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潔
多年來,和時代緊密聯(lián)系的小說作品層出不窮,反映時代的重大變遷及因此導致的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的故事屢見不鮮。現(xiàn)實主義作品專注地表現(xiàn)特定階段的社會、文化的裹挾力量,超乎尋常跳躍出歷史的慣性發(fā)展脈絡,又或者某種風潮對人的左右、鼓動,個體的人被群體化、被代表,消失了人的個體的獨特色彩并由此衍生出對某些群體高度關注,某些相對孤立的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被逐漸遺忘的情況出現(xiàn),有關后一種群體的作品的寫作就需要更加專注,難度也慢慢加大,此時,《藏孤記》的出現(xiàn)因其具有的非典型性而益發(fā)寶貴。
《藏孤記》是山西作家燕霄飛的中短篇小說集,集中有四個中篇和六個短篇。這個集子中的作品的地理坐標基本上是在一個地方,藏孤村、五棵樹、遠村或者其他沒有直接指出地名的村落,共同特征是遠離現(xiàn)代文明,自成一體,其存在的關聯(lián)性消失,孤立地自生自滅。在《藏孤記》中,我和家人在大水來臨時的自救,跑到山上的洞穴中藏著,小說從黑暗開始,“外面漆黑一團。嗡嗡的聲音一直在響,起先我以為是水聲”。這樣的場景給閱讀者明示,我和世界的對立的特點,除了我之外的世界是無知和危險的。而我媳婦和宋大個媳婦的身份的一致性,使得兩家人的關系更緊密于村子里的其他人家。由于發(fā)大水,善后處理時一些外來人進入村子,他們給村子帶來的物質(zhì)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村子的存在依賴,反倒對宋大個的生活進行干預,本來因自然災害導致的宋大個媳婦來仔兒的死亡,被強行認定在宋大個的頭上,他被帶走,若干天后回來又失蹤。幾年后宋大個回來,重新建起當初的飼養(yǎng)動物的圍圈,好光景沒多長時間又因為突發(fā)的疾病和死亡,宋大個的懷孕母狗黑貝被村民殺死了。這兩次死亡,說起來都和自然有關,同時也可以說是和村里人對宋的生活的不認同密切相關。相對孤立存在的村子里的人們,生活已成定式,所有不能被認同的生活都被稱為“怪”,因此“我”和宋大個才被稱為怪人,我們的媳婦都是買的,被買來的兩個女人之間生出的惺惺相惜之情,和她們與村人之間的不能徹底融合,都使“我”和宋大個之間的關系既格格不入又同病相憐。如果說村子里的人們在大水來了后,發(fā)現(xiàn)宋大個媳婦的死就堅持歸咎于宋大個還可以說是認識上的模糊不清,疑神疑鬼,到后來宋大個的狗黑貝被勒死,就徹底暴露出村子里的人們在長期閉塞、信息獲取途徑不暢之后的盲目、無知、無奈,促使村人一定要找到某個目標來落實子虛烏有的罪名的心理。本來淳樸、和善的個體的人陷入集體無意識,危害到被默認的怪人宋大個的頭上。這個因為趙氏孤兒的故事被命名的村子,有文昌爺?shù)膱?zhí)拗的精神護持,仍然不能阻止人性的黑暗被挖掘、展示,因小說設置的故事困境而使得道德困境凸顯。
在《打開門有多難》中,任伍自從進入到雙秀的家中,他的認知就一直在作為雙秀的家人之外,女兒雖然叫任小伍,但是和任伍沒有血緣上的關系。從小生活在被村子里的人們邊緣化的境地中,任伍對自我的認知始終和所有人疏離,進而隔膜,他試圖讓任小伍的出世失敗,最后自己失敗了;試圖讓雙秀真正成為自己的人,又發(fā)現(xiàn)背著自己雙秀在偷人;甚至連任小伍,也在長大后鄙視他,盡管只是任伍的錯覺,但一連串的失敗使任伍向著毀滅邁出了堅實的步伐,他把柴草堆在自家的門前,門里面是雙秀和任小伍,瘋狂的念頭促使他設想了當熊熊大火出現(xiàn)后這個家的樣子,被惡瞬間掌控的任伍亟需來自親人的拯救,打開這門的任小伍,不僅拯救了自己和雙秀,同樣拯救了任伍,來自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的女兒任小伍的具有象征意義的舉動,是孤獨者任伍和家人、和外界重新建立關系的重要時刻,親情拯救了一個家庭。反觀任伍的做法,他的道德觀一再陷入僵局,世俗的一切不能和他的觀點一致,他的困境促使他不斷拿出解決方法而不能成功,直到他終于產(chǎn)生了要把身邊的一切都毀掉的沖動。魔鬼上身,說的就是此時的任伍。在門被任小伍打開的一刻,任伍內(nèi)心的掙扎和糾結(jié)以道德觀的勝利結(jié)束,被困境逼出來的魔鬼倏忽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順帶著,困境也跟著消失。
《奶香》是這個作品集中很有特點一個作品。主人公是個傻子,被他稱為嫂子的女人,實際上是他的女人,且給他生下兒子,也是傻子。主人公不認為孩子是自己的,他認為給自己奶吃的女人是嫂子,被買來的女人經(jīng)歷了嫂子、俺媳婦和嫂子的歷程,傻子因為沒有主動欺負過她而被認為是好人,女人甚至主動把自己給了他。傻子經(jīng)歷了爹、哥和女人的身份出爾反爾之后,離家出走,最后自戕,這個帶著傻子烙印的男子,被自己建立的道德觀最終擊倒,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造成傷害的根源使傻子不能原諒自己,無法跳出困境的絕望最終使一切發(fā)生,荒誕、離奇中又使世界呈現(xiàn)了同樣的色彩。本來已經(jīng)擺脫了社會期待的傻子,社會性降到最低,卻因為各種因素重新和世界發(fā)生關系,忠誠與背叛,誤解和原諒,曲折而漫長的生活終于讓被社會性的傻子絕望,他始而逃跑,躲藏,最終被傷害,正是燕霄飛將自己的視角和傻子重合后,他對世界的發(fā)現(xiàn),不能包容地對待那些不具有社會性的個體,只能導致這樣的個體不能順利地生存。在這部小說中作為權(quán)力象征的村長,沒有出面拯救被拐賣的女人,也沒有對爹、哥和村人的對女人的物化進行聲討和阻止,甚至在女人請求拯救的時候,以金錢作為依據(jù)反駁,這樣的人物使被孤立在塵世之外的村子更加脫離現(xiàn)世,赤裸裸地表達了對生命個體的忽視。這個人物的道德觀和他的身份的不符合,是作者給故事設定的環(huán)境困境中的一個因素,將沒有光明的一面徹底平鋪開來,不做隱藏。
短篇小說《紅云》里,老新還是小新的時候,不意遇到了生活在閉塞山村的女孩,對汽車(其時小新是開解放的司機)的向往,通過聽小新的講述,對山外的世界充滿向往。這樣的向往令小新恐懼,并做出了騙女孩去看車的尾部,自己猛踩油門跑掉的事。穿著一身紅衣的女孩終于被臆想成紅云,跟隨小新直到成為老新,成為大款也不能忘記,最終為了追尋這朵紅云而死亡。紅云的形成是小新造成的,他看出來女孩從對汽車的向往到對外面生活的向往,一旦進入外面的世界有可能發(fā)生的新變化令小新不能控制,他為了擺脫女孩可能帶來的麻煩,做出了欺騙的決定,他的欺騙有社會基礎,同時人性中的利己思想也發(fā)揮了作用。多年后他憑記憶回到山村,見到和當年的女孩極為想象的小姑娘,一切都要重演,他背負的紅云的包袱以新的面目出現(xiàn)。老新身份和地位的改變,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他的心理,女孩的出現(xiàn)反倒固化和加強了現(xiàn)實困境,道德上的不能自圓其說,令老新的承受力達到極限,突破極限的結(jié)果是一切煙消云散。
和現(xiàn)在經(jīng)常看到的小說作品不同,燕霄飛的這個集子中的作品的語言帶有詩意色彩?!案G頭山上,一巒黃澄澄的莜麥等待收割。也許,收獲就是伸長秸頸等待鐮的收割的鋒,芒?!边€有,“血紅的天顫悠了一霎,就有一片靛藍搖曳著朝他走過來。雖藍得模糊,卻海一樣深邃”。這樣的句子,明顯有著多年寫作詩歌的印記,用景物的描寫深化小說的氛圍和情境,本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作品的特色,近些年來被使用得比較少了,小說家習慣于把重心落在故事本身,偶然間出現(xiàn)的景物描寫都是片段和力量比較弱的,如此在每篇作品中都能見到的詩化的描寫,給作品帶來了新的感動,把莜麥的成熟,以“伸長秸頸”來表述,而鐮的鋒利被簡短有力地用“鋒、芒”表示,更簡潔也更有力道。小說中對環(huán)境的描寫,是小說家要迫切重視的有代表性的問題,說到根處,是被長期忽視語言的優(yōu)美同樣是小說的特點這個問題,應該更早地被提到寫作日程的重要方面。
這個集子里的《系紅繩的翅膀》中山村教師田來員要爭取一筆建小學教室的費用一直未果,老舊的教室倒塌造成了他最得意的弟子的死亡和弟子母親、他的情人的發(fā)瘋,而有條件改變一切的村里、鄉(xiāng)里的干部的思維方式,因為道德上的一己之私對可能發(fā)生的危險置之不理,小說進行了抨擊;《濕淋淋的聲音》中對詩歌懷著熱切又被所有村里人拒絕的志生,冷眼旁觀中漠視他的一切,甚至死亡也不能引起些微的同情;《釣魚》里為了給已經(jīng)復讀三次的兒子掙點學費的父母,不斷地妥協(xié)和對強大一方的退讓,即使本來沒有理由這樣做,某種慣性的出現(xiàn),讓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忽然發(fā)生了變異。
在設置了引發(fā)道德困境的環(huán)境之后,燕霄飛的語言在敘述故事語言和描述詩意語言之間游走,內(nèi)斂和不沖動,同時張力又每每從語言營造的情境中流露,他的作品寫得穩(wěn),不慌張,步履扎實,對日常的描述充滿了不日常的點,所有的點使他的小說更接近心靈之根。人被他高度重視,又不斷地被舍棄。他的筆下不斷出現(xiàn)帶著不同名字而內(nèi)核高度一致的村子,發(fā)生的各種平常又出離平常的故事的基點,成為燕霄飛的出發(fā)之地,這一點和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有異曲同工之處。不能明確之處在于,這個地方,始終被孤絕的遺世獨立于山中的村子,有多少適于發(fā)掘的素材和底蘊,足以給燕霄飛后面的寫作帶來滋養(yǎng),天地更廣大的視線所及是否更能將作者的心胸呈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