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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剁了你的手

        2018-11-15 08:45:17汪破窯
        吐魯番 2018年2期

        汪破窯

        甜甜要過三周歲的生日,父母對尚全說,你就這么一個娃子,不趁這個機(jī)會擺酒,往后就要等到她考大學(xué)了。老人家的話不中聽卻在理兒,這些年沒少為紅白喜事送“份子錢”,這些錢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當(dāng)然要找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收回來。尚全跟玲子商量,決定在老家給女兒過生日,老家的東西樣樣都比城里便宜,許多蔬菜都有種,可以省一筆開支。

        尚全和玲子提前兩天回到老家。擺酒要開鍋動灶,一家人忙不過來,還請了大廚配菜師傅隔壁鄰居過來幫忙。豬提前一天殺好,其他肉類、青菜也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尚全要去買一些蔥姜蒜八角花椒桂皮十三香之類的調(diào)料,大廚發(fā)子說吃菜就是吃作料,作料不重菜就不出味。

        街上有些蕭條。按理說現(xiàn)在是農(nóng)閑,逛街的人應(yīng)該很多才是,可是今兒卻不見幾個人,尚全覺得怪怪的。他問菜販子,為啥街上人這么少。菜販子咧嘴一樂說,一看就知道你在外面工作,不知道家里的情況,現(xiàn)在這個時間都去“動物園”買碼了。動物園買馬?尚全糊涂了,啥時候有了動物園。菜販子把嘴咧得更大了,探近身子說,“動物園”就是賣碼場,因?yàn)榇a是一種動物,我們都叫它“動物園”。你買碼時下注下得越大中了你就賺得越多。見尚全還是很疑惑,菜販子用嘴向東努了努,說你去劉正明旅店看看就知道了。

        尚全還沒走到劉正明旅店就看見店前被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女子拿著高音喇叭,撇著腔調(diào)喊,趕快買啦,買多賺多啦!一群人圍著墻上一張紅紙指指點(diǎn)點(diǎn)竊竊私語。“動物園”就是一個賣碼場,由莊家出謎,謎面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歪詩”,像七言音律朗朗上口,“猜謎”規(guī)則不受限制,買碼的人根據(jù)謎面內(nèi)容、字意、諧音等展開聯(lián)想猜謎底,謎底就在三十六種動物之中,謎面讓你覺得既像這個又像那個,要想猜中完全靠蒙,買碼的人往往選中一個或是多個動物下注,等到放碼時,莊家當(dāng)著眾人的面取出謎底,猜中的憑“投注單”向莊家領(lǐng)取投注額一比四十的“獎金”。

        尚全對這個不感興趣,擠出人群往家趕。沒走多遠(yuǎn),身后傳來一陣鞭炮聲,有人買中了碼在慶賀呢。鞭炮聲有很大的引誘作用,讓人聽了有買碼的沖動。

        生日宴結(jié)束了,客人們坐著喝會茶聊會天就走了。

        客人都走了,就剩下幾個幫忙的人,院子一下子空了許多。尚全掏出煙遞給發(fā)子,兩人有一句無一句地聊著,不覺就聊到“有獎猜謎語”上了。發(fā)子不說“有獎猜謎語”,他也叫“動物園”。他說,現(xiàn)在的人看上去能得很,其實(shí)傻不拉嘰的,“動物園”害得人沒心思干事,想不勞而獲。發(fā)子把煙蒂掐滅扔掉,從地上的掃帚上折下一根竹簽,剔著牙說,買碼就是賭博,十賭九輸,有多少錢送多少錢,個個都想賺錢,那么容易賺人家吃屁呀。發(fā)子從牙簽上抹去一小塊肉末,抹在椅子腿上,接著捂著嘴剔牙,說話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他說,四隊(duì)劉小五整天買碼不干活,他老婆跟他干了幾架他不聽,后來喝農(nóng)藥死了。兩人結(jié)婚不到一年,娃兒都沒一個,老婆娘家的人來了,把他家里的柜子呀門呀窗呀電視呀都砸爛了。就是前半個月的事。發(fā)子喝了一大口茶水,在嘴里“咕嘟咕嘟”幾聲,把漱口水吐在地上,嘖嘖嘴說,七隊(duì)的王鴨子天天買碼不顧家,老婆丟下兩個娃子去廣東打工再也沒有回來,去了一年了連個音訊也沒有,有的說在那邊又找了一個男的,有的說在那邊做小姐,說什么的都有。

        一旁撿碗筷的黃三女子手慢了下來,一對大奶子不停地顫抖,氣呼呼地說,該他狗雞巴日的背時,哪個叫他要去買碼的。黃三女子三十歲不到,已是兩個娃兒的媽了。農(nóng)村的婦女一旦結(jié)了婚好比見過了世面經(jīng)歷了世事,不像姑娘時代知道拘謹(jǐn)和矜持了,生娃以后變得放肆任性,說話帶有朝天椒的火辣,有時說葷話能把男人嗆得臉紅脖子粗落荒而逃。

        劉萍娃子跟著說,活該。王鴨子是自找的,兩個娃就遭罪了。你在城里不知道,好多人為了“買碼”搞得夫妻不和,有的傾家蕩產(chǎn)妻離子散,禍害好多人!派出所的只知道吃干飯,在他們門口開都不去管一下。

        黃三女子的奶子還在抖動,左手收拾菜盤,右手從盤子里抓了一顆蘭花豆喂到嘴里,一邊嚼一邊說,你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派出所的收了人家的錢咋會去管?

        劉萍娃子說,誰不知道呀,他們每個月都給派出所交錢。老四,你在外面不知道,下面黑得很,只要給錢啥事都能辦。牙齒把大郝營的一個人打成了植物人,住了半年醫(yī)院死了,他給派出所交了十五萬就不再追究了,說是民事調(diào)解處理了。尚全不信。黃三女子跟著說,老四,你別不信,這是真的,只要你舍得花錢,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有啥事辦不成的。

        女兒過完生日,尚全回到城里。尚全在辦公室沒事干,又想起了“動物園”的事。兩天后,當(dāng)?shù)貓蠹堃浴白x者來信”的形式刊發(fā)了尚全的稿件《鄉(xiāng)村另類“動物園”禍害村民不容小覷》。尚全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隨意寫的一篇新聞稿,竟然會禍及家人也讓他逃遁他鄉(xiāng),數(shù)年不敢踏回鄉(xiāng)途。如果當(dāng)時知道會產(chǎn)生如此嚴(yán)重的后果,打死他也不會寫。

        劉集街最火的“動物園”壽終正寢了。被查封的第二天,楊憨子帶著兩個年輕人徑直找來了。尚援朝正坐在鄰居尚仁本家的屋頂上翻瓦屋溝。楊憨子的摩托車突突突地開來了,打聽尚全住在哪。尚援朝見有人找尚全,以為是尚全的朋友,放下手里的活,順著梯子往下下。楊憨子黑著臉,指著尚援朝兇巴巴地問道,尚全是你兒子。尚援朝為人老實(shí),沒有聞出火藥味,說是呀,你們找他啥事。楊憨子勃然大怒,雙眼圓睜,胡須直立,像三國的張飛兇神惡煞,你兒子干的好事,把老子害死了,十幾萬的生意都讓他給攪黃了。尚援朝聽了糊涂了,問道,到底是啥事,你說清楚。楊憨子像汽油瓶子遇上了火,抬腿踢了尚援朝一腳。尚援朝無端挨了一腳,懵了,像木偶一樣杵在那里。

        見尚援朝在自己家里被打,尚仁本和幫忙的人都圍了上來。尚仁本氣憤拿起一把瓦刀,指著楊憨子說,不得了了,到我們尚家營撒野。今天你不把事情說清楚,休想從我尚家營走出去。

        楊憨子臉色越來越陰沉,用焦躁的眼光掃了一圈,把尚全寫“動物園”而被封掉的事說了一遍。聽了楊憨子的話,他們都傻眼了。尚仁本沒了脾氣,不停地給楊憨子賠不是。楊憨子指著尚援朝惡狠狠地說,老家伙,三天之內(nèi)不把你兒子交出來,就把你家打個土平。說完被那兩個年輕人拽上了摩托車。

        天像一塊布把整個尚家營給罩住了,黑漆漆一片,只有幾處燈火亮著很刺眼,人們早早吃罷晚飯鉆進(jìn)了被窩,整個村子靜悄悄的,偶爾傳來狗叫聲孩子哭鬧聲和女人大聲呵斥的聲音。

        尚援朝院子里亮著燈,氣氛卻是極度緊張的。院子里站滿了人,大人們神情凝滯小聲叨嘮,小孩子們無憂無慮地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尚援朝蹲在一旁抽著一鍋旱煙,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言不發(fā)。他老婆劉培勤不停地用衣服前襟擦拭眼淚,帶著哭腔說,這個畜生呀,惹禍的大王,你一個老百姓管人家閑事干啥?幾個婦女在一旁安慰她。

        面子小了莫說話,力量小了莫拉架。一院子的人都在小聲嘀咕,卻不敢說出聲響來。

        劉培勤抽搐著身體,顫巍巍地移到尚樹根面前,低聲說,他叔,你給拿個主意吧。

        尚樹根一根頭發(fā)都不剩的光頭在燈光下,白亮刺目。他雙手叉腰,兩肘將披在身上的黑呢子大衣支得老高,很有偉人的風(fēng)范。他當(dāng)了十幾年的村長,在尚家營是有頭有臉的人,他時刻注意自己的形象。大家的目光像標(biāo)槍齊刷刷地投向他,都用眼睛說話,你給拿個主意吧。尚樹根像當(dāng)年給村民開會一樣,清了清嗓子說,客觀上講,老四這么做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但是從主觀上來講,老四做得不對,你管人家違不違法騙不騙人!人家沒有強(qiáng)制你買,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別人上當(dāng)與你何干,就是要管也輪不到你管,你算老幾,你這樣搞不是把人家的財路給斷了。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們換位思考一下,換著是我我也要搞你。當(dāng)過干部的人就是不一樣,既有主觀客觀顯得很高端大氣,又句句有板有眼淺顯易懂情理并茂。

        人們又開始你一句我一句說話了,都提高了音門,剎那間,就吵成了一片,都說老四不該多管閑事。站在劉培勤腿中間的甜甜聽著大人們都在說爸爸不對,她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從大人的表情和語氣中感覺到爸爸做了錯事,嘟著嘴巴說,壞爸爸壞爸爸。隔壁劉三奶奶彎下身子,湊到甜甜臉旁問,爸爸咋壞了?甜甜嘴巴噘得老長,說他寫字寫到城里去了。甜甜稚嫩帶有小大人的口氣把大人們都逗樂了,打破了沉悶緊張的氣氛。劉培勤一把把甜甜攬?jiān)趹牙?,身體微微顫抖著,低低地啜泣,甜甜用手去擦奶奶的眼淚,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奶奶看。尚樹根只說了利害關(guān)系卻沒有說出解決問題的方法,這反倒讓劉培勤更擔(dān)心了。

        尚雙拿著一包煙給男人們散煙,煙發(fā)到大超手里,尚雙急切地問,超,你不是也在街上混嘛,你認(rèn)不認(rèn)識他們,幫你四哥說說話。大家又把目光齊刷刷地瞄準(zhǔn)了大超,但比平日里要和善了許多,劉培勤眼睛一下睜大了,滿眼都是期望。大超一直在外面瞎混,營子里的人不怎么待見他,遇上這種事,還得靠他這種二流子。他故意用力咳嗽一聲,說四哥這回闖禍不小,那幾個人你們不認(rèn)識我認(rèn)識。大超眼睛掃了一下四周后,接著說,他們都是街上的混子,那個中年人你們可能都聽說過,他是楊家?guī)X的楊憨子,“動物園”明里是劉正明開的,其實(shí)是楊憨子開的。尚樹根聽到那個中年人是楊家?guī)X的楊憨子,不由得吸了一口氣,剛才還一副偉人狀,現(xiàn)在雙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那件威風(fēng)凜凜地黑呢子大衣也軟綿綿地垂下來,像那個帶著一幫殘兵敗將逃到孤島的光頭,頭愈發(fā)白亮的刺目。

        楊家?guī)X全村都姓楊,以前是土匪村,一村人不講道理橫出名了。楊憨子兄弟九個,個個小學(xué)沒畢業(yè)都在街上混。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九兄弟很快就打出了名氣,后來?xiàng)詈┳颖慌辛耸迥?,才放出來不久?;氐郊业臈詈┳釉僖膊荒芟衲贻p時一樣天天打架,打架又不能當(dāng)飯吃,總得想法子掙錢養(yǎng)活老婆娃子。不知是哪位高人指點(diǎn),楊憨子在街上搞起了這個,聽說也很來錢,光是請看場子的年輕人都有幾十個。大超提到楊憨子個個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咯噔一下不敢吱聲了。大超接著說,楊憨子再牛逼,白天也不敢來我們這里打,我在村里隨隨便便一喊也能站出幾十號人來。大家聽了大超的話眉頭都舒展了。大超又說,就怕他們晚上來,那時都睡覺了,等我們出來了人家早就打完走了。這樣說來確實(shí)是一件很嚴(yán)重的事,氣氛又緊張了。

        尚援朝一直蹲著抽旱煙不吭聲。劉培勤又開始用衣前襟擦眼淚,嘴唇不停地抖動,她說抽抽抽,抽了死去,出了這么大的事,一點(diǎn)心都不操。尚援朝還是悶著不吭聲,低著頭吧嗒吧嗒地抽煙。

        尚雙不停地?fù)崦⑴嗲诘暮蟊常匆娎蠇尳辜钡臉幼友蹨I一下子就下來了,她問道,二哥咋還不回來呢?

        尚雙提到二哥,就像昏暗的煤油燈芯被人拔了一下滿屋子都是光芒。大超也來了勁,說二哥出面應(yīng)該可以擺定。對,老二應(yīng)該可以擺平,大家都帶著虛設(shè)的僥幸心理說。

        尚援朝有“文武雙全”四個娃,老大尚文是小學(xué)教師。老三尚雙。老四尚全。在這里我們重點(diǎn)說一下老二尚武。尚武人如其名,從小就愛打架,特別是電影《少林寺》《霍元甲》放了以后,哼哼哈哈練起了武把式,在學(xué)校也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不是他把別人打得鼻青臉腫就是別人把他打得鼻青臉腫。尚武考上縣一中卻拿著學(xué)費(fèi)和生活費(fèi)離家出走了。后來說去了陜西,跟省武協(xié)副主席學(xué)了五年功夫。有人說他一掌下去能劈碎五六塊磚。也有人說他一口氣能連翻四五十個空翻。還有人說他在城里工人俱樂部門口被十幾個人圍著打,他翻轉(zhuǎn)騰挪始終沒挪開那桌子大的地就把那些人全給打趴下了。反正他的傳聞很多,說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你不信。

        楊憨子走了沒多久,劉培勤就給尚武打電話了。尚武跟楊憨子不熟,楊憨子混的時候他在陜西,他回來時楊憨子已進(jìn)去吃“皇家飯”,他心里也沒底,但他不能讓家里的老人家擔(dān)心,說你們不要操心,我會處理的。尚武的這句話讓劉培勤心里好受一點(diǎn),但是這事一天沒處理好她心里就一天不踏實(shí)。

        家里鬧出這么大的風(fēng)波,尚全完全不知情。劉培勤怕他又犯渾,一直不讓打電話給他。

        這天,尚全心里莫明其妙有點(diǎn)慌,眼皮跳個不停。這時大腿一麻,他掏出手機(jī)一看是小舅子阿明的電話。你是爺,現(xiàn)在全鎮(zhèn)人都知道你是爺。阿明公鴨般的嗓音震得尚全耳朵嗡嗡響。這沒頭沒腦的話讓尚全一頭霧水,他忙問啥意思?阿明說,啥意思,你闖禍了你曉不曉得,你寫個狗屁呀,說人家在街上賭碼。尚全這下明白了,說怎么啦。阿明氣呼呼地說,怎么啦,跟你雞巴的關(guān)系,你寫人家搞啥子,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你老爹被人打了你曉不曉得。尚全剛要問個清楚,阿明沒讓他插上話,說這段時間你不要回來,全鎮(zhèn)的混子都在找你,要砍死你。聽見沒有,不要回來。說完阿明掛了電話。

        尚全“嗡”一下大腦一片空白,愣了半天才回過神,忙把電話撥回去卻一直在通話中,又撥還在通話中。尚全撥了尚武的電話,二哥,我,老四。尚武口氣不像往日那么親切,聲音淡淡無味,有些干澀,仿佛吃飯時被噎住了喉嚨,一字一字地往外冒,哦,老四,有事?尚全問,二哥,我剛才接到我小舅子的電話,說家里的混子都在找我,說要搞死我,老爹也被打了,你曉不曉得。尚武“嗯”了一聲說,這事你別管,我會處理的,這段時間你不要回去,聽到?jīng)]有。

        尚武和阿明的話一樣,要他不要回去,語氣中還帶有命令的味道,他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他心里猶如一根刺,不把它拔出來總覺得不痛快,他決定回家看看。他跟玲子說要回去一趟。玲子眼睫毛微微顫動著,很快潤濕了,弱弱地說,你回去要給阿明打電話。尚全擠出笑容安慰玲子說,放心吧,有事我就找他。尚全惹下這么大的禍,她擔(dān)心不已。晚上她和他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不曾睡踏實(shí),心里像有一條蟲子在蠕動,讓她一陣陣發(fā)癢發(fā)麻,愁死個人。

        第二天,尚全下了班車,警惕地朝四周瞅了瞅,都是上街趕集的人,匆匆忙忙的。他沿右道邊走,步履沉重心事重重。有認(rèn)識尚全的,猛然看見他一下子愣住了,眼珠子差點(diǎn)從眼眶里掉出來,有的不說話笑著沖他豎大拇指,有的主動上前跟他打招呼,說老四厲害呀,為我們老百姓除了一害呀,你可要小心一點(diǎn),街上的混子都在找你。尚全沒有應(yīng)聲,尷尬地沖他們笑一笑。

        這時,有幾個年輕人朝尚全這邊跑來,尚全感覺不對,折身就跑,那幾個人窮追不舍,邊追邊喊那家伙就是尚全,給我打。尚全拼命向前跑,隱隱約約聽到有阿明的聲音,人多音雜聽得不是很清楚,可以肯定的是,阿明在為他求情。

        尚全感覺身后的人已經(jīng)追上來了,他突然抱頭往地上一蹲,只聽到“啊”的一聲慘叫,后面那家伙追得太急沒有防備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絆倒在地。他又向街西跑去。街西頭就是大田了,尚全拼盡全身力氣在田里狂奔。一個長方形的化糞池攔著了去路,因?yàn)榕艿锰眮聿患袄@開,他只好邁腿跳過去。他前腳掌剛好搭在了化糞池的沿上,整個人向前傾倒,兩條腿懸在池子上面,他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憋住了呼吸,靠雙臂的力量將整個身子托起來。尚全感到不可思議,他竟然跳過了三米多寬的化糞池。后面緊追上來的兩個人也因慣性的原因,整個人剎不住,只得從上面跳,“撲通”一聲,兩個人都掉進(jìn)了化糞池,里面的人糞豬糞牛糞爛菜葉子死耗子死豬死狗蛆蟲被攪動了,上下翻滾“突突”直冒泡泡。

        尚全越過一畦一畦芹菜一壟一壟大蔥一片一片白菜一塊一塊小麥,確定后面沒人追了,整個人癱在地里,大口大口地喘氣,心“撲通撲通”地跳,像要蹦出來。

        他回來時,家里人都吃了一驚。

        一個小時前,那伙人過來逼尚援朝交人,把石頭扔到房頂上砸了好幾個窟窿。因?yàn)閯屿o太大,大超和鴨強(qiáng)兩兄弟過來了,大超硬氣地說,這么多人欺負(fù)幾個老人家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出來個對個地單挑,一人一把刀看誰先砍倒。那伙人看大超和鴨強(qiáng)長得人高馬大一臉橫肉不像好惹的樣,犯不著跟這兩個二愣子拼命,沒有理他倆。村里面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過來了,老老少少有幾十人,那伙人見這邊人多,又山呼海嘯而去。

        劉培勤把他從上到下打量一番,確定沒事后才罵道,你這個畜生呀,惹出這么大的事來,看咋弄呀。滿臉都是抑制不住的淚水。這兩天,她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楊憨子那伙人拿著刀棍過來打,她看見尚全的手被他們剁了,血汪汪地流。她不敢閉眼睛,一合眼那血不拉哧的場面就會出現(xiàn)。精神上的折磨最讓人心力交瘁,她一下子老了幾歲。

        尚全氣憤地說,這是什么世道,也沒人出來管一管,他們在街上攆我時,我看見派出所門口有幾個民警在,故意往那里跑,結(jié)果他們都躲到屋里。

        尚文鼻子哼了一聲說,現(xiàn)在只要不打死人,派出所是不會管的。他們每個月給派出所進(jìn)貢好幾萬。誰會管你!打死你都沒人管,還連累我們跟著遭殃。尚雙輕輕扯了一下尚全,壓低聲音說,剛才大哥只說了一句話,那伙人上前就是幾耳光。

        尚全心里壓抑的火山瞬間爆發(fā),媽的,老子跟他們拼了。

        尚文挨了一頓打,心里不痛快,口氣有些沖,說你有幾個命跟人家拼。尚全脖子一梗,青筋一鼓一鼓的說,老子再寫,把這個事搞大,看有沒有人管。

        在一旁抽煙沒說話的尚援朝,也忍不住了,氣得用煙袋桿指著尚全說,你有本事寫你有本事跟他們打呀,你有本事不要跑呀,你能跑我們幾個老家伙往哪跑,我們也跟著你跑,房子不要了,地不種了。寫寫寫,你以為寫就會有人管嗎?就算會管,還沒等到來管我們都被人家打死了。

        尚全不敢說話了,提起一把椅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放,氣呼呼坐下,低著頭盯著自己沾滿泥土的皮鞋。腳邊有一隊(duì)螞蟻來來回回地走動,很忙碌。他不能理解它們的世界,用腳在螞蟻隊(duì)伍中間使勁一踩,隊(duì)伍立馬就亂了,四處亂竄。

        一家人都陷入了沉默,空氣里彌漫著焦急不安。一陣北風(fēng)掠過,瓦縫隙里的灰土簌簌落下。院子里有幾只雞在地上挑挑撿撿,很幸福很滿足的樣子。不遠(yuǎn)處有一支筆落寞地躺著,筆把兒閃著光,像在述說它曾經(jīng)的輝煌。

        過了很久,尚雙蹙了蹙眉,低聲說二哥咋還不回來呢,聲音小得很,像是說給自己聽。

        得罪黑道上的人還得找黑道上的人解決。

        尚武跟二黑子說,你給我找一百個人跟我回趟劉集,最好有坐過牢的,敢玩命的。二黑子問有啥事。尚武嘆了口氣,把事情簡要地說了一遍。二黑子“哦”了一聲,說,原來是你弟弟呀,前天晚上我們喝酒時還說到這個事,說找到寫稿子的人把他手剁了,沒想到就是你弟弟。我的哥,不是我說,這事怪你弟弟不對,寫人家搞啥子嘛。人家一大幫兄弟要吃飯,他一篇稿子就把人家搞死了。尚武無奈地說,是老四不對,可是我總不能看到自己的親弟弟被人打吧。二黑子說,哥,只要你出錢,想找多少人都行,你要想好,出了事你要負(fù)責(zé)。尚武口氣果斷,說出了事我一個人背,絕不連累別人。

        豆餅不壓不出油,人不修理艮啾啾。有些人你不把他修理得服服帖帖他就不會服你。尚武帶著兩個大巴的人開往劉集。縣城與劉集隔一條河,河西是縣城,河?xùn)|就是劉集。大巴車開到橋中間,尚武手機(jī)響了,車上的人都停止了嬉鬧,屏氣凝神聽他接電話。

        尚武問,濤娃子有啥事。

        濤娃子說,你是不是要帶人回來干仗,你在哪里?

        尚武說,快過橋了。

        濤娃子說,你千萬不要帶人回來,憨子這邊也有一百多人,人多了要壞事,一句話說得不好就會打起來。你一個人回來就行了,千萬不要帶人回來,我在酒店等你。

        尚武在城里混時跟濤娃子關(guān)系不錯,有一次他倆在酒吧喝酒,遇上了濤娃子一個仇家,那邊有十幾個人,濤娃子想叫人已來不及了,和尚武兩個人對付那十幾個人。尚武提著一把西瓜刀,砍得那邊幾個人沒地方跑硬是從三樓往下跳。這次打架轟動一時,尚武的江湖地位出來了。后來濤娃子回老家發(fā)展,又開酒店又包山又修路的,掙了不少錢。尚武聽他的口氣是要勸和。他的話也有道理,人多嘴雜一句說得不好就會火拼,兩邊人都多打起來不好控制,真要搞出人命就更不好收拾了,尚武已是三十幾歲的人了,考慮事情也謹(jǐn)慎許多。

        大巴返回城里,一百多人也散了。尚武一個人回去心里沒譜,假如談不妥當(dāng)場掀桌子怎么辦。尚武想到了李耀祖,他立即到了縣刑警隊(duì)。李耀祖是尚武初中同學(xué),那時他長得瘦不拉嘰的,經(jīng)常被人欺負(fù),跟尚武關(guān)系好后就沒人敢欺負(fù)他了,他卻開始欺負(fù)別人。他老爸怕他混壞了,將他送到部隊(duì)當(dāng)了五年兵,一退伍就進(jìn)了縣刑警隊(duì)成了一名警察。李耀祖進(jìn)刑警隊(duì)那年剛好尚武從陜西回來,李耀祖沒少為他操心,不是李耀祖為他找人,以尚武那幾年的瘋狂至少也得判個三年五年。

        聽到尚武要借槍,差點(diǎn)沒把李耀祖嚇得尿褲子。李耀祖有些結(jié)巴,哥哥哥,你是想把我往監(jiān)獄里送呀。

        尚武不管這么多,說你把我當(dāng)兄弟就借給我。

        你就是我親爹我也不能借。李耀祖斬釘截鐵。

        尚武說,不借算了,從今兒起你我就不再是兄弟了。說完扭頭就走,沒走多遠(yuǎn),李耀祖追了上來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把槍借給你,但要把子彈卸下來。

        空槍?尚武問,那要了有個屁用。

        李耀祖說,你要槍也是為了壯膽,就算有子彈你敢真打?打死人了你老婆孩子怎么辦?

        尚武想想也是,有子彈我也不敢把人往死里打,就算朝天放兩槍也會連累李耀祖,他這個警察肯定是干不了了,他老爸還指望他光宗耀祖呢。尚武說,那行吧,你把子彈卸下來。

        李耀祖把槍交到尚武手里久久不肯放手,他說,兄弟,千萬不要沖動,你要平安回來,我們再一起喝酒。

        尚武一拳重重地?fù)粼诶钜娴男馗?,說,我傻呀,一把空槍怎么跟人拼,我只是嚇唬嚇唬他們。你放心,下午五點(diǎn)前肯定完璧歸趙,保證不影響你交班。

        人是英雄槍是膽,有槍的男人就像喝了匯仁腎寶,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他昂起頭,走路也一挺一挺的。

        尚武只身赴宴出人意料。濤娃子把他領(lǐng)進(jìn)了一個包間,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一個個子不高卻很壯實(shí)的中年人一揮手說,不用了。尚武知道他就是楊憨子,主動跟他握手。旁邊十幾個彪形大漢都站了起來。氣氛極度緊張,這時有一點(diǎn)火星子就能點(diǎn)爆整個屋子。楊憨子雖然和他握了手,但從臉上看得出他一肚子火。他擺了擺手,那些人坐了下來,眼睛卻十分警惕地看著尚武。

        尚武為了弟弟,軟著口氣說,憨哥你大人大量,我弟弟確實(shí)不對,我把他罵得要死,本來他要跟我一起給你賠罪的,但是他覺得對不起你沒臉見你,我在這里代他向你賠禮道歉。

        楊憨子說,武子,不是我做人小氣,是你弟弟把我害死了。然后又?jǐn)[了擺頭說,算了,不說這些了,這事我也不追究了。濤娃子胖老三麻子都在為你弟弟求情,看得出你的為人。

        濤娃子大感意外,笑逐顏開地說,不追究好,我們吃飯吧,邊吃邊聊。

        尚武連干三大杯代尚全向楊憨子賠罪。酒是七十度石花霸王醉,中國最高度白酒,酒勁大下口烈,每一杯下肚像一根線從喉嚨一直辣到肚子里,渾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

        楊憨子說太熱了,把上衣脫了搭在椅子背上。尚武也把衣服脫了,槍沒遮沒掩地露出來了。楊憨子掃了一眼,吐著酒氣說,我聽說你找了一百多人準(zhǔn)備跟我干一仗。說完,他站起來指著窗外說,你看我在外面的兄弟都有一百多人。他又向?qū)γ娴募t毛遞了個眼色,紅毛把門拉開,從里面拖出一個蛇皮袋子,里面全是長柄的砍刀和土銃。尚武慶幸是和平方式解決。他端起酒杯跟楊憨子碰了,說,憨哥,今天我是真打算把這一百多斤放在這里了,沒想到你人這么大量。

        楊憨子嘆了一口氣,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怎么搞也不能彌補(bǔ)了,打上一架也只是出一口氣,也不可能把損失搞回來。唉,等風(fēng)聲過了再想辦法開起來。

        楊憨子打了個很響的酒嗝,湊近尚武說,武子你說,你一個月能搞多少錢。尚武被問得莫名其妙,含糊地說,兩三千吧。楊憨子說,你知道我一天能賺多少錢嗎?尚武搖搖頭。我一天就有幾千上萬。楊憨子有些醉意,你知道嗎,派出所一年的罰款任務(wù)是十五萬,我一個月就給他們六萬。楊憨子說,現(xiàn)在不光是我恨你弟,派出所也恨你弟弟,斷了我的財路,也斷了他們的財路……

        尚武一直沒說話,靜靜地聽著,一個勁地敬酒。杯盞交錯,儼然多年的好哥們。

        尚武沒想到這事就這么給搞定了。后來,李耀祖告訴他,縣公安局楊局是他老爸的戰(zhàn)友,他怕尚武出事,讓他老爸出馬找了楊局,楊局打電話把劉集派出所張所罵個半死。挨了一頓罵窩了一肚子火的張所又把氣全部撒在楊憨子身上。在人家管的一畝三分地,楊憨子硬是把這口氣給咽下去了。

        日子如初,很平靜,平靜得讓人都感覺不到它是怎么過去的。

        年三十上午,楊憨子打麻將,幾圈也沒開和,還放了幾個大炮。這時,幾個小兄弟哈著腰進(jìn)院子里,嬉皮笑臉地問楊憨子要錢用。楊憨子罵道,媽了個逼,大過年的一來就要錢,老子是你爹是你娘呀,憑啥子給你錢花,要錢問尚全要去。那幾個家伙被罵得狗血淋頭,悻悻溜出了院子。

        自從那事出了以后,尚全就沒有回來過?,F(xiàn)在不行了,窮也好富也好都要回家過年。尚文尚武尚全三兄弟都回來團(tuán)年了,湊齊了一桌麻將。肉爛了在鍋里。自家人打牌輸贏都不當(dāng)回事,打得格外輕松自在。正打得熱乎,院子外有幾個陌生人賊頭賊腦地往里面望。尚武站起身大聲喝道,你們是不是想死。那幾個人趕緊往村外跑。甜甜受到了驚嚇,急忙鉆進(jìn)了玲子的懷里。

        尚文站起來問,老二,咋回事。

        尚武說,那幾個人像是混子,我估計(jì)是跟楊憨子的小混子。

        尚全也緊張起來,二哥,你不是已經(jīng)搞定了嗎?

        尚武用舌頭舔了舔嘴唇,說,楊憨子是搞定了,但是跟他混的這些人沒有了經(jīng)濟(jì)來源,他們沒錢花了肯定心里不爽,想找你出出氣。

        劉培勤又緊張得不行,焦急地問,這咋弄?

        尚武說,我估計(jì)是他們自己來的,如果是楊憨子叫他們來就不是這幾個人了。尚武又說,閻王好惹,小鬼難纏??磥砝纤倪€是要出去躲一躲,這些人哪天心情不好了就會找老四出氣。你去了廣東一定要找宏偉,他在那里時間長,還是保安大隊(duì)長,他說以你的能力搞個內(nèi)勤沒有問題。尚武說,你千萬不要再去多管閑事了,到那邊惹出了事沒人能幫你。

        尚援朝把煙鍋往椅子腳上敲了敲煙灰,語重心長說,老四,你爺活著的時候常說,氣死莫告狀,餓死莫做賊。你寫文章好比就是給人家寫狀子,要惹禍的。出門在外一定要記住,不要強(qiáng)出頭,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躲。咱們一個老百姓寫啥文章呀,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以后可不能寫了。

        尚全點(diǎn)頭應(yīng)著。父親老實(shí),但不是不會說話,只是不愿意說,一旦說出來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他又看了看玲子,對視了許久沒有說話,從她手里抱過甜甜,親了親她粉嫩的小臉蛋,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他立即轉(zhuǎn)過身,慌忙地掩飾。

        才是大年初八,火車上全是去打工的人。廁所里也擠進(jìn)了人,想上廁所的人拼命地敲門,里面的人就是不開門。尚全坐在過道上。車廂里味道雜陳,有快餐面辣條熟雞蛋的味道,還有腳臭汗臭味。他對面坐著一對夫妻,兩口子呼啦啦地吃著快餐面,那男的一邊吃著一邊用左手搓腳丫子。吃完面,那男撕開一袋辣雞腿往嘴里塞,拿雞腿的手正是剛才搓腳丫子的手。尚全差點(diǎn)沒嘔吐出來。尚全下了火車,又坐大巴到了宏偉所在的鎮(zhèn)。其實(shí)他不想去找宏偉的,他倆從小一起長大,好得穿一條褲子,但是宏偉結(jié)婚后整個人都變了,哪里變了尚全也說不上來?,F(xiàn)在他是沒有辦法,只能來投奔宏偉。他打電話給宏偉,宏偉竟然關(guān)機(jī)了。這時,一輛摩托車停在他的面前,問他要不要坐摩的,他心里一亮,他記得宏偉說他在海恒達(dá)工業(yè)區(qū),提著包上了摩托車。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尚全一手抓包,一手抓住后座支架。十分鐘左右,海恒達(dá)工業(yè)區(qū)就到了。但是保安公司在工業(yè)區(qū)哪個地方,宏偉沒有說,他只能蹲在工業(yè)區(qū)門口等。

        到了中午十二點(diǎn),宏偉終于開機(jī)了,他說手機(jī)沒電了在充電。宏偉把尚全領(lǐng)到旁邊一家小吃店,點(diǎn)了一份三塊錢的炒粉。

        宏偉坐在他的對面,欹著身子問,老四,你想做保安還是想進(jìn)廠。

        尚全想,做工人受氣,語氣堅(jiān)定地說,我想做保安。

        宏偉說,做保安也行,到時我給你分一個好一點(diǎn)的廠,干兩個月給你提個班長當(dāng)。宏偉見他把那盤炒粉給消滅了,拎著尚全的包進(jìn)了工業(yè)區(qū)大門,向左一拐就看見了一塊保安公司的牌子。

        尚全通過了體檢,交了六百塊錢,培訓(xùn)了半個月就上班了。他被分到了派出所成了一名巡防員。宏偉說,你真是走狗屎運(yùn)氣,我跟巡防大隊(duì)的劉隊(duì)很隨意地說了一下,他就把你分到派出所了,工廠的保安叫人防,工資低得要死,派出所的叫巡防,一個月有千把塊的工資,還給買社保,搞得好還能撈點(diǎn)外水,很牛逼的。

        尚全不會騎摩托車還戴著眼鏡,中隊(duì)長不知道怎么安排,不是大隊(duì)長打了招呼,他肯定不會要。這時街道辦有個部門要借十個人過去幫忙,中隊(duì)長報了尚全,像扔出去一個燙手的山芋。尚全報到時,一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問,你們誰會電腦誰會寫材料。尚全說我會。那人說,那你就留在辦公室寫材料。

        辦公室不是很多事做,就是寫寫簡報總結(jié)之類的。一個同事知道尚全會寫文章,說在政府寫稿有稿費(fèi),稿費(fèi)還挺高。尚全心動了,很快尚全就成了報紙的常客,不久他又被宣傳部要走了,成為一名專職的宣傳干事。

        尚全老家的人知道他到了宣傳部工作,都說這才是最適合他干的工作。劉培勤卻高興不起來,反倒憂心忡忡,她對尚援朝說,老頭子,你說老四這是福還是禍呀,我就擔(dān)心他在那邊又闖禍。尚援朝嘆口氣說,這就是他的命,就要靠這個吃飯。

        劉培勤撥通了尚全的電話,焦慮地問,老四,你在那邊,好吧。

        尚全說,咋啦,我在這邊好得很。尚全說現(xiàn)在一個月能掙四五千塊錢。

        劉培勤笑著說,打工哪能掙這么多錢,你這個娃子咋也學(xué)會吹牛了。你們在外面的人都好面子,前頭尚清也是,在廣東打工才一年時間,頭發(fā)也染黃了,還戴個耳環(huán),你是沒看到那個鬼樣子,丑死了,說話還撇個腔調(diào),一口一個“毛毛雨啦灑灑水啦”。

        尚全聽了忍不住笑了,尚清快二十了,說話還變腔了。

        劉培勤說,可不是,黑三爺去河南趕羊子,來回個把月腔都沒有變,他還變腔,黑三爺罵他“再給老子撇腔拿調(diào)撕了你的嘴”。哪個不笑他呀。你可不要學(xué)他。劉培勤接著說,掙錢不在乎多少,只要是正當(dāng)?shù)氖杖耄瑰X萬萬年,誰也搶不走。尚全怕她想七想八,解釋說,錢都是政府發(fā)的。

        劉培勤說,你一個月都頂我們一年了。尚全說,我這是少的,那些公務(wù)員一月一萬多,那些本地人不干活光出租房子一個月能收十幾萬。劉培勤聽得直嘖嘴。

        尚援朝要跟尚全說,把聽筒放在耳邊卻半天沒有說話。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聽兒子喊了幾聲才應(yīng)聲。尚援朝嘆了口氣說,啥人啥命,你在家里就喜歡寫,現(xiàn)在出門了還是要寫。

        尚全怕他擔(dān)心,說,我現(xiàn)在跟以前不一樣,現(xiàn)在是領(lǐng)導(dǎo)安排寫的,不會惹麻煩的。

        尚援朝說,那就好,要多問領(lǐng)導(dǎo),人家心里有桿秤準(zhǔn)得很,知道什么該寫什么不該寫。說完,突然就掛了電話。尚全理解父親,他們怕打電話時間長了又要花錢,沒話說了就直接掛斷電話,一句客套話也不說。

        這天,藍(lán)部長把尚全叫到辦公室。藍(lán)部長心情不錯,笑容滿面地說,小尚,陳主任老家有一個親戚被人騙到這邊,派出所的干警給解救出來了。陳主任專門過來找我,要我們寫一篇報道,好好表揚(yáng)一下公安干警,你去派出所了解一下情況,爭取下午把稿子拿出來。

        尚全接到任務(wù),馬上趕到派出所,采訪了參與解救的民警當(dāng)事人及其父親。下午,尚全把稿子交到藍(lán)部長手里,藍(lán)部長看完后,笑著說很好。尚全問發(fā)哪幾家報。藍(lán)部長說這是好事,你多發(fā)幾家,盡量配張圖。

        第二天,尚全打開報紙,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寫的那篇稿子,達(dá)到了藍(lán)部長圖文并茂的要求。這時手機(jī)響了,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尚全輕輕按了一下接聽鍵,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就飄了過來,你是尚全嗎?尚全說是。那男子自我介紹道,我是公安局的張科,關(guān)于解救人的那篇稿是你寫的吧?尚全說是。張科火了,你知不知道,你這篇稿泄露了我們的偵破手段,屬于嚴(yán)重的泄密事件。尚全心里緊張起來。張科非常嚴(yán)厲地說,你寫了我們公安機(jī)關(guān)一個特殊的偵破手段,你這么一寫犯罪分子都知道了,我們以后怎么破案子,尚全解釋說,我采訪時是你們民警講出來的,他講出來后也沒有說這個特殊偵破手段不能見報,他如果說了我也會用別的詞代替。我是通過記者發(fā)的,如果屬于保密的不能對外發(fā)布,媒體應(yīng)該也有這方面的規(guī)定。在發(fā)稿前,我還查閱過這方面的報道,幾年前的報紙都登過,大街上都有這類的廣告。張科有些不耐煩,吼叫道,你知不知道,為這事我們局長把老子罵個半死。我告訴你,我們局長非常生氣,要追究你的責(zé)任。尚全聽了也來了火,我寫的是不是事實(shí),這些是不是你們講的,就算是泄密也是你們泄的密。如果你們非要上綱上線的話就放馬過來,我就不相信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張科更來了氣,說你給我注意點(diǎn),再瞎雞巴寫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尚全還沒來得及頂一句,那邊已掛掉了電話。

        尚全覺得事情不是那么簡單,他趕緊去向藍(lán)部長匯報。剛走到門口手機(jī)又聽了,他趕緊接了,是一個溫柔的女子的聲音。她說,我是保密局的小丘,你下午兩點(diǎn)半來保密局405室,有幾個問題要了解一下。尚全有點(diǎn)頭暈?zāi)垦#磥磉@篇稿子真是捅婁子了。

        進(jìn)了藍(lán)部長的辦公室,藍(lán)部長有一點(diǎn)疲憊,整個身子陷在沙發(fā)里。尚全把情況向他匯報了。藍(lán)部長說,我剛才也被叫去談話了。小尚你放心,你不要想著保誰,有一說一,把事情的經(jīng)過詳細(xì)地向上面反映。藍(lán)部長看到尚全臉色已經(jīng)有了變化,他安慰說,小尚,你不用怕,天塌不下來,你是代表黨委代表政府在寫,要追究責(zé)任也是先追究我的責(zé)任。下午讓林仔開車送你過去。

        寫稿有風(fēng)險,提筆需謹(jǐn)慎。這年頭筆桿子也不好拿,一路上尚全思緒萬千。尚全的手機(jī)又響了,是小丘。小丘說,下午有一個重要的會,你能不能下午五點(diǎn)過來。尚全聽了這話心里有點(diǎn)毛,說好了兩點(diǎn)半怎么又改成五點(diǎn)。他不安地問,你實(shí)話告訴我,這么晚過來是不是來了就不回去了,我好跟家里交代一下,說要出差幾天,免得她們擔(dān)心。小丘“撲哧”笑了,說,你不用這么緊張,我們只是找你了解一下情況,下午真有會要開,麻煩你下午五點(diǎn)再過來。

        尚全心里亂得很,他怕真會出什么事,他必須把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理清楚。他給省報伍記者打了個電話,把這件事的前前后后講了一遍。伍記者跟尚全是一個縣的老鄉(xiāng),出門在外老鄉(xiāng)之間格外親,兩人不光工作上有聯(lián)系,平時也常吃個小飯喝個小酒什么的,關(guān)系相當(dāng)不錯。伍記者聽了興奮地說,老鄉(xiāng),你還真不要怕,這算什么泄密,幾百年前都曝光了。他們這是要搞現(xiàn)代文字獄,你讓他們搞,把你抓起來就更好了。你把你的經(jīng)過寫出來發(fā)給我,我明天見報。尚全說我馬上發(fā)給你。尚全又給另外幾家報社關(guān)系比較好的記者打了電話,他們聽了都來了勁。他們時刻都在盼望猛料出現(xiàn),這就來了現(xiàn)成的,根本不需要再去挖空心思去找猛料去制造猛料。

        尚全畢竟端的是公家的飯碗,他怕影響到單位和領(lǐng)導(dǎo),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他跟各報記者說,材料定時在六點(diǎn)半發(fā)送,如果六點(diǎn)半你們打我手機(jī)我不接或是關(guān)機(jī),我又沒有再回復(fù),你們就把稿子發(fā)出去。

        尚全心里還是不踏實(shí),才三點(diǎn)半就催著林仔出發(fā)。尚全坐在車上搖搖晃晃就睡著了。楊憨子提把刀站在他面前,說瞎雞巴寫,害得老子連飯都沒得吃,老子剁了你的手。尚全拼命地在田里跑,楊憨子帶著一大幫人在后面追。跑著跑著,一個人攔住了去路,仔細(xì)一看是給他打電話的張科,尚全對他說,有人在追我,要剁了我的手。張科咧嘴一笑,揮刀就是一下,血光四濺,他的一只手掉在了地上。尚全“啊”了一聲驚醒了,把林仔嚇了一跳。

        尚全敲開405室,時間剛好五點(diǎn)。小丘熱情地招呼他坐下,遞了一杯茶給他。過了一會,一個中年男子過來了,小丘介紹說,這是我們李主任,這是尚全。李主任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尚全坐下。小丘拿出一本筆記本說,李主任,我們開始吧。李主任說好。李主任就開始問尚全,小丘在一旁作記錄,猶如兩個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在交談,旁邊有一個翻譯在做記錄。這種待遇他是第一次享受??吹剿执俨话驳纳袂椋钪魅伟岩巫油袄死?,身子向前一傾,很和藹地說,不要緊張,我們就是談?wù)勗?,了解一下情況。尚全說我不緊張,腿卻不聽使喚抖動起來。談話一問一答地進(jìn)行,他像得了重感冒腦子燒糊涂了,談話不知不覺中就結(jié)束了。小丘讓他看記錄,他昏昏沉沉的,看了一眼就簽了名。

        尚全走出門時雙腿如鉛重,稀里糊涂下了樓,稀里糊涂上了車。林仔把車窗打開,一陣涼風(fēng)吹來,尚全打了個冷噤,長吁了一口氣。車開到黃山公園門口,尚全讓林仔把車停下,他想下去走走。林仔瞅著他,問你沒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尚全說不用,我一會兒自己回家。

        尚全走到廣場那里,一個右腿缺失的殘疾人在唱歌。前面空地上擺著一個透明的募捐箱,他掏出十元錢走了過去,錢丟進(jìn)募捐箱的一剎那,他看見了那個殘疾人一雙手也沒有了,兩個光禿禿的上肢捧著一個黑色話筒。他雙眼一陣眩暈,趕緊退出場外,伸出雙手看了看,兩只手都在。這時耳邊傳來那殘疾人的歌聲,“他說風(fēng)雨中這點(diǎn)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說風(fēng)雨中這點(diǎn)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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