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的車站

就這種陰冷的天氣

會讓你想起遙遠的一個車站

遙遠的一個等車的女工

遙遠的七十年代

四點就下班了

六點還擠在車站

前后左右都是下了班的工人

怎么擠得過人家

她用手護在身前

突起的肚子已經(jīng)十分明顯

車站擠成了逃難的渡口

誰會留心一個女工的肚子

遙遠的1974年

遙遠的汶水路車站

一輛塞滿了工人的46路總算開走

你看見她還擠在站臺外邊

我花了整整四十年

在離開老廠以后

花了無數(shù)心平氣和的時間

想讓記憶省略一點

我要把這個傍晚擦掉

把這個令人不快的畫面擦掉

把這個女工的眼淚和無望擦掉

把這個該死的車站擦掉

我改變不了那年的陰冷和一生的無能

改變不了發(fā)生過的樁樁件件

只好跑去老廠改造的藝術(shù)園區(qū)

談論什么詩的語言和身段

滑雪衫

那晚去學校看你

周三，下雪

去你寄宿的市三女中

每周中間要去一趟

省得你想家又哭

女孩子們在打雪仗

校園里亂竄

我一叫你就聽見了

跑來濕淋淋地鉆進汽車

你還很有理地反問

滑雪衫不是不怕雪嗎

唉唉傻孩子

它叫是叫滑雪衫

很多事情叫做什么

不等于它就是什么

只能開大暖風

至少吹干你的頭發(fā)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看見

你渾身冒著白色水汽的樣子

快二十年了

手臂上的牙印

哈瑞咬我一口

我叫它好好看看

牙印留在我手臂上

一排紅色的彈洞

它萬念俱灰地走開

去躲在桌子下邊

那時它才一歲

然后就過了七年

每當它搗亂或糾纏

我就伸出手臂

雖然牙印早已褪去

它仍然會萬念俱灰地走開

去躲在桌子下邊

哈瑞是一條邊境牧羊犬

生來與所有動物為敵

都是威脅自己的反革命

都應該撲上去咬死

它唯一顧忌的

大概就是我的手臂

我會提醒一些日期

就是伸出手臂的意思

以為某些人物也會萬念俱灰

去躲在桌子下邊

高棉的微笑

你如果去柬埔寨

去首都金邊

那里有一個中央市場

小商品五花八門

買什么都能砍價一半

從佛像到絲巾

老板如果和你聊上幾句

那多半是碰上了華人

你告訴他們從前

長輩們支持紅色高棉

喊著西哈努克和波爾布特

很用力地走在游行的人群中間

老板可能會笑笑

不會對你翻臉

他比我們明白得多

他是活下來的一個

掀開衣襟

拉起褲腿

他給你看傷疤

那些歲月還在

是啊你是去看吳哥窟

去看高棉的微笑

記得還有個地方叫詩梳風

那么美好的名字

美好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么

尸橫遍野

所以我不去

怎么好意思啊

從前為屠殺叫好

為惡魔喝彩

毗濕奴的神殿

我看看圖片就好

當你發(fā)現(xiàn)和父親同齡

簡單的說

我是在死去多年的父親面前

給人講課

這就很尷尬了

好像我仍然在他的監(jiān)視之下

仍然需要向他證明

沒什么了不起的

這是在京劇院門前

馬路對面是陵園

那里有座環(huán)形平房

不動聲色地隱身綠蔭

格式化的柜子靠墻排列

有一格屬于父親

最熱的時令已經(jīng)過去

行人個個劫后重生

我在路邊的臺階上抽煙

在等學員到齊

我要講講什么叫做真相

怎樣接近真相

盡量不問自己是否真的明白

盡量不去張望對面

然后，父親的年齡就停在那年

像鳥落在畫筆下的枝頭

應該如此吧

然后，我繼續(xù)生長

終于趕了上來

應該如此嗎

這就很尷尬了

當你發(fā)現(xiàn)和父親同齡

你不過是地面的一粒

一架夜航客機在空中移動

不知多高，隱約燈光閃爍

聲音是它無形的尾巴

等很久才從地面拖過

你住在航線的十字架下

慢慢地把飛機看成風景

東西向的總是在向上掙脫

南北向的就幾乎擦著樓頂

今晚你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很無辜地在高空咽著唾沫

翅膀在窗外伸得筆直

他卻在艙內(nèi)體驗墜落

然后你看到很多張臉

虛虛實實地抖個不停

一律感覺納悶

一律看破紅塵

航線下的動靜也變得離奇

你不過是地面的一粒

獨自感覺納悶

獨自看破紅塵

石榴花開

那年初夏

我去了都江堰

二王廟成了廢墟

只有神像一尊尊站著

只有李冰父子

在殘垣斷壁中間

穿過無中生有的屋頂

無語仰望蒼天

一位婦女荷擔而來

沿著江邊齊齊倒臥的護欄

道士和道姑在清理山門

她來送水送飯

她哼著快樂的民謠

我的天

這時我才注意到頭上

崖壁裂縫兩邊

一抹抹嫩葉之中

一朵朵鮮花探出頭來

綠得這么任性

紅得這么放肆

這么大

這么多

這么俗氣

這么美

做人也業(yè)余做做算了

那年春天

北島來上海

我們一起吃晚飯

毅偉和我

在顧城的住處

顧城不喝酒

他提問題

寫詩能過得好嗎

北島想了想

說不能

顧城又問

靠稿費能活下去嗎

北島算了算

說不能

我們沒吭氣

因為沒辦法面對

那清澈的眼睛

無辜的樣子

這么白癡的問題

竟讓我們無地自容

從那天起

不管練什么攤

我都很玩票

寫詩不過是業(yè)余

做人也業(yè)余做做算了

就這樣

很多年

想起那天的晚飯

真他媽的殘忍

忘了是不是四月

拍好快走

小同事去拍阮儀三

文化遺產(chǎn)保護人

阮教授想稱稱份量

問你們都拍過誰

小同事很老實

說拍過草嬰

哦前年秋天走的

拍過馬革順

哦前年冬天走的

拍過周小燕

嗯去年春天走了

拍過賀友直

嗯也是去年春天走了

拍過陸谷孫

啊是去年夏天

還拍過

好了不要再說下去了

阮先生急了

拍吧拍吧

拍好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