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文俠
(石河子大學 外國語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871)
《海邊的曼徹斯特》無疑是2016年獲得國際獎項最多、最受眾人矚目的獨立電影。在其所獲的18項大獎中,最佳劇本與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就占了5項,其中包括第89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編劇兼導演肯尼斯·羅納根高超的編劇藝術是該片取得巨大成功的關鍵。通過影片不難看出,羅納根的創(chuàng)作秘訣無外乎將享譽世界的契訶夫戲劇藝術巧妙地植入其電影創(chuàng)作中。該片極為典型地再現(xiàn)了契訶夫式靜態(tài)性戲劇中特有的人物內部沖突、憂郁的戲劇情致以及獨到的悲喜劇風格,實現(xiàn)了契訶夫戲劇藝術向當代電影藝術領域的完美跨界。
卡西·阿弗萊克的精湛表演是《海邊的曼徹斯特》的一大亮點。他完美地塑造了主人公李這個藝術形象,并因此問鼎第89界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如果說李這個電影人物成就了一代影帝阿弗萊克,那么該人物同樣也實現(xiàn)了契訶夫戲劇藝術與當代電影藝術一次成功的聯(lián)姻。在李身上,人們看不到好萊塢一般商業(yè)巨制中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英雄形象,也看不到一波三折、感人至深的傳奇經歷。恰恰相反,影片透過李所講述的,是一個極具契訶夫戲劇意味的憂郁故事。
眾所周知,契訶夫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開啟了戲劇發(fā)展的新方向。以往注重人物間外部沖突、以故事情節(jié)取勝的傳統(tǒng)戲劇,逐步為契訶夫的靜態(tài)性戲劇騰讓出愈來愈大的發(fā)展空間。契訶夫的靜態(tài)性戲劇是一種重在表現(xiàn)人物內部沖突的新型戲劇。此類戲劇幾乎違背了亞里士多德及其效法者在兩千余年間所定下的條條“鐵律”,如情節(jié)的有機性與整一性、戲劇沖突的結與解、悲喜劇的明確劃分,等等。其中,與亞氏強調事件本身之戲劇性的創(chuàng)作觀不同,“契訶夫始終認為戲劇性不僅僅存在于那些驚人而罕見的激變中,更重要的是隱藏于那些無關緊要的、習以為常的日?,嵤轮小保虼怂膽騽 霸诿菜破届o的形式中包含了內在的精神風暴和深刻的內在沖突”。換言之,契訶夫戲劇旨在表現(xiàn)平凡人物在平淡生活中所經歷的心理層面的、自我與自我的沖突。此外,契訶夫人物的內部沖突始終無法解決。它恒常地、悲劇性地存留于人物憂郁的內心,并與人物碎片化的日常生活融為一體,在不經意間發(fā)生作用。
影片主人公李正是這樣一個在平凡生活中備受內心疾苦蹂躪的、契訶夫式的憂郁型人物。首先,影片對李所經歷的悲劇性事件進行了淡化處理,而將焦點鎖定在對李日常精神面貌的細致刻畫上,以凸顯人物的內部沖突。李曾因一時疏忽造成自家房屋失火,燒死了自己的三個孩子。然而,這一悲劇性事件并未直接呈現(xiàn)于影片當中,僅以李片斷式的回憶逐步得以揭示。相較而言,該片著重再現(xiàn)的是悲劇性事件之后人物的內心世界。影片之初,喪子后的李早已離開家鄉(xiāng)小鎮(zhèn)曼徹斯特,在異地做著低廉的勤雜工作,用最為單調的生活方式打發(fā)時光。他將自己的情感封閉起來,拒絕與異性產生哪怕一絲的聯(lián)系。每當痛苦的回憶來襲,他便會在酒吧里無故惹事,引來他人拳腳,變相體罰自己。正是在上述碎片化的、含載著人物內部沖突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里,李對自我的放逐與懲罰得到了巧妙且委婉的表達。
其次,影片對人物的內部沖突進行了“恒常化”處理。如前所述,契訶夫戲劇人物的內部沖突不但呈現(xiàn)于碎片化的日常生活里,而且是恒常的,無法予以解決。影片中,無論受到親友們何等的支持與幫助,李始終無法消除心頭的悔恨與悲痛,整部影片亦沉浸于他的憂傷之中。由于哥哥突然離世,李不得不暫且放下工作,匆忙趕回小鎮(zhèn)曼徹斯特為哥哥辦理后事。然而,此次偶然的回鄉(xiāng),并未奇跡般地改變李悲劇的人生軌跡。每當熟悉的場景勾憶起悲傷的往事,李便會被心頭的悔恨所吞噬。一次李與前妻蘭迪在小鎮(zhèn)街邊偶遇。盡管蘭迪此時早已原諒了李,并為當初狠心離開他而感到萬分自責,但李的痛苦并未減輕,反而愈加沉重。李不得不再次去酒館滋事,以緩解心中苦悶。可是,這一切皆無濟于事。影片末尾,李向侄子帕特里克坦言,自己根本無法擺脫這段悲傷往事所投下的心理陰影,并最終選擇再次離開小鎮(zhèn)。就這樣,影片人物的內部沖突重新回到原點,正如契訶夫戲劇人物,他們往往帶著生活的幻滅感出現(xiàn)于舞臺,卻以再次陷入生活幻滅而走向戲劇尾聲。該片呈現(xiàn)給觀眾的,亦是人物在經歷了不可逆轉的人生悲劇后,其內心難以終結的苦楚與困頓。
如戲劇學家周端木所言,契訶夫戲劇有意淡化情節(jié),即淡化人物外在行動,而將“情節(jié)讓位于情致”。所謂“情致”是指作家對事物的特定反映,是對某種情緒的獨特體驗。在契訶夫戲劇中,觀眾看不到大起大落的事件,卻能體驗到濃厚的憂郁情致。憂郁碎片似的附著在人物的生活細節(jié)里,婉轉地表現(xiàn)著平凡個體在生活、命運前的無奈與感傷。譬如,《海鷗》全劇都呈現(xiàn)出一種普通人無法戰(zhàn)勝命運與外部環(huán)境的挫敗感:瑪莎愛著科斯佳,科斯佳卻愛著妮娜,而妮娜偏偏愛上了科斯佳母親的情人特里格林。觀眾在每一個人物的身上都能感受到普通人在現(xiàn)實面前的無奈與感傷。
影片以相同的藝術手法,表達了與契訶夫極其相近的戲劇情致:主人公李內隱的悲痛間接地再現(xiàn)于他身陷現(xiàn)實事務時的無奈與感傷之中。該情致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是李與他人難以有效溝通,此類細節(jié)充斥于影片始終。這與契訶夫戲劇中許多人物對白設計如出一轍,如彼此無法聽到對方、言不由衷、各說各話、爭論不休等。這一點在李打電話的場景中表現(xiàn)得頗為典型。譬如,在驅車趕往小鎮(zhèn)曼徹斯特途中,由于信號不佳,李不得不終止與哥哥私人律師的通話,造成侄子撫養(yǎng)事宜拖后;再如,李的前妻主動來電向李示好,以釋前嫌,而李卻因悲痛的回憶不忍面對前妻,撒謊有事不能繼續(xù)通話,二人交談戛然而止。此外,李與侄子帕特里克間的對話亦是障礙重重。他們總是為將來二人居住何處、財產如何處理、侄子的未來如何安排等問題爭論不休。影片中,幾乎每一場人物間的對話均導致問題的延后或懸置。
影片情致的另一表現(xiàn)形式是李在小鎮(zhèn)處理諸多事務時所經歷的種種事與愿違和復雜的情感糾葛。李本打算在小鎮(zhèn)暫住,一旦辦完哥哥的后事,便立刻離開??墒嵌緝鐾翀杂?,哥哥的遺體無法下葬。加之哥哥將其兒子的撫養(yǎng)權交于李,這使得李備感為難,因為喪子的經歷早已讓李失去了撫養(yǎng)與監(jiān)護他人的信心,小鎮(zhèn)在其心中所勾起的種種痛苦回憶更使李覺得力不從心。但面對責任,李又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在小鎮(zhèn)逗留了些時日。另外,李在小鎮(zhèn)上最不想見到的是前妻蘭迪,可二人卻偏偏在街頭偶遇,且后者已再婚并育有一女。李原本稍微平靜的內心被再次擊碎。再如,侄子帕特里克本不想與李一起生活,打算搬去母親再婚后的新家,這對于李而言,正好是一種責任的解脫。然而,帕特里克拜訪了母親之后,突然改變主意要繼續(xù)留在李的身邊,這讓李頓時感到無可奈何。李便如此凝滯在生活瑣碎的僵局里,難以自拔。
縱觀全片,主人公李于諸多難以終結的問題及瑣碎的生活事務之中掙扎,處處滲透著無奈與感傷。這種無奈與感傷不但無法排解,且凸顯了普通人在悲劇性生活、命運面前的渺小與苦悶,這便是影片所欲傳達出的契訶夫式的戲劇情致。
就美學風格而言,《海邊的曼徹斯特》亦是一部典型的契訶夫式悲喜劇。契訶夫曾言:“在生活中,沒有涇渭分明的結局或緣由;生活中的一切都糾纏在一起,無論是重要的與卑微的,偉大的與低劣的,悲痛的與滑稽的?!币虼耍踉X夫戲劇從不表現(xiàn)單一的悲劇或喜劇風格,而是二者的交融。譬如,《萬尼亞舅舅》中,萬尼亞本是個悲劇性人物,他愛情失意、一事無成,大半生都在怨恨中度過,但他身上又不乏喜劇色彩。他向令自己失望透頂?shù)闹x列布利雅教授近距離連開兩槍,卻離奇地均未打中,最終竟與后者和好如初。在契訶夫看來,這種亦悲亦喜的藝術風格,無非是在用善意的譏笑來嘲諷小人物身上整日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的卑劣品性,從而激發(fā)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為之奮斗的切實行動,正如契訶夫在談論其戲劇創(chuàng)作時所言:“首先,我必須讓我的病人們發(fā)笑,之后我才開始治療他們?!边M一步而言,絕對的悲劇往往是人物自己一手造成的,即使命運不濟,也應通過努力行動積極改善,否則便是向悲劇性的生活做出怯懦的妥協(xié)。
《海邊的曼徹斯特》正是通過李與帕特里克兩個人物,圓滿地再現(xiàn)了契訶夫戲劇的悲喜劇風格。盡管李始終在向觀眾傳達著一種深切的人生悲涼之感,但與侄子帕特里克的短暫相處,使他在內心悲痛之余,不經意地闖入了一位青春少年的稚嫩與荒誕。因此,影片的感傷氛圍又無端地被諸多碎片化的喜劇性場景所穿插。譬如,李在火災喪子之后便與妻子離異,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獨身生活,無論是暗戀他的熱情女房主,還是酒吧里主動搭訕的漂亮女孩,都無法撼動他早已冰封的內心世界。然而帕特里克卻與他截然相反,雖然帕特里克剛剛失去了父親,但他并未就此在生活中消沉。他不但在同學間繼續(xù)保持著極好的人緣,而且還有兩個彼此不知的性感女友。李不得不容忍帕特里克分別與兩位女友交往,并為他嚴守這個荒誕的秘密。
更為有趣的是,帕特里克常以做數(shù)學題為由與女友桑迪在樓上廝混,同時還要謹防桑迪的單身母親吉爾上樓查房。一次為了拖住吉爾,以免她頻頻上樓干擾二人的親昵行為,帕特里克故意安排李與吉爾在樓下聊天??墒抢钜驗殚L期自我封閉早已變得不善言辭,無論吉爾如何尋找話題,李總是十分笨拙地回應,這使得吉爾尷尬難耐,不得不上樓向正在親熱的帕特里克和桑迪“求救”,意外地終止了二人的“好事”,令人啼笑皆非。
不難發(fā)現(xiàn),李的悲痛與帕特里克肆無忌憚的青春年華正好形成了整部影片亦悲亦喜的美學風格。李無時無刻不沉浸在凄涼的內心世界里,可帕特里克對生活的熱愛卻又不斷激發(fā)著李對美好生活的回憶與向往。盡管直至影片結尾,李也未能完全從悲痛中解脫出來,但生活并未就此結束,他無聲的淚最終被帕特里克陽光的笑所感染。在離開小鎮(zhèn)曼徹斯特之前,李向帕特里克保證,無論身處何處,都會為侄子留下一個床位??梢?,悲傷之余是親情間無法抹殺的愛的溫存,這無疑在暗中賦予了李再次熱情擁抱生活的力量,而且也促使著觀眾在回味影片的同時平添了對自己美好生活的珍惜之情。恰如契訶夫戲劇所彰顯的,“表現(xiàn)人物的生活悲劇并不是最終目的”,善意地敦促悲劇性人物直面生活,拒絕向悲痛做出永久的妥協(xié)才是影片編劇者的真正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