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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蕉櫻桃都不是

        2018-11-15 13:28:26劉梅花
        文苑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窮人家鍋盔仕女圖

        文/劉梅花

        到城里去生活會怎么樣?那時我可不知道。我不過是窮人家的孩子,并不關(guān)心這些,只想著,下一頓飽飽地吃,不要虧著。似乎天底下除了吃,再也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那年也還小,我被我媽牽著,到縣城里去,借宿在她的朋友家里。我記得自己穿了一件杏黃的襯衫,梳著長辮子。我從側(cè)面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背有點(diǎn)駝,佝僂著腰,坐在沙發(fā)沿上,萬分拘謹(jǐn)?shù)臉幼印?/p>

        晚間,窗外的燈光照進(jìn)來,一團(tuán)黃亮。家具上也蒙了一層光暈,明明暗暗的。墻上掛著一幅仕女圖,巨大的芭蕉下,細(xì)腰云鬢的女子彈琴,不遠(yuǎn)處一籃櫻桃。光暈落在芭蕉葉上,云里霧里的樣子。汽車時不時從院子外駛過,轟隆隆響動,一路又響到遠(yuǎn)處去了,然后消失。屋子里格外寂靜,我睡不著,悄悄問:媽媽,任女是什么意思?我媽說,不是任,叫仕女,古代讀書多的女人。

        這大概是對小城市最初的一個印象。也說不出為什么,反正對城市有著難言的戀慕,心里生了根。

        很多年后,我終于連滾帶爬進(jìn)了縣城。在一個深夜亂翻閑書,看到一幅仕女圖—— 一種奇異的感覺撲上心頭,我突然就想起小時候失眠的那個夜晚,墻上的芭蕉美人圖。也想著從前的窮,一件杏黃的襯衫,微微一點(diǎn)駝背。倘若我借宿到荒山野嶺的窮人家,想必背也是直直的。也想起兒時的蠻荒,不讀書,沒白沒黑地玩,日子像沙子一樣白白淌走。我不停地串門,到沙漠里逛,在許多枝枝蔓蔓無用的事物上消耗大把的時間。裹了窗簾當(dāng)作長裙,戴著草帽假裝是端凝的公主。那時的光陰,過得散漫,像一匹印花粗布,說好也好,說粗疏也粗疏。

        我在深夜里發(fā)呆,書也翻不下去,胡亂想。

        少年時住在沙漠里的村莊,清晨總是被麻雀吵醒。冬天睡在被窩里不肯早早起來。賴炕許久,哧啦嗤啦拉開窗簾看,玻璃上凍出一層冰花,總是像密密匝匝的森林,一種光怪迷離的美。指尖蹭上去摳,摳出亂七八糟的圖案來,方才穿衣下炕。一件破舊的襯衫,上面套上棉衣。棉衣已經(jīng)短了,衣襟下端又縫上去一截接好。

        早飯總是一樣,老茶加鍋盔。鍋盔是烙得很硬的大餅,可以存放很久不壞。有時候是蒸出來的饅頭。有幾年我家里總是吃雜糧,蕎麥面發(fā)糕,玉米面餅子,吃得胃里泛著酸水。實際上家里白面足夠,但是我媽覺得過日子要節(jié)儉,不能奢侈。

        蒸雜糧糕必須火旺才行,很費(fèi)炭。每次蒸完,就把灶膛里的炭灰掏出來,攤在院子里,撿起來尚有黑芯的,留著煮飯。撿炭核的一定是我,灰頭土臉的,真是厭惡透了。下過干拌面的面湯,喝半碗,不然浪費(fèi)——這種日子過著過著,就把種種的吝惜,慢慢印在身體里,渾然不覺。

        現(xiàn)在我才驀然發(fā)現(xiàn),我的過分節(jié)儉,偏執(zhí),促狹,恨一個人恨得千年不化,這些都來自兒時的生活。

        有一年,家里只有我爹。不知道我媽去哪兒了。我和弟弟嚷著要吃包子,嚷了好幾天。我爹實在也忙,莊稼地里活兒那么多。他要找出蒸包子的時間來,就忙到深夜。包子看上去倒是好,皮薄餡兒多。但是,咬一口,真是太難吃了。沒有一滴油,當(dāng)然也沒有肉。土豆煮熟了,搗成泥,拌了小芹菜。連蔥都沒有。小芹菜放多了,有一股子藥味,略略帶苦,帶澀。

        我初進(jìn)城的那段日子,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總覺得心底里生出一些凄厲來。租住的房子門前是一條河,河岸上密密匝匝的樹。我常常坐在河邊,耐心看著樹葉一片一片往下墜。那些葉子,可能是一塊塊的補(bǔ)丁,疾疾去補(bǔ)綴這光陰的殘破。

        我細(xì)細(xì)琢磨那個安靜的夜里古畫里的芭蕉美人,反復(fù)打量我過去荒愁的生活。這兩樣,原本也沒什么聯(lián)系??墒俏矣X得因為過去粗疏的窮光陰,磨損了一些美好的相遇。都說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那些年,我能遇見的,不是芭蕉,不是櫻桃。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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