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寒風清洗的內臟
掛在軟弱無力的云層上
月亮,越來越不明亮
十二月,多少牲畜的叫聲
在痛苦中消失,成為日歷上
被人只畫過一次的紅圈
多少枝丫搖擺于沒有情感的風里
一次次被折斷
斜插于光禿禿的生活上
我的父親總會在冬夜里
忍著中年骨頭的劇痛
搬運村莊里那些認識或者不認識
死于意外或者衰老的尸體
每晚在夢中
我能聽見一些事物碎掉的聲音
越來越清晰,是父親的骨頭
我懷疑自己正睡在他的身體里
黑暗中
骨頭一遍一遍地響
我一遍一遍哽咽
蛛網掛在墻角,粘連透明的死亡,
年輕時的窗戶,你現在一周只擦一次,
每次動作緩慢,聽見骨頭清脆的叫喊。
秋天以氣味相投的緣由,強占你的房間。
你用咳嗽驅趕,無果。
妻子準備飯菜,清湯寡水,
像余生再無激情朗誦的旁白。
你以父親的口吻命令我:“再去添一碗!”
我站起來,回答:“不!”
你驚訝于我口中的否定,為此
感到恐懼、憤怒,卻沒力氣
再噴發(fā)體內的巖漿,轉身進屋,
上衣早已褪色,融進陰影里。
想起年少時,你讓理發(fā)師剪掉我留長的頭發(fā),
托著石頭的重音,順著一根手指
投向我:“你不準哭!”以將我塑造成男人。
我們在一個盆中爭奪各自的水域,
我的腳嘗到另一只腳的鹽分,它粗壯
卻卑微不作聲響。
而我卻用力跺腳,濺起水花,
為了表現你不再擁有的快樂。
你的睡眠,開始與死亡稱兄道弟,
低垂的眼瞼常常翻出一條死魚。
你像鐵銹上滴落的水,又像一口井,
接受沉默、密閉與路面的距離,
接受兒子為他喜歡的姑娘寫下一首
你永遠讀不懂的詩,他不再是你的門徒。
父親,你老了,瘦了,薄了,
像一層落在搖椅上的影子,被風吹起,
在村莊的某個角落晃過了一瞬。
這是我看到也不會告訴你的事。
馬車最后一次從城市駛過時
我剛剛五歲
母親牽著我的手從新裝的紅綠燈下走過
馬路樸素干凈
滿地都是自行車胎痕,像向前伸長的枝條
木棉落下,在上面綻放新的一生
馬車離開城市兩年以后
摩托、轎車、的士、公交、卡車擠滿棋盤
冷漠、狡詐和虛假代替花草整齊往上生長
聽不到馬蹄的聲音
好像丟失了童年時的一件玩具
母親說,終于聞不到鄉(xiāng)下的味道了
我懷念五歲時最后一次看見馬車從城市駛過
那個面容憔悴的農夫被大風吹走了心愛的草帽
我看見他沒有回頭,像鐵了心要離開
這里沒有酒精、煙草、謠言和笑聲
只有寂靜從一面窗內爬出
再潛入另一面,像只貓
老人們從屋內走出,此時
他們站在四月下午三點的陽光下
如一扇扇敞開的門,里面是空的
沒有家具,沒有親人
連多余的愛恨也已被人搬走
站在我左邊的男人,眼睛奇怪
一只能動,一只仿佛永遠死去
或是被上帝售出
站在我右邊的女人,像病人一樣挪步
每走一步,腳趾如被土地咬下一口
卻不覺得疼
他們路過我,就像路過風
臉上毫無表情,仿佛
二十五歲的我是不存在的,在這世上
我看見他們緩慢踱進林蔭,這時
死亡從他們身體里跑出,沒有形狀
一邊走動,一邊與他們交談
原諒我還不能交出九月的影子
那些敞開的袖口有很多荒涼的風
吹出山林,吹往城鎮(zhèn)
一路只愛奔波,攜帶冰冷的體溫
從不關心枝丫上搖搖欲墜的命運
那些樹葉憂傷地飄落,憂傷地成為
世界上所有沒有族譜的死者
那些遙遠而凝重的顫抖
那些無人矚目過的碎片
沉寂在九月的空氣里,成為大地
局部的故事
多少人,用愛和恨同時壓迫自己
向著草木柔軟的意志靠攏
最后,在九月雨水漸少的器皿背后
他們看見殘破而流亡的宗教
在風中,和最后一片樹葉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