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向陽 唐凡凡

(河北大學(xué) 藝術(shù)學(xué)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張藝謀是一位擅長在電影中表現(xiàn)悲劇意識的導(dǎo)演，其悲劇性敘事早已在《活著》等電影中展露無遺。但較少有人注意到，在張藝謀的古裝電影中，同樣有著值得重視的悲劇性敘事。

一、時代錯位

在張藝謀的古裝電影中，一部分悲劇來源于個人意志與時代潮流之間的錯位。這一點是與古希臘悲劇敘事有異曲同工之處的。“在古希臘人看來，神的約定與人的行動是有著一致性的，是神的意志決定了人的命運，神與人之間不可逾越，換言之，不是人的意志主宰自己而是神的著意安排?！倍袢藙t可以站在比古希臘人更高的角度來思索這種人和“神”意志之間的矛盾。所謂的不可違逆的“神的意志”其實更應(yīng)該被理解為一種時代必然性。無論是古希臘抑或今人，都普遍認識到人在主宰自己命運這件事情上能力是有限的，人的意志與其命運之間構(gòu)成沖突，就構(gòu)成了悲劇的藝術(shù)魅力。

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英雄》(2002)。電影是在刺客無名與秦王之間的對話中完成的，在無名的背后，還有著長空、飛雪、殘劍等諸位俠客的身影。以荊軻、高漸離等人為主人公的“刺秦”敘事是中國古代悲劇敘事中的重要母題，也催生了如陳凱歌《荊軻刺秦王》等電影作品。而在《英雄》中，張藝謀則轉(zhuǎn)換了一個敘事立場，但其悲劇本質(zhì)并未改變。

在歷史背景的限制下，秦王無法死，而刺客必死基本上成為一種必然的敘事結(jié)局，但張藝謀則改變了人的主觀意志，使敘事?lián)碛懈咭粚拥恼鸷承Ч猴w雪背負國仇家恨，一心想刺殺秦王，然而愛人殘劍卻認為只有秦王統(tǒng)一天下，才能避免連年戰(zhàn)亂，讓百姓獲得平靜的生活，為此在一次關(guān)鍵的刺殺行動中，殘劍最后放棄了殺死命懸一線的秦王，情侶間三年不曾對話。而刺客無名則肩負著一種更具抗?fàn)幰庾R的重任：他以刺客身份接近秦王，博取秦王的信任，最終放棄刺殺，將殘劍為天下蒼生考量之語說與秦王，既表達了對秦王統(tǒng)一大志的理解，同時又以自己的精湛劍術(shù)警醒秦王，一旦其坐擁天下，魚肉百姓，仍然會有無數(shù)俠客可以除之而后快。秦王既感念無名不殺之恩，又不得不維護秦律殺死無名，這種對于律法的堅定維護正是其能揮兵六國的基礎(chǔ)之一。原本可以因放棄刺殺而生存的殘劍則死于飛雪劍下，飛雪隨后也自殺殉情。

從敘事中不難看出，無名、殘劍、飛雪等大義凜然，野心勃勃的秦王也絕非惡人，包括趙國書館中寫字的儒生等，其生命都是具有價值的，其人品也是值得肯定的。然而最終除了秦王，飛雪等人的肉體存在全部被毀滅，同時，秦國統(tǒng)一六國是具有不可抗拒性的時代潮流，也即古希臘悲劇中的“神的約定”，這也就注定了悲壯抵抗的飛雪等人的拼搏精神更顯得可悲，盡管其報父仇，保護家鄉(xiāng)父老不受屠戮的動機也是無可指摘的。在電影結(jié)尾，正如亞里士多德所指出的，這正是要通過恐懼和憐憫使觀眾的情感得到凈化(catharsis)。所謂的凈化，指的是對敘事的接受者來說，得到一種精神層面上的提升與超越。觀眾在電影中看到人物在肉體上的困頓，如秦王雖然身居高位，但是衣不卸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憂心戰(zhàn)事的同時，還每日擔(dān)心著會被刺客刺殺；趙國的儒生們手無縛雞之力，一方面篤信“趙國的字不亡，趙國就不會亡”，但另一方面又無法在戰(zhàn)亂時代保全會寫字的自己。同樣，長空、飛雪等人也有著肉體困頓，但人物又能獲得精神上的解脫，如無名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飛來的如蝗箭鏃，因為其警醒秦王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殘劍可以不做抵抗任由飛雪殺死自己，因為他知道這樣就能獲得愛人的原諒等。這些代表了好/善的人物，其行動必然與時代發(fā)生沖突，然而也正是在沖突中，人物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超越。這既有著古希臘悲劇的色彩，也正是先秦人“舍生取義”悲劇精神的體現(xiàn)。

二、人倫謬誤

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2006)則進行的是一種人倫謬誤方面的悲劇性敘事，電影以五代十國為背景?！稘M城盡帶黃金甲》改編自曹禺著名的話劇作品——以民國時代為背景的《雷雨》，其中的人物關(guān)系基本上都能互相對應(yīng)。但是張藝謀又在人物形象、人物關(guān)系以及人物的行為動機上進行了修改，將自己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悲憫心寄寓在了宮廷斗爭中。在故事中，原本是禁軍都尉的王(周樸園)拋棄了為他生下太子元祥(周萍)的前妻(魯媽)后娶了原梁國公主，現(xiàn)任王后(繁漪)，生下了兒子，不料元祥卻與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小嬋(四鳳)相愛，還與繼母王后發(fā)生了不可告人的關(guān)系。而真相大白之時，也就是一干人走向毀滅之時。

曹禺在《雷雨》原著中正是出于作家的正義感和責(zé)任感才揭示了這樣一種苦難，周樸園是一切悲劇的罪魁禍?zhǔn)?，他所造成的悲劇很大程度上與作家所要揭露的階級斗爭有關(guān)。而在《滿城盡帶黃金甲》中，原著中的勞資糾紛(周樸園作為資本家與魯大海等工人之間的矛盾)等情節(jié)被替換為人們對于王權(quán)的覬覦。周潤發(fā)飾演的王則在周樸園的基礎(chǔ)上，又雜糅了如過著紙醉金迷生活的黃巢，建立后梁、淫穢不堪最終為兒子朱友珪所殺的朱溫，殺死后唐建立者李存勖登上王位，但是兒子亦發(fā)動兵變的明宗李嗣源等歷史人物的特點。最終，元成害死長兄，自己也被父親親手打死，元杰自殺，王后也因為長期被迫服用毒酒而命不久矣，王成為一位真正的孤家寡人。在原著中，繁漪的被迫服藥主要體現(xiàn)的是周樸園斥其精神有問題，對其話語權(quán)的剝奪，在《滿城盡帶黃金甲》中，這被改編得更令人感到觸目驚心，王后被逼迫不斷地服下藥物，甚至愛子元杰也被命令為母親端藥，王用這樣一種方式來慢慢消滅王后，以懲罰她和元祥的亂倫行為。而元祥則由于長期為父王的威嚴所懾，極其軟弱，出于求生欲，王后只能寄希望于元杰在王登基25年的重陽慶典上發(fā)動兵變，然而兵變卻很快失敗了。王比周樸園更為冷酷的是，王在親眼面對，甚至可以說是自己操縱了這一切之后，能夠面不改色地迅速命人擦去地面的血跡，再搬上菊花繼續(xù)燦爛的重陽宴會，骨肉的逝去似乎已經(jīng)無法引起王內(nèi)心的波動。

可以說，在權(quán)力和欲望的誘惑下，《滿城盡帶黃金甲》中的人性是扭曲的，人和人處于一種斗爭狀態(tài)中，王的全家人，除了元杰善良、正義的心沒有被腐蝕以外，其他人都已經(jīng)被異化，在自相殘殺中迷失，無法找到歸屬。張藝謀在《滿城盡帶黃金甲》中不斷地表現(xiàn)用黃金、琉璃組成的金碧輝煌的宮廷以及為慶祝重陽節(jié)而擺上的無數(shù)盆菊花，用形式上的光鮮亮麗、極致奢華來反襯人物情感和道德上的敗絮其中。在實現(xiàn)了商業(yè)大片所需要的景觀制造的同時，又用這些形式上的匠心烘托了環(huán)境氣氛，展現(xiàn)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如在發(fā)動兵變之前，王后親自為元杰在白手帕上繡上菊花，并披散著頭發(fā)慘然道：“菊花都繡好了，總得開一回?！弊屓烁杏X到了王后對兒子深深的母愛以及絕望中的抗?fàn)?。又如王安排下的菊花臺為方形，王室飲宴的桌為圓形，就在這里王大談“忠義倫常”這些早已被他拋棄的東西，他對此解釋為：“天圓地方，便是規(guī)矩。有病吃藥，也是規(guī)矩?！逼涞烂舶度?，將自己對他人的迫害合理化的形象展露無遺?？梢?，電影中大量刺激觀眾眼球的視覺元素實際上也是為了悲劇性敘事服務(wù)的。

三、生活苦難

在張藝謀的電影中，人與人或人與社會之間，往往都難以取得一種平衡、和諧的關(guān)系，人無法獲得充分的自由與平等。例如，在《十面埋伏》(2004)中，飛刀門等江湖組織的出現(xiàn)，正是由于朝廷腐敗，昏君貪官在上，民間才出現(xiàn)反抗力量。勢力強大的飛刀門在柳老幫主去世后成為朝廷剿滅的對象。為了將飛刀門一網(wǎng)打盡，劉捕頭與金捕頭設(shè)計對疑似柳老幫主女兒的舞妓小妹上演了一場英雄救美的好戲。然而劉捕頭實際上卻是飛刀門在官府中隱藏了三年的臥底，他深愛著小妹，不料小妹卻已經(jīng)在被金捕頭救走的三天中對金捕頭情根深種。最終兩位捕頭在雪地決戰(zhàn)，劉捕頭在“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你不可以跟他走”的心態(tài)下用飛刀射傷了小妹，最終小妹噴血而亡，金捕頭抱頭痛哭，劉捕頭則趔趄地消失在皚皚白雪中。張藝謀用玉石俱焚作為這一次際會和纏斗的結(jié)局。

古裝電影對于張藝謀而言，是一種他能夠進行更豐富、更大膽實驗的電影類型。他的古裝電影往往一方面在形式和商業(yè)性上迎合著好萊塢式的造夢機制，另一方面又始終不放棄在電影中注入屬于張氏的人文關(guān)懷與深度，同時要標(biāo)舉其與同類題材作品之間的區(qū)別。前述以“不殺”為目的的刺秦故事就是其中一例。《十面埋伏》作為一部武俠片，張藝謀同樣嘗試了對傳統(tǒng)武俠進行突破。傳統(tǒng)武俠敘事為了應(yīng)許受眾的快感，往往采用一種正邪對立的二元范式，兩派陣營勢不兩立，主人公作為正義一方，往往被賦予了在道德和義理上的制高位置。而敘事最終也必將沿著正義戰(zhàn)勝邪惡，道德秩序得到重建這一結(jié)局走下去。但是在《十面埋伏》中，張藝謀卻試圖改變這種刻板敘事，而悲劇性也由此得以體現(xiàn)。在小妹和金捕頭、劉二捕頭三個人中，每個人都有虛假身份，都有對對方的欺騙，也有各自值得同情的立場，飛刀門的大姐利用了小妹，但是從結(jié)局來看，官府對飛刀門的圍剿是必然成功的。每一個人都無法按照自己的理想來生活，法律制裁、道德約束以及個人的情感等的不兼容共同造就了人物生存的悲劇性。

還有另一種苦難來源于作為一種強大外在力量的天災(zāi)，而人的力量則在與天災(zāi)的對抗中被凸顯出來。例如，在《長城》(2016)中，宋代的中國人每隔60年就要在長城之上抵抗鋪天蓋地的食人怪獸饕餮，而主力抵抗者則是具有犧牲精神的無影禁軍。盡管中國人擁有威力巨大的火藥，但每一次饕餮的到來，都需要人們付出慘重的代價。在《長城》中，前赴后繼，明知有去無回也義無反顧從天而降的鶴軍女戰(zhàn)士，身為主帥卻率先犧牲了的邵殿帥等，都用自己的生命體現(xiàn)出一種對保家衛(wèi)國社會價值取向的恪守。吃人的饕餮代表的無疑是獸性，它們是原始的、本能的，注定是要在具有人性的人面前敗退下來的。無影禁軍等人的勇武不屈也深刻地感動了歐洲雇傭兵威廉·加林。在電影中，盡管中國人最終擊敗了饕餮，而加林也取得了他夢寐以求的火藥配方，相比起《滿城盡帶黃金甲》中人物的焦慮、孤獨，精神無處置放，《長城》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擁有堅定信念，保持著個人本真。但張藝謀依然安排了加林和林梅將軍的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兩人盡管彼此傾慕，但是他們都對自己的生存家園有著責(zé)任，因此無法廝守。這是張藝謀為電影注入的一重悲劇性。

當(dāng)人們對張藝謀以現(xiàn)當(dāng)代為背景的影片給予較為一致的肯定時，又往往認為其古裝電影只是“大片時代”下的形式大于內(nèi)容之作，而忽視了其中與電影藝術(shù)性高度相關(guān)的悲劇性敘事。而事實上，透過絢爛的視覺影像，張藝謀古裝電影中往往包含了時代錯位、人倫謬誤以及生活苦難等種種元素造成的悲劇，為觀眾展現(xiàn)著一個個可悲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