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海濤
(滄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北 滄州 061001)
視覺造型早已被公認為電影將信息傳達給觀眾時最直接準確的媒介,人類在進行思維、文化等方面的溝通時,造型無疑起著重要的作用。而張藝謀又被認為是當代中國電影人中,因為具有“文化野心”而不斷進行造型語言探索,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符號的典范。新作《影》(2018)亦是如此。
在《影》中,最為突出的造型語言便是太極八卦。在都督府中,子虞有一個陰暗地牢,地面有一個碩大的八卦圖形,平日子虞正是在這里訓練境州對抗楊家拖刀。在境州前去向楊蒼挑戰(zhàn)時,他腳下的竹排上也有一個八卦圖形,而與此同時,子虞與夫人小艾就對坐于都督府八卦中的魚眼內彈琴鼓瑟。八卦圖形由一黑一白兩個形狀相同的魚形紋(即陰陽魚)組合而成圓形,兩魚色彩對比強烈,又呈追逐之勢,圖形整體上表現(xiàn)了勢位輪轉與相反相成的哲理。在電影中,沛國與炎國相對立,一弱一強,炎國牢牢據(jù)守境州,沛國不得不百般忍耐,前有都督子虞為楊蒼賀壽,后有國君沛良以妹青萍和親,都為謀求一線和平,然而事實上,沛國卻暗中謀劃奪取境州,最后也大功告成,二者強弱之勢易位;又如境州與子虞,二人一為替身,一為真身,也是一弱一強,境州在身體和心理上都被子虞牢牢控制,子虞胸前有傷口,他就會不顧境州疼痛地也為他割出同樣的傷口,并且一邊割一邊要境州表示無怨無悔,境州不被允許有任何個人情感和思想。然而在電影結尾,境州殺死子虞并且將沛良之死嫁禍于子虞,再完全繼承子虞的權勢、功勛和女眷,二者也實現(xiàn)了強弱的互換。
太極八卦也是對周易文化中“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之說的視覺表述。陰與陽相對立,柔與剛相對立,但陰可以制陽,柔可以克剛,這正是電影中的朝堂權謀和戰(zhàn)陣廝殺的核心,也是電影借助太極形象地闡述出來的思想。在軍事對峙上,楊蒼刀法陽剛穩(wěn)健,勢大力沉,炎國守軍雄壯威武,兩軍對戰(zhàn)也講究堂堂正正,然而沛國卻利用死囚與“女子身形入傘”的沛?zhèn)阄渌?,加之以境州挑?zhàn)的假象掩護潛水入關的偷襲手法,實現(xiàn)以柔克剛;在朝堂權爭上,沛良與子虞早已勢如水火,但是都對自己進行偽裝,沛良假意懷柔,每日假癡不癲,以昏庸無能之態(tài)示人,而子虞也故作忠誠,實則暗訓替身,準備在收復境州之后就殺王篡位,并且兩人還都一再利用妻子和妹妹這樣的女性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如楊蒼、田戰(zhàn)等能征善戰(zhàn),建立實際功業(yè),不善于識破鬼蜮伎倆之人,則是被排除在權力之外的,最終楊蒼父子之死,也正是剛則易折的寫照。
除了太極八卦以外,電影在人物造型、場景道具設計等方面的水墨美術設計,也讓觀眾眼前一亮。在張藝謀過往的電影中,其對顏色的大肆鋪陳,已經被視為“張氏美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如在《大紅燈籠高高掛》(1991)中以鋪天蓋地的血紅色來凸顯角色灼人的欲望,在《滿城盡帶黃金甲》(2006)中以鎦金殷紅兩色渲染宮墻之內的極權等。然而在《影》中,電影卻選擇了以黑白灰三色處理畫面,同時也有限地保留了如人物真實的黃色皮膚、暗紅的血液等顏色,人物衣袂飄飄,寬袍大袖,上面遍布潑墨花紋,山水乃至車馬、屏風等景物則氤氳叆叇,如夢如幻,營造出了一種濃稠有度、意味深長的水墨寫意畫美感。
水墨的角色與景物造型,既凸顯出了人物困于斗獸場,不斷在權謀游戲中暗自角力,以至于游走于黑白兩色中的灰色地帶的處境,也正是中國國畫文化中推崇高逸尚遠、“以筆墨寫神”的寫意韻味和“虛室生白,吉祥止止”留白審美的體現(xiàn)。寫意強調情感宣泄下對外物的變形,留白則主張空白反而導致飽滿?!队啊分姓侨绱?,如在子虞、小艾和境州三人的八卦練武中,張藝謀用慢鏡進行表現(xiàn),以人物飄擺的袍袖和發(fā)絲、柔軟的身段、地面濺起的水滴,以及人物手持彈動的竹竿和旋轉的雨傘但卻猶如揮毫筆墨的姿勢這幾個元素,表現(xiàn)出了一場優(yōu)美靈動、行云流水的比武。人物生死相搏,但是視覺上卻是點到為止,招式并不落到實處,小艾和境州在傘下的配合更接近于舞蹈,這給予了觀眾以視覺美感。同時,三招兩式之中,人物的敵友關系實際上處于一種流動的狀態(tài),如小艾是在幫助子虞破解刀法,但是她與境州的親密,尤其是雨水濕身暗示出來的情欲實質上又是在招惹子虞的妒意。但人物的復雜心理活動并不訴諸臺詞而是在似癲似狂的肢體語言中,這正是電影采用留白的方式留給觀眾思索。
在塑造小艾這一人物時,《影》專門賦予其琴瑟與占卜這兩個文化符碼,豐富了人物造型。“一種文化或者一組文化所偏好的神話、信仰和實踐都會進入到文化的敘事之中,并得到強化、批評或者復制。”早在《英雄》(2002)等電影中,張藝謀就已經進行了將古琴與武術結合起來的文化實踐,而這在《影》中又得到了復制。
《影》中子虞擅長古琴,而小艾則長于鼓瑟,夫婦二人琴瑟和諧,被沛人視為恩愛典范。電影中二人,在器樂上的配合,既是二人雅量高致特征的彰顯,更是二人在影子這一事件上配合得此呼彼應、里應外合的具象化。同時,音樂也在電影中成為小艾情緒起伏的語言。在沛軍前去收復境州,楊蒼與境州正進行緊張對戰(zhàn)時,子虞和小艾夫也在進行激烈的合奏,兩段場景的剪切讓觀眾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另外,二人琴音看似相輔相成,實際上小艾正在借助琴聲表達自己的不滿,因為她知道丈夫偷窺了前夜自己與境州的所作所為??梢哉f,彈琴鼓瑟造型具有豐富的信息。
如果說琴瑟幫助表達的是小艾的情感世界,那么占卜則是表現(xiàn)小艾富有智慧的一面。占卜是古人叩問天機、探尋宿命的行為,也是為自己的舉動尋找合理性的儀式。在《影》中,小艾為青萍占卜,隨后表示:“卦象已動,七日連雨,則是攻城之時?!币砸环N察知天意的姿態(tài)交代了攻城的必備信息,同時,由于得出乾卦,小艾解卦時對青萍說:“這個局里,沒有女人的位置?!边@其實也是小艾對自己和青萍悲劇命運的一種預測。相比起心高氣傲的青萍,小艾深知二人都將是男性斗爭的犧牲品,這也是對后來青萍主動尋找自己的位置慘烈死亡,小艾坐看男性機關算盡隱忍而生的情節(jié)的照應。
在《影》中,中國風造型語言撲面而來,張藝謀再一次表現(xiàn)出了對中國文化造型的“拜物式”崇拜以及自己在堆疊畫面和元素上的情有獨鐘。值得一提的是,太極、水墨、琴瑟和占卜等藝術造型在電影中的運用是“過度”的,但結合歷史文本與文化內涵來看,它們又是賞心悅目、引人入勝的。在當前一種以“娛樂至死”為導向的文化浮躁大環(huán)境下,張藝謀對這些造型語言的精妙、不循規(guī)蹈矩的運用,可謂給予了當代中國電影藝術以有益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