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蔡興樂
題記:大別山的余脈蜿蜒向東,出六安,經合肥,直至肥東,形成一條綿延數百公里的丘陵地貌,成為長江流域與淮河流域的分界線,謂之江淮分水嶺。我的故鄉(xiāng)就在江淮分水嶺上。
在分水嶺,無論是張三李四,抑或王五陳六,一敘起來,大家伙都是血脈相連的親戚。吃五谷雜糧長大的人,都會有一顆菩薩般的好心腸。
春天里來,娘墳頭上的野草,總是割了又長、長了又割。那些個外出合肥城打工的人,總是會在臘月里返回。沒等到立春,甚至都沒過完節(jié),又得一茬一茬地踏上返程。
秋天一到,迎親的嗩吶聲,每每格外的響亮。我那就要做新嫁娘的姐姐,當然也是格外的好看。只要翻過黃土連著黃土的分水嶺,就會看見嶺那邊,將會有她貼著喜字的新房。
也許分水嶺真的還不夠遼闊,可這片小小的疆土,已足夠一些微不足道的愛落戶安家。既而繁衍后代,相夫教子,悄悄地過完自己謙卑的一生。
我的村莊蒹葭蒼蒼,天高云淡。唯一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條土路,先是走下坡,后是爬上坡,再拐上一個大彎才能翻過嶺脊。然后就會看見蕎麥花開的地方,越來越破舊的老屋下,住著頭發(fā)花白的娘。
我的土地風吹草低,白露為霜。有風悄悄起于青萍之末,也起于娘不大的菜地頭,那些開著金黃金黃骨朵的南瓜花上。
天邊真的還很遙遠,連太陽也只能在嶺脊之上慢慢升起。每每最先普照著的是,菜地里那些個絳紫色的茄子,以及剛走出村莊的羊羔和水牛。
我的親人身體健康,心地善良。他們很少會走出這片黃土連著黃土的分水嶺??偸悄軌虿患铀妓鞯?,脫口喊出一朵野花的名字。也會悄悄躲到安靜處,把逝去的親人默默地喊上一遍。
在故鄉(xiāng)分水嶺,紅薯是過冬必不可少的口糧,而地窖則是儲存紅薯的好地方。在分水嶺,并不是每個男人都能夠挖出一口滿意的地窖。我父親是挖地窖的一把好手。
每到秋冬季節(jié),父親便開始進行挖地窖的籌劃。地勢要背風向陽,攏得住氣;地表要干爽平整,瀝得盡水。先是用鐵鍬開場,頭深挖;后有鴨嘴鋤上陣,小鏟細活。地下一尺深是肥沃的黑土層,接著是一米左右的白沙土。直到兩米深之后,才會遇到板結而細密的黃粘土。這也是儲藏紅薯最佳的土層。
至少得要用上三天的工夫,一口好地窖才算是大功告成。紅薯存放在這樣的地窖里,不但時間長,而且也不易爛。父親為此在村里人面前,每每顯得異常的得意。
后來,我也學著父親的樣子,在村西南背風向陽的棉花地,挖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埋下了他。
在我們鄉(xiāng)下分水嶺,那些個結了婚的男人真的都很爺們。他們喝五元錢一瓶的燒酒,他們抽兩元錢一包的香煙,或者干脆抽自家制的土造煙,他們抽起土造煙來更像爺們。
大凡分水嶺的爺們,都有一顆菩薩般的好心腸。他們去嶺坡上打柴,或是到嶺坡下的小河里打漁,要不就去合肥城里打工掙錢,養(yǎng)活著一家老小。只是他們很少打自家的女人。
分水嶺的爺們也很少打架,他們打架多半是為打抱不平。那年春上,一個外地包工頭,仗著自己兜里的幾個臭錢,硬是要霸占村西頭楊鐵匠的寶貝女兒豌豆。分水嶺的爺們終于忍無可忍,直打得那個包工頭滿地找牙!
其實,連著老屋的那條道大多是羊腸小道,只適合用雙腳來慢慢地走。幾只羊羔羔,一邊在道旁慢條斯理地吃著草,一邊不忘咩咩地呼朋引伴,全不顧一埂之隔莊稼地里,豌豆花們綻出了紫紫的蕊。
其實,在豌豆花開的季節(jié),母親的小小菜地,早已經是一年里最好看的風景。單就是邊上的那幾棵南瓜,也按捺不住地悄悄伸展出嫩綠的藤蔓。而每一片寬大的葉子下面,不用去猜,都藏著一些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
其實,母親她老人家這一輩子,已經走慣了分水嶺的羊腸小道。干凈的露水,總會打濕褲腿;冷冷的霜,在不經意間便染白了腳上的土布鞋子??蔁o論怎樣狹窄和泥濘,不疾不徐的她都很少摔跤。
一株棉花的一生是善良的,一株棉花的美麗是慈祥的。在分水嶺,只有棉花是娘一生中最喜愛種植的作物。
嶺坡下,每一片如此安靜而茂盛的棉花地深處,都會不離不棄地臥著一個雞鳴狗吠的村莊。這其中就有個叫南份蔡的,是我小得不能再小的祖國。
在分水嶺,能與一株棉花結為好姐妹,日子就會多些明媚與陽光,生活就會少些冷漠與寒涼。
如果還有下輩子,如果下輩子能夠選擇投胎,成為分水嶺上的一株莊稼,我會毫不猶豫做一株棉花,開粉紅的朵,結青青的果……
在故鄉(xiāng)分水嶺,金燦燦的陽光,總是貼心貼肺地落在我喜歡的那些植物上。
哪怕一株再平常不過的狗尾巴草,哪怕一朵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兒。如同嶺坡上娘小菜地里的芫荽花,細碎,柔弱,而又透著淺淺的紫,也都會是陽光不離不棄的寶貝。
這是陽光明媚的季節(jié),南來的風,輕車熟路地穿過陽光的間隙,吹拂著嶺上的玉米、花生和紅薯,也吹拂著正在玉米地里薅草的娘,直至吹亂了她已經花白的頭發(fā)。吹著吹著,那些個莊稼日漸成熟,成為一家人過冬的口糧;吹著吹著,娘在不知不覺中老去,最終被埋在她勞作的這片莊稼地。
陽光,總是落在我所喜歡的植物上,也會在娘那矮矮的墳頭,歇歇腳……
所謂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就是出生時的胎衣,會被埋在同一片嶺坡下;就是喝著村頭那同一眼老井里的水,一起長大。
然后,大家伙操著同樣一口合肥腔,去走南闖北;回到家里,還會用同樣的口音喊著自己的娘親。
直至死了之后,再會被埋到同一個祖塋地,任憑同一種顏色的野花,開滿自己矮矮的墳頭。
在分水嶺,人們會原諒一株莊稼,因干旱而沒能結出飽滿的糧食;原諒幾只貪玩的羊羔羔,沒能夠趕在黃昏降臨前,安然回到溫暖的欄舍。
就像爹娘,一次又一次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就像我甚至連一聲招呼都不用打,便皈依到一個叫南份蔡的小村莊。
一株青草,總是能先于我抵達爹娘的墳前。它們都是些極普通的野草,比如狗尾巴草、豬籠草、車前草以及牛鞭草什么的。甚至連名字也與我的乳名一樣,是如此的土得掉渣。仿佛它們這一輩子,只配在民間和鄉(xiāng)下過日子。可它們從不去羨慕外面的燈紅酒綠和熱鬧,畢生只會與逝去的親人們相依相伴,演繹著什么叫做不離不棄。
偶爾,也還會有一棵兩棵落了單的莊稼,比如像小麥、玉米、棉花,這些個娘她老人家在世時,最愛侍弄的莊稼,在爹娘漸漸矮下去的墳頭,悄悄地扎下自己的根,它們貼心貼肺地開著小花。它們誠惶誠恐地結著果實,生怕稍一不慎,就會招致別人的流言蜚語。可在我眼里,它們倒更像爹娘最孝順的好兒女,令常在異鄉(xiāng)的我羞愧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