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甲
你們倒下去的時刻不會逝去,
盡管千萬個聲音交替在這個寂靜里。
雨水會打濕廣場的石板,
但熄滅不了你們名字的火焰。
——【智利】巴勃羅·聶魯達(dá)
那些最初的元素:水、火、土、風(fēng)
那些最初的光:予以生命
予以喧囂和寂靜。
佇立時間深處,那些細(xì)微的生命——
侏羅紀(jì)的蕨頁,石炭紀(jì)的珊瑚
那些撕開天幕的人。
搖搖晃晃的命運(yùn),美如大地的倒影。
陽光下,風(fēng)中,走在永恒的鏡面上
呵!對稱的火。真實又虛幻
燃燒。熄滅。再次噴涌。
噴泉攀上瞬間的巔峰,
哀嚎是鏡子里的一把灰燼。
萬物:每一刻碎裂,重塑,雕像;
萬物:每一刻生生奮起;
只有心靈致命的飛翔。
只有路途和軌跡。
只有永遠(yuǎn)的熱望。
只有心火與創(chuàng)傷。
時間的圍城。
空間的拘囿。
人境的樊籬。
絕域:無路可逃。
大地和她饑渴的歲月……
誰的血,誰的形骸,誰的青春華姿
喂養(yǎng)大地的饑餓:青銅饕餮,黑暗力。
攥緊你跌落在大地上的身影,身影里的魚刺骨。
它喜歡因夢想滋養(yǎng)而青春發(fā)亮的臉龐,
它喜歡生命之樹上摘取早熟微紅之果。
亙古以來那無形的力量自深處暗黑之地
向下拉向下拉向下拉向下拉向下拉……
懸垂的日球被拉向發(fā)尖,影子擠進(jìn)腳掌。
四個方向望出去,地平線在遠(yuǎn)方發(fā)燙。
目光,一次次被稠密的虛空熔蝕殆盡。
沒有草。沙粒廣場,荒涼在蓬勃生長。
身體切開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陌生在身后合攏。
想說的話已被堵回心里,
億萬年堆成半寸寂靜。
一塊板結(jié)的屋頂……
有一瞬間,我頓感自己正站在一個巨靈壯碩
的腦袋上
是荒原千年大夢里那枚跳躍的人形之焰。
目送著周遭潰退的時間
徐徐而落……
是孕育。
是緩慢的爆破力。
是西部大荒陣痛的腹背。
是古特提斯海分娩的腥膻之血。
山脈和波濤向四圍退去
漸漸露出了你:柴達(dá)木
蒼天般開闊的額頭。
直角尺和駝隊還不曾到來
春雨尚在途中……
硝石的原野。鹽堿的花園。
困乏定制的漫長白晝的粗面包。
風(fēng)的古老書頁
被陽光裝訂成冊。留給
身著正裝的寂靜朗讀。
時光利刃雕鑿的赭紅山脈,
是光的叢林里游走的猛虎。
讓每一外界之物懾服于氣息之威猛。
直到第一只腳重重壓下來——
那獻(xiàn)給大地的初吻,
在曠野濺起光的漣漪。
抖落進(jìn)來。人是什么?
獻(xiàn)祭的玫瑰,生詫的芳香?
電光火石,抑或一句獨(dú)語?
抖落進(jìn)來。夢幻之子
箭頭。疾病。傳奇。
陶土盛裝的火焰?
抖落進(jìn)來。命運(yùn)之力
只需一瞬的矚目
空氣闃寂的圍墻便滑向幽藍(lán)的碎裂。
是探路者。是商旅。是粗布遮頭的淘金人。
是石油勘探井架。是輸油管線。是路標(biāo)。
是沿著礦脈和河道款款巡行的極地?zé)犸L(fēng)。
聲息橫越祁連山,阿爾金山
橫越昆侖,巴顏喀拉
跨入黎明清涼的門檻。
于是,有了第一口井。
于是,有了第一道門。
于是,有了第一盞燈。
千年河道里潛行的漆黑之手
呵護(hù)著大地上微弱的燈火
一枚開裂的核:暗夜的縫隙。
一番新的圖景正從中流溢而出:
一盞暗夜里盛開的燈
逼退荒涼的圍攻,壓低淚的標(biāo)線。
將高原的溫度重新測定。
一盞大地上亮起的燈
宛如生命的軸心。圍著層層光暈
擴(kuò)散出家園羞怯的年輪。
一盞曠野上生長的燈
是暖流,是磁力圈
吸附著床架。煙火。新生兒的哭聲。
無邊沙域:秘藏時光之蜜的豐隆之地。
導(dǎo)以先路的探險者。
身披油甲的鉆井工。
綰起秀發(fā)扳倒夕陽的鐵姑娘。
麇集在你如水的眼波下
狎昵家園灶頭的溫息。
品享,天邊一縷流云。
而在夜的荒原:大地晶瑩的盆盂
被遺忘的時辰俯下身來
親吻古大海細(xì)密的波紋。
金砂,石英,頁巖的星芒;
螺甸,扇貝,珍珠的星芒;
粼粼躍動。仿佛剛剛
自星座的枝頭垂墜在地。
那原是上蒼呈送裸原的異實嘉果。
而無聲的音樂,正從
那扇圓圓的窗口流溢而下:
鳴響在粗礪的土墻之外。
鳴響在粗礪的土墻之內(nèi),
深甜的酣睡包裹的家園夢鄉(xiāng)。
無垠時空,一派清明。
那個不眠的荒原之子
打開門板,蹚著月光。
獨(dú)自偷窺了這一驚人的秘密。
我是第一把火。
我是航行在西風(fēng)里不沉的紅。
我是拓荒人。
我沒有年齡、姓名和面孔。
我只有俯身叩問天地之門的身姿。
我的光耀帶著我碎去的肖像
一次次離我遠(yuǎn)去。如爝火。如微光。
如灑落在大地上久遠(yuǎn)的憂傷。
浸透于戈壁莽原沙礫的孤寂之中。
我有追慕者不倦的熱情。
我有殉情人九死未悔的癡念。
我有對荒原大甸深沉的愛戀。
那時,我出玉門,過沙州。遁形夜色
沿一則古時消息,拾階而上。
而風(fēng)中不時透出你成熟胴體神秘的幽息——
那里定是一方眾流匯集水草豐美之所。
一路途經(jīng)蘇干湖,臺吉乃爾湖,尕斯庫勒湖
翡翠的天空。踏著鹽澤繡織的絨毯,
緩步在大自然犖確崔嵬的花園。
那里是高昌僧侶尋經(jīng)問路的地方。
那里是固始汗遷延牧馬的地方。
那里是吐谷渾王臣備植九谷酧神祭祖的地方。
那里是河南道。冰達(dá)坂。高地風(fēng)檣。垂直暴曬……
是粗礪而野性的美。
荒原的玫瑰,黑新娘。億萬年
內(nèi)心的陽光釀就的純凈之蜜。
待誰品嘗?
我,就是那個命定的新郎嗎?
我,奔行的紅,一路竄燒的火線。
探身沙域,如閑庭信步絕域天淵。
領(lǐng)受干渴與惶恐的攔路搶劫
翹首風(fēng)之利刃
與莫測之前路。
與鐵件。與航標(biāo)。
與汗息裹緊的孤獨(dú)。
與遙遠(yuǎn)落日的驚呼聲。
結(jié)伴前行……
我身佩血的示波器,心的導(dǎo)航儀
精熟大地的勘探學(xué)。
我不時在無邊裸原
支起愛的圓規(guī),
圈定那蔥蘢的親吻之地。
黑新娘:異域的珍珠。
黑新娘:渾然天成的寶國女子。
黑新娘:日月支架上日漸豐滿的葡萄。
黑新娘:光陰密室里悄然長成的蜂房。
我擁吻你荒涼粗布遮不住的火熱青春。
一次次攬住你,油滑的腰肢
感受你巖石之軀里卷起的風(fēng)暴。
感受你悸動的身體上打開的暗河。
那流溢黑色星光的神秘花園;
那奔涌灼熱寶石的黑色噴泉;
還有,那自遠(yuǎn)古時代微生物口中送出的
億萬年前的問候。
在神奇之夜。在陌生的空氣中
傷口一般盛開——
是冰河坼裂。是空氣戰(zhàn)栗。是深層地震。
是穿越屈辱年月的黑色淚水汪洋奔瀉。
抱緊,曙色刺射進(jìn)來的光柱。
抱緊,拉開光之航線的野性日球。
抱緊,太古大淵中飛行的極地之聲。
那一片寂靜擋住遠(yuǎn)方的風(fēng)。
那一片寂靜壓住四圍的躁動。
那一片寂靜將天空涂黑,燒穿
如熔斷的電影膠片。
丟失的時間
從一個熔洞里涌現(xiàn)——
固化的瞬間,已從日歷中剝離出來
聳立成長方形的冰冷。
不再走動的鐘表指針
永遠(yuǎn)定格在一聲驚呼里。
永恒的土地:它已從連續(xù)放映的手中
撕裂。在內(nèi)心的版圖上扎根。
沒有鳥聲。沒有樹林。沒有花崗巖基座。
四百個亡靈的眺望,被樸素的沙粒托著
正如他們樸素的內(nèi)心。他們樸素的死和生:
榮耀地貼近大地
每一陣細(xì)微的律動。
捧起一把黃沙
捧起一把柔軟的疼痛。
我給你們沐浴周身。
你們青春的笑語。你們?nèi)鐭煹纳?/p>
重新在我手指間跳動。
任桂月,羅青霞,還有那些無名的姐妹,
薛崇仁,陳家良,還有那些匆忙的魂靈。①
在死亡堅守的花園里
誰給你們打開一道回家的門?
望一望童年的山嶺,繡著門簾的母親。
而你們?nèi)缭S的癡心,早已
化為霞綺,散落在新墾的熱土里。
孵化著另一片錦繡天地。
你們深陷在自己的榮耀時刻。
那些發(fā)自遠(yuǎn)方的信函和問候,
那些江南絲竹,中原鑼鼓,
來不及接你們回家。你們便縱身一躍
跳進(jìn)命定的圖畫里。
崇敬為它裝上高峻的邊框。
我捧住你們寂寞的內(nèi)心
但捧不住你們
流沙般逝去的面孔。
盡管雨水會一千次沖刷你們風(fēng)化的臉,
但澆滅不了你們頭頂?shù)幕鹧妗?/p>
時光已將紀(jì)念沖洗出來,
給你聳立的莊嚴(yán)戴上火焰的花環(huán)。
在那不朽的時空里:
你們依舊開赴向陌生異域,
開赴向南八仙,一里坪,花土溝……
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名字。
吞咽干硬的陽光,
品嘗陽光里的笑與淚
苦和甜。
沒有回聲的領(lǐng)地——
沙之蘇醒。沙之沸騰。沙之冷卻。沙之死。
你穿越我內(nèi)心的燈
卻把荒涼遺落在大地上。
冷湖之冷。時光之冷。天地之冷。
培育。促成。掏空。隕落的軀殼堆積起的荒。
荒之汪洋。一日日,將家園四壁裝潢。
時光何其無情。那些溫暖的燈盞
塌陷在一聲呼喊里。光之芒銹蝕于暗夜。
風(fēng)來過。雨來過。隕落的星辰來過。
那個比黑夜還黑的靈魂
那獨(dú)自領(lǐng)有不羈之愛的荒原之心,
擎著夢的燈盞,捧著淚的花束,來過。
四圍是無聲的嗚咽。出血的寂靜。
一條街的疼痛,被往事愛恨烙傷的腳印。
風(fēng)的叢林里一刻刻模糊的背影。
一艘荒漠的波瀾中遠(yuǎn)逝的巨艦。
一只觸痛時間礁石的大船。
一方日漸沉沒的家園。
塌陷早已從細(xì)微的裂痕開始:
光之裂隙。時之裂隙。心之裂隙。
緩慢銹蝕的天空,一片殷紅
鋒利的荒,潰散而去——
那些:青春。血液。變形的骨骼。老去的身架。
那些:生息。春光。爐膛里的炭火。孤寂的門窗。
那些:異域。囧途。劈成兩半的天空。邊界上
的角力。
那些:風(fēng)化的臉龐。臉龐上不熄的愛火。
那些:不曾垮塌的雄心。
那些:飄搖的步痕。
那些:大寫的人。
注:①任桂月、羅青霞、薛崇仁、陳家良等都是安葬在冷湖四號公墓中的柴達(dá)木石油勘探開采的先驅(qū),根據(jù)墓碑上碑文推算,他們都很年輕。冷湖四號公墓安葬了四百余名石油工作者,許多沒有姓名,無名的墳塋葬著無名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