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謝友鄞
左顧右盼必有故事發(fā)生,譬如我碰到皮洛。我開車去臨口,經(jīng)過一片樹林,已經(jīng)過去了,我卻突然剎住車,往回倒。我就是想看清樹林后面那家飯店的招牌,嗨,居然叫這個名字——皮洛。
我張張嘴,還沒有合上,皮洛從飯店走出來。
愣什么愣?不認識了嗎?他說。
皮洛。
我們呵呵笑起來。皮洛飯店這條街,最早是古驛站,街市前的樹林,拴滿商會的馬匹。旅蒙商在這里設(shè)置倉庫,囤居貨物,行商坐賈云集,形成了遼西傍內(nèi)蒙最后一個大集,世道人心,有一種臨界感。皮洛帶我走進飯店?;鸺t的幌子下,伙計肩搭毛巾,吆喝:屋里請,又有包子又有餅,沒有麻花現(xiàn)給你擰!
當(dāng)老板了,風(fēng)光啊!我說。
皮洛搖頭,嘴一努:老板來了。
胭花裊裊亭亭迎上前:這不是扶貧工作隊的老謝嗎。胭花道:皮洛咸菜,都吃他呢。我借他的名。
我笑了。皮洛是個光棍,原先住在后街地窨子里。記得那年,扶貧工作隊員拽開地窨門,陽光流水似淌進去,一級一級洇亮石蹬。我蹲下來,往里瞅:一盤土炕,墻壁摳出凹格,存放油燈、碗筷、酒瓶、禮帽。皮洛見門口一暗,像貓一樣瞇起淡黃的眼珠,抬頭瞅。我打個噴嚏,土腥味嗆嗓子。我招呼:老皮,搬家吧。地面上房子給你籌備妥了。
皮洛坐在土炕上,枕頭旁有一摞天文地理民俗八卦無所不包的老皇歷,被他翻得污七八糟。皮洛仰臉拒絕:我看書呢。
我說:全屯就你一戶住地窨子了。皮洛說:地窨子好,冬暖夏涼。嘴一歪,吃菜不用下園子。
我朝地窨子兩側(cè)瞅,稀罕!皮洛把菜籽抹在墻壁上,竟長出綠盈盈的嫩白菜、蘿卜纓。
扶貧隊員們笑了:痛快挪窩兒!
后來,我從扶貧工作隊調(diào)到地方志辦公室。我在地方志上記載:偏遠的邊屯家家腌咸菜,一樣是一樣,分裝在小壇里。一位皮姓漢子,把蘿卜、疙瘩白、辣椒、黃瓜、芥菜、生姜、紫皮蒜,囫圇進一口醬缸,放地窨子里悶。本來是懶人做法,沒成想,撈出往碟子里一擺,顏色各異,味道怪極了,辣椒有黃瓜的清爽,蘿卜有姜、蒜的猛香,各式咸菜串味兒。
扶貧工作隊員吃百家飯,將皮家咸菜咂吧一口,又咂吧一口,“啪”,撂下筷子,果斷地說:咱們走。隊員們“押解”皮洛,把兩壇咸菜挑到邊集上,往各家飯店送。皮氏咸菜名聲大噪。還有亂燉,也是皮氏吃法:將茄子、土豆、青椒、西紅柿、豆角混一堆,潑葷油,擱文火燉,色彩惹眼。受蒙古族影響,遼西鄉(xiāng)下原沒有炒菜習(xí)慣。這些年,日子起色,炒菜成了日常做法。皮氏亂燉,反串,又把燉菜扇紅火了。就是城里,管你多大席面,當(dāng)中準得擺上一盆“亂燉”。
皮洛火了后,愛在集上逛蕩,特別愛給飯店送對聯(lián)和廣告語。例如:你不進來,咱們都得挨餓。再例如:一碗面,一頭蒜,給個縣長也不換。給土雞飯店的對聯(lián),我印象最深:一人得道,雞犬不寧。我是搞文字的,當(dāng)然喜歡上了皮洛,喜歡得不行。
我們倆撿張靠窗戶的餐桌坐下,老板胭花在吧臺忙。皮洛告訴我:胭花是個寡婦,自己做不容易。他就學(xué)掂勺,往鍋里放沙子,沙子沉,練腕勁。一只手握住勺把兒,將鍋騰騰掂起,火舌忽長忽短舐鍋底,沙子如瀑布飛瀉,連空氣都燒黃了。沙子落鍋,刷刷刷像春雨,一粒都不能撒在外面。多少天練下來,手腕腫得老粗,疼得齜牙咧嘴?,F(xiàn)在他將馬勺一掂,綠的菜紅的肉像燕子飛。?大蝦時,馬勺飛揚,蝦們在鍋里啪啪翻轉(zhuǎn),一掂,齊刷刷站起,仿佛同時竄出水面,一根須子都沒折,周身沾滿汁液,通紅閃亮,栩栩如生,滋滋叫。皮洛擠擠眼睛:胭花硬把他留下了,當(dāng)大掌勺。
吃過飯后,跑堂伙計顛過來,弓身問我:先生要啥茶?我說:兩摻。跑堂伙計將一袋紅茶倒進壺里,紅茶上色,釅,提神;又將一袋花茶抖進壺內(nèi),香氣裊裊。
皮洛滋滋嘍嘍喝出滿臉熱汗,跑堂伙計經(jīng)過我們這桌時,皮洛把他肩膀上的毛巾抽下來,擦臉擦脖頸后,甩回跑堂的肩膀上。
我笑了。皮洛這號光棍,孬點兒,很可能成為人人耍戲、欺侮的對象。哪個村屯,都有這樣窩囊角兒。可皮洛性情爽快,加上扶貧工作隊點撥,使他名揚鄉(xiāng)屯,活得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