福,還是一份豐富多彩的厚禮,深入我們的日常。我嗅著它,嗅著我不敢忘記的土地。
在山野上,各種草擠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它們要包圍房屋和村民,包圍牲口和家禽。它們要做火,點燃村莊,狼煙四起。草,有暫時性的失憶癥,忘了自己叫草,是弱小之軀、卑微之身。它們使著野性子,不斷地擴張聲勢,舉旗要將僅有的幾戶人家俘虜。
村民自覺做了草們的囚徒,包括我。我們歸依草,像認祖歸宗,跟它們姓。草跟我們脫不掉了干系,我們越長越像草的背影。雞鴨貓狗和牛羊,也像草的背影。碗筷、缸罐、瓷盆、飯勺、鏟子、水桶,都像草的背影。我們用鐮刀割草、手鋤剮草、藥劑打草、擔(dān)子挑草、背簍背草,鐮刀、手鋤、藥劑、擔(dān)子、背簍便全進入了草的家族。
草,只要生在山野,就有機會壯大門戶。你說它弱不禁風(fēng),它就挑戰(zhàn)你的眼力,暗暗地使一把勁兒,霸占你的領(lǐng)地。它們總是魯莽,但也有細心的時候。它們細心起來,給螞蟻遮風(fēng)擋雨;偏著頭一字一句地聽大樹講課。它們憐惜螞蟻、崇拜大樹,就是不喜歡突然闖入的一口痰、不喜歡霧霾。草和土地同呼吸,想做清潔工,把大氣中所有的灰塵吸干凈。
是誰給草配的同一款服裝?綠,成了它們的保護色。誰不一樣,就是少數(shù)民族。薄薄的新衣,草穿在身上,精神抖擻,大半年都不換,臟了雨給直接刷洗。直到它穿成舊衣,色澤發(fā)白、發(fā)黃,像件破蓑衣,御不了寒,還不舍得脫下。
只要落一顆草籽,它就出芽。只要一條根兒尚有心跳,它就想方設(shè)法地露面。只要有半截身子在,它就很快長全了頭。它們本來就屬于鄉(xiāng)村,不忌諱出生。從崖上站起來,不怕摔,不怕死。從石頭下拱出來,立正,伸腰。被人從腳腕割了,重新長大。被牛嚼了、兔子啃了、呱呱雞刨了,逃過一災(zāi)又一災(zāi),命還在。
草,擺脫不了草命。
山民,是山野上的一株草。草摸爬滾打,挫折重重,長得也像山民。我長成草的模樣,也便練習(xí)草的活法。
村莊的背影,已是一片草野。一片草浩浩蕩蕩,鬼魅一樣在風(fēng)中搖曳,仿若插起旌旗,擺宴慶功,個個喝得東倒西歪。這野草,生性孤僻、頑劣,也拉幫結(jié)派起來,愿意無人問津、自生自滅,還是來一場大救贖?野草成了荒草。草的勢力越大,山就越緊張、越焦慮了。
路被草占了,地被草占了,小院被草占了,草無孔不入。它在侵占空間,無人抵擋。我站在草叢中,和草一般高。草上的露水滾過來,打濕我的衣衫,我的手臂。我要記住自己叫什么,再去認識別的草。一個人只能是一株草,只熟悉自己生活的地方。我想記下每株草的樣子,為其樹碑立傳。站在高山上的草,距離天空很近,遠方盡收眼底。大家一睜開眼,就能賞山景,晚上看月亮,這是草能夠有的福氣,草已習(xí)以為常。然而,以草的目光看遠方,那里也是草塑造的,是草蓋出的城堡,還有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夢;以草的姿態(tài)看天空,會覺得神圣。霧氣和密布的烏云,有時遮擋草的視線,是討厭的。如果只是朵朵白云,草們以為這就是花海,能和自己媲美,惹來會心的一笑。太陽出來了,一開始刺得草們眼疼,適應(yīng)了,就會感到心情舒暢。它們把太陽當(dāng)神,信奉這個大神的威力,一齊恭恭敬敬地致敬,這使太陽在俯視山野時,看到了一道美好的草宴。
草里,有沒有埋下很深的鄉(xiāng)愁?我有,草沒有,這是我們惟一的區(qū)別。
我想飲草露,猛飲,像貪戀草葉生活的肉蟲,把頭扎進水珠子里,一切悄無聲息地進行。像鳥也可以。把嘴擱在草葉上,一啄,一吸,很輕很輕,生怕碰落。山野上的草露,有甜味。一些個頭大,又圓又亮,一堆兒一堆兒地擺放在草葉上,跟棋子似的,用力吹口氣,可以吹走幾顆。若不吹,輕輕地晃一晃草葉,它會滾幾圈,落到地上。用手指尖一碰,便是一滴水、一個濕痕。所以,不動它的好,想喝就找根小麥稈來吸。有的小草露,分布在大個子草露的周圍,一星一點的,像它的腳印。還有的草露,吊在草葉的邊緣,一粒一粒的,似小燈泡,嘴伸上去,可以濕唇。
我想吃草腌成的野酸菜。刺兒芽、馬齒莧、灰灰菜、地黃草、牛舌頭草,都是做野酸菜的特選。秋后,要難找一些,只怕費力找到的也只有地黃草好些。最好在春夏,趁葉子都嫩,剜一樣或幾樣草,湊一大袋回來,洗干凈,放在開水鍋焯一焯。炸草的火要大,把草在鍋里翻幾個身,待炸到八成熟,就撈起,按進菜盆或菜罐里。然后,在上面澆上酸漿,過兩天聞起來酸溜溜的,就可以吃了。野酸菜,不論是涼拌還是油炒,都爽口,而且清火、去毒、保健。我最喜歡吃馬齒莧、灰灰菜腌的野酸菜,能吃個飽。
我想再嘗一嘗草藥,再用草藥洗一次澡。小時候,一患感冒,大人會挖來柴胡,找來艾草、荊芥,煎成藥茶,喝幾天;身上癢時,也會找來艾草、首烏藤、野茴香熬成水洗一洗。藥茶苦得難沾口,得磨蹭好久,大人催得不行,才咬著牙抿一抿。一次抿一小口,感覺越來越苦,咽不下去,想吐。大人還在催,我沒辦法了,挺挺腰身,把眼一閉,不品是什么味了,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喝完了,有糖吃。草藥水洗澡,說起來很難堪,又很過癮。洗的時候,身上熱乎乎的,癢酥酥的,還有一點兒疼。我能感覺到,有好多蟲子在脊梁溝掙扎。
我想在草上面打幾個滾。把草當(dāng)一張床,頑皮地睡上去,讓露水打濕我,讓草葉親吻我,讓我的身體滑進草的內(nèi)部,讓我有一頂草冠、一身草衣。草們不用怕,我只躺一會兒,真的只一會兒就好,忍著點,別怕被壓疼,請原諒我的任性。
在山野的日子,我的所思所想,都不難辦。
我不想的事情,它也發(fā)生。
能夠挨過冬天的草,在極少數(shù)。因此,下雪前后,趁天氣好,男將砍柴去了,女人就磨好鐮刀,帶著尖擔(dān)去野地割草。早晨,太陽還沒有出來,女人走在山路上,扛著的尖擔(dān)高出了頭,很像熒屏上出征的女戰(zhàn)士。女人便感嘆,躲在屋子里閑著冷,到坡上干活還暖和些。半晌里,太陽熱起來,曬紅女人的臉蛋,曬得額上出汗。女人撅著屁股,哧溜哧溜地割。中午回家的時候,女人已割倒一大片,綁幾捆挑在肩上,身子一搖一擺。
得先把龍須草割回來。這個時候,龍須草已經(jīng)像干餅一樣黃了,不及時割,被雨雪漚朽了就會發(fā)黑。割回后,除了自家留一些,另一部分碼成垛,趁機會賣掉。女人割完龍須草,還要割一種叫黃背的山草。山草長得壯,和女人的身高差不多,橘子色。好草,女人好像割上了癮,有時過了晌午還沒往回走。然而,割一冬天草,雙手皴得盡是血口。
山草,可以苫木柴。苫木柴時,在木柴上面碼一層山草,用塑料布包裹、木杠壓牢,能夠防雨。用它苫豬圈棚、苫紅薯窖也不錯,做引火柴更好。干透了的山草,打火機、火柴一點就噴起火苗?;鹈缭綗酱?,急忙塞進灶里,再加一把小硬柴,然后加大柴進灶,火熊熊燃燒。這是煮面飯。要是烙饃、烙餅,只燒山草,就很好。
草火,是山民握在手中的日子,是草的歸途,通向灰土。
我看到,晚霞里,一片片野草像牛群,在山上晃動,仿佛在等待主人使喚。隨著夕陽墜下去,草的故事,翻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