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明
(大連理工大學城市學院,遼寧 大連 116600)
邁阿密國際電影節(jié)(MIFF)被譽為拉丁美洲電影在美國最負盛名的電影節(jié)之一。邁阿密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短片獎獲獎作品《沒有來世的今生——東關(guān)街》拍攝于2014年,歷時兩年。全片1小時55分鐘,共分為故地重游、火災、外來務工人員和耄耋老人四大部分。
大連東關(guān)街肇始于1905年,繁華于20世紀20年代。在老大連人眼里它是最早也是現(xiàn)存的最后一塊生活聚居區(qū),是大連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活的歷史物證,也是老大連人在大連的最后一塊遺跡。而在2015年,這塊遺跡要面臨消失的威脅。導演用自己獨特的視角和飽含深情的影像記錄下了這個百年滄桑老街的前世、今生與來世。
歷史是人類不可遺忘的精神財富,而建筑歷史更是過往輝煌與滄桑的有力見證者。該片就利用了建筑這個有效的物件符號,開啟了一段歷史的追述與回憶。影像中的紅色磚墻、木質(zhì)小拱窗、雕著歐式刻花的圍墻、房檐下排有圖案的瓦塊、老式煙囪、木質(zhì)折疊門等,仿佛一下把人們拉回了那段厚重的歷史中去。片中高慧群、胥克義等老人的故地重游,勾起了他們往昔的回憶,也追溯了這條老街的輝煌歷史。三位老人在重游中,有對兒時童真的留戀,有對鄰里相敬如賓的贊許,也有對過往名人軼事的追憶……難忘的不僅僅是那座古老的建筑,而是這里面曾經(jīng)的溫情與精彩。而影像中,如今的屋舍已破舊不堪,街區(qū)已凌亂不整,空中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線纜……當人們把目光駐足在現(xiàn)代都市的風韻時,這里卻成了被遺忘的角落?!斑z忘的注定被遺忘,難忘的注定會重逢”——在片中為數(shù)不多的解說詞中,這句無疑是作者心底最真摯的情愫與思索。其實,它僅僅是老了,這并不意味著它該被遺忘,還是那條街,還是那座房,而如今卻是故人離去,物是人非。作品中,導演用冷靜沉穩(wěn)的影像凝固了那些歷史的瞬間,用看似碎片化的鏡頭綴合了這座城市百年的歷史鏈條。看似無聲無息的影像,卻無時無刻不在流淌著導演所要表達的深深情懷,那就是遺忘與難忘、遺忘與重逢。遺忘的或許是這個古老建筑滿目瘡痍的軀體,難忘的是這里曾經(jīng)的歷史滄桑,而重逢的是故人的依戀。受到評委會高度贊揚的于貴林,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對大連老街以及老街文化一直深深吸引著他,因為凝固歷史最好的見證就是建筑。”
在紀錄片實踐中,選擇和拒絕可以稱得上是一門技巧,也是一門藝術(shù)。紀錄片導演張以慶在談到《幼兒園》的拍攝經(jīng)驗時就談道:“對于紀錄片創(chuàng)作而言,拍什么和不拍什么是何等的重要,在某種意義上說紀錄片就是選擇的藝術(shù)?!?/p>
片中前半部分在對東關(guān)街前世的敘述中,作者一改使用史料鏡頭作為敘事的手段,轉(zhuǎn)而通過現(xiàn)場記錄故人故地重游的過程作為主要敘述手段。在拍攝風格上嚴格執(zhí)行原生態(tài)的記錄品格,運用大量運動長鏡頭與即興采訪等手段,再現(xiàn)了這個百年老街的過往。若按傳統(tǒng)的手法,大量使用歷史圖片和歷史資料去敘述的話,恐怕只能讓觀眾置身于事件的情感之外,無法身臨其境地去感受這里面的故人、故事以及他們真實的內(nèi)心情懷。而且若選擇這種處理方式的話,在敘事手段上勢必要配上大量的解說詞,這種“格里爾遜式”的表達方式不免過于主觀,有強加給觀眾的意味。而本片運用的記錄手法不僅純自然地記錄了真人真事,而且也原生態(tài)地記錄了真情實感。敘事手段的客觀冷靜、主觀思想的隱匿,并沒有阻止表達上的沁人心扉和情感張力的客觀呈現(xiàn),也沒有抹掉導演對主旨的真切表達。張以慶說過:“我一向堅持紀錄片是一種非常個人化的、私人化的東西。它是作者個人描述和解釋世界的一種方式?!辈皇褂脷v史的影像資料和圖片鏡頭,嚴格把鏡頭對準這里的故人以及他們的情感,靜靜地述說著這里的前世。這充分彰顯了導演在運用選擇藝術(shù)上的個性化追求。
在影像空間的表達上,導演也顯示出了其善于選擇的藝術(shù)修養(yǎng)?!稕]有來世的今生》中,導演的鏡頭沒有對準繁華的都市,也沒有輕易地使用對比式的表達方式,而是一直恪守在這條破舊的老街上,冷靜地記錄著這里面的每一個場景、物件以及生活在這里面的人。這很容易會使人聯(lián)想到早年獲四川電視節(jié)國際紀錄片“金熊貓”獎最佳長紀錄片等大獎的紀錄片——《英與白》,片中導演張以慶就固執(zhí)地將鏡頭鎖定在英與白生活的那個房間內(nèi),全片幾乎所有的鏡頭都沒有離開過這里,室外的鏡頭基本都被導演拒絕在其鏡頭外。這種嚴格恪守拍什么和不拍什么的手法,其實本身就是一種風格的體現(xiàn)。該片影像中,這種對空間表達的克制一直保持到片子接近尾聲的地方,這里面所傳遞出的幾分節(jié)制與執(zhí)著,其實與《英與白》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表達,觀眾會在近乎殘酷與封閉的影像空間中,慢慢去體會、去思考這條街以及它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
意大利電影導演、電影理論家帕索里尼指出:“電影靠隱喻而生存。”作為紀錄片,隱喻的符號表達亦隨處可見。在紀錄片中,不管其故事如何,風格如何,它最終都要歸結(jié)到作者情感的真切表達。這里面導演可選擇單刀直入式的直抒胸懷;也可選擇和風細雨式的曲折委婉。該部紀錄片通過巧妙運用隱喻與象征的修辭手法,實現(xiàn)了主題的升華。
片中的后半部分導演選擇一位耄耋老人作為影像的中心人物,這無疑是一個極為巧妙的隱喻。老人生活及命運的軌跡或許就是這條百年老街的生命軌跡。老人從小出生在這里,其一生的根就扎在這座古老的建筑里,他與這座建筑群同呼吸,共命運,彼此見證了各自的榮耀與辛酸,直到現(xiàn)在,老人仍生活在這里。片中老人講述了當年的意氣風發(fā)以及他憑借手中的一把二胡養(yǎng)育了這個家,同時也造就了屬于自己的輝煌。而如今,年過90的他已風光不再。反觀這座古老的建筑,它的命運不也與片中的老人如出一轍嗎?時間是一把無情的刻刀,面對歲月,人類如此,建筑亦如此。導演并沒有將影像停留于此,而是將鏡頭對準了這位老人以及與其相濡以沫的老伴兒。外邊萬花似錦,而這對老人卻依然堅守在這破舊的老宅里,他們依舊深愛著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老伴說“她喜歡這里,不愿離開”。這是對這座古老建筑群生命的隱喻,也是其與命運抗爭的隱喻,更是導演深深的情意與濃濃的歷史感所在。正如該片導演所言:“歷史的車輪不斷向前,但是不代表我們不需要堅守。逝去的是光陰,但不變的應是真理。屬于大連百年記憶的是現(xiàn)代化?是大都市?我想不是,應該是歷史留給我們的印記,載體一定是它的建筑?!彪q罄先诉@一中心人物的選取,啟動了歷史記憶的發(fā)條,承載了物件的巨大隱喻,也委婉曲折地表達了導演的心聲。
除此之外,片中導演還選取了火災和外來務工人員兩大故事用于主題的呈現(xiàn),旨在表達這個古老建筑群的今生。一條破舊不堪的街,如今已無人問津,設施破損、火災、外來務工人員大量涌入等,這些或許就是大多數(shù)被遺棄的老宅當下的命運與真實寫照。導演緊緊抓住事物的這一內(nèi)核,將影像對準了一場火災和三戶外來務工人家。在火災段落中,導演沒有正面呈現(xiàn)正在進行的火災,而是記錄了災后的人們以及他們面臨的命運。普羅米修斯為解除人類無火之痛,而不顧懲罰盜取天火。而如今,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場場大火卻成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夢魘,也敲響了這座老街區(qū)、老宅子的喪鐘。火,又是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隱喻。它的初衷,它的現(xiàn)在,觀眾不禁會為這座老宅的命運而感到嘆息。
接下來的段落中,導演把鏡頭對準了生活在這里的外來務工人員,這次講述的不是他們遭受的厄運,而是他們的生活。片中選取三個家庭,拍攝時間是在2015年的大年三十。影像中,他們盡管遠離現(xiàn)代都市,盡管生活在城市的邊緣,但他們對生活的那份執(zhí)著與樂觀,卻無時無刻不在感染著這座古老的建筑,讓這位百年老人,重新煥發(fā)出生命的力量。包餃子、吃團圓飯、拜年、分壓歲錢以及放鞭炮……導演通過這些溫情脈脈的視覺語言符號,將其對這座老街深深的愛與美好愿景融入其靜靜流淌的影像中去。在這里,我們不僅讀到了導演的真誠與深情,也窺探到了當下現(xiàn)代人的內(nèi)心世界,也仿佛目睹了曾經(jīng)墻里人急切離去的身影與如今墻外人熱情涌入的腳步。都市中普遍存在的現(xiàn)代病以及他們所欠缺的樂觀與執(zhí)著,或許在這里,也只有在這座老宅中才能找到。
傳統(tǒng)的影視作品中,隱喻的本體一般多與人或人情有關(guān),而喻體多數(shù)借用景或物。但在這部作品里,隱喻的本體與喻體似乎模糊了人與物的界限,在人與物之間展開了平等的對話。如此處理,這種隱喻與象征很顯然是試圖對歷史及社會進行深度的思考,而并非僅僅針對某個人或物?!半[喻一旦失去了廣泛的社會概括的遠景,而‘黏附在’日常的生活情境中,就會流于支離破碎。它的美學特性是大膽進行巨大概括與極度簡潔相結(jié)合。”恰恰就是這種獨特的隱喻修辭手法,文本涂上了濃厚的社會學和哲學色彩。
據(jù)導演所述,“在這部作品中的中間段落,我其實借鑒了《超體》結(jié)構(gòu),呂克·貝松就是試圖嘗試用鏡頭語言,將敘事和哲學巧妙結(jié)合。這正是我想要的,也是契合了前世、今生和來世”。
用影像去探尋關(guān)于人生的哲學是很多影視導演的追求,呂克·貝松就是其中的一位。從其創(chuàng)作的諸多電影中不難發(fā)現(xiàn),呂克·貝松的電影里主要包含宗教、生命和人性等關(guān)乎哲學的議題。該部紀錄片,從命名到它所關(guān)切的主題,也不難發(fā)現(xiàn)導演所要傳達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試圖要探尋的主題——關(guān)于前世、今世與來世的哲學命題。東關(guān)老街的前世是一段輝煌的過往,今生它老了,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輝煌與矚目。我們到底失去了什么,僅僅是一座老去的建筑嗎?導演給出了這樣的拷問。在電影《圣女貞德》中,呂克·貝松對貞德有過這樣一段評價:貞德是我們的先祖,在她的信念和純真之間捕捉到的東西,又在她的時代失去,正像我們在自己的時代所失去的一樣。正如呂克·貝松對貞德的評價那樣,褪色的是建筑本身,而真正退去的或許是那個時代所擁有的信念與純真,在今天我們也許失去了它。
呂克·貝松在《圣女貞德》中表達了自己對于那段歷史的獨到思考:“難道人類的思想必得沿著如此曲折的道路,才能發(fā)現(xiàn)隱藏在邪惡背后的善良嗎?”片尾一輛大型拆遷機械開進老街區(qū),鏡頭在這里徐徐落下。未來,老街區(qū)或許將永遠消失在那片美麗的沃土上,消逝或許已不可避免,正如片名所述那樣——“沒有來世的今生”。而我們能做的,可不可以因其承受的生命之重去延續(xù)它的今生呢?看來,這只是導演烏托邦式的一廂情愿了。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恰好契合了貝松的思考——發(fā)現(xiàn)價值與意義真的需要如此曲折嗎?
對一個古老建筑命運的思考,或許就是對人生哲學的思考。為了達到這種敘事與哲學的統(tǒng)一,導演在表達手段上也可謂用心良苦,既有解說詞的詩意與抒情,又有客觀的記錄與溫度的呈現(xiàn),更有呂克·貝松式的哲學與浪漫。
導演于貴林以其深沉的鏡頭語言、真切的歷史感懷和強有力的隱喻與象征,看似在訴說建筑,或許也是在訴說建筑;看似述說被遺忘的角落,或許也是在述說過往的遺忘;看似在感嘆和惋惜命運,或許也是在感嘆和惋惜命運?!斑z忘的注定要遺忘,難忘的注定會重逢。”不管怎樣,導演用紀錄片的形式讓它變成了影像史志。對歷史的記錄,尤其是對即將消失的文明的記錄,不正是紀錄片“Documentary”真正的用意所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