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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另一種真相

        2018-11-14 15:09:23
        黃河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劉凱芳菲清河

        梅 鈺

        這個磨人的小妖精。

        這樣想著,馮啟哲將短信息刪除。想起發(fā)件的那個人,扒在窗戶邊眼巴巴望著,眸子像舞臺的追光,從路盡頭迎他到身邊,手像藤蔓,一只攀上腰,一只攀上頸,唇子啄過來,濕潤地漫在臉上。她吸附在他身上,像外套內(nèi)衣下面還有的一層物質(zhì),黏乎乎,甩不開。哪怕分開已經(jīng)超過十小時,他依然覺得她還裹在那里,動一下,就覺到束縛,又甜蜜又麻纏。

        不消說,蕭雨霞享受給他束縛,每隔幾分鐘一條信息,每隔幾小時一個電話,像放飛出去的風(fēng)箏,要時不時緊緊線,把他往回拉。他的抗議呢,只消她將身子一酥,軟貼過來,用舌尖輕輕抵開他的嘴巴,也就不值一分錢地隨風(fēng)消逝了。時間久了,“你不能這樣”的話倒像調(diào)情,像“我愛你”,像“我想你”,像四只手的迎合,像兩只軀體不自覺地貼近,貼近了,語言就顯得多余。

        寶貝,老公一會兒就回去了,想你。

        回過短信息后,他摁了關(guān)機鍵,將手機塞進儲物箱。車子重新啟動,兩束強光掃過城市街景,路燈變幻著車影,忽長忽短,忽暗忽明,他慢慢行駛,朝向城郊的別墅區(qū)。

        林芳菲在門口迎住他,將他引向餐廳。一碗小米南瓜粥,兩小碟素菜,兩個饅頭,像這個女人一樣,這是他的標(biāo)配。馮啟哲有時覺得林芳菲將三十年前他隨口說過的一個 “喜歡”定格成他一輩子的喜惡,是一件荒唐的事情,但他懶得糾正,像婚姻,走過三十年,激情淡了,也一樣懶得改變,就讓它一切照舊。

        幸虧有蕭雨霞。他藏著竊喜,將自己平攤在沙發(fā)上,隨手打開新聞頻道,眼波卻暗瞄林芳菲,看她將碗筷送進廚房,然后扭著瘦削得沒有一點點肉感的軀體進了浴室。他對這女人的一切了若指掌,不超二十分鐘,她會敷著一張或白色或黑色或金色的面膜,從浴室走出來,坐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電視,等到十點半準(zhǔn)時上床。

        可林芳菲今天沒敷面膜,素了一張臉:“孩子們一會兒回來!”她坐下,又朝他挪了挪屁股。他聞到的,是聞了三十年的老牌洗發(fā)香波的味道,這個女人,連同她的一切,都一成不變得像一張素描畫,他可不指望一張素描活色生香。

        “晚上?”

        “你總忙,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咱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

        結(jié)婚紀念日?三十年,三十三年,還是三十五年,他忘了,自然也忘了準(zhǔn)備禮物,或者一句話。此時再補充,既沒有誠意,又顯得矯情,所以他沒說。

        這時他聽見院里生起喧囂,先是一輛車,接著又是一輛車,兒子一家三口,女兒夫妻兩個,五個人先后下車,互打招呼,又一齊走進來。

        “爸爸。”

        “爺爺?!?/p>

        “嗯?!彼麘?yīng)著,將孫子抱在懷里,同他們一起擺起蛋糕,燃起蠟燭,關(guān)掉頂燈。這套流程他非常熟悉,生日也好,節(jié)日也好,孝順也好,團圓也好,他們沒有別的創(chuàng)意,似乎也不屑有別的創(chuàng)意。有時他覺得,兒女將這一整套儀式一次一次搬出來,無非像他一樣,是為了平衡,用以固化生活中的種種關(guān)系。他看不出他們快樂,也看不出他們不快樂,他自己,也無所謂快樂,或不快樂。

        他又看了一眼時鐘:晚上十點五十分。他讓自己平靜,然后,和林芳菲一起吹熄蠟燭。蛋糕上,紅色奶油扭扭捏捏擺出“珊瑚婚快樂”,他于是想起來,他們結(jié)婚三十五年了。

        “都十二點了你才回來?”蕭雨霞說著,將一雙淚眼朝向馮啟哲,“你永遠都不會離開她,是嗎?”

        “再遲,我不也回來了嗎?我現(xiàn)在在你跟前呢,小傻瓜?!闭f著,用手去拉她,她扭腰掙脫了。他追過去,用力有點猛,聽見腿上的骨骼啪啪響了兩下。他讓自己靠在沙發(fā)背上,煩躁立時布滿全身。

        憑什么你認為你有資格要求我呢,你以為你是誰?我給你買車買房,給你錢花,就是讓你整日數(shù)落我的不是嗎?他想這么說,還想馬上甩門離開。都忍住了。對眼前這個女人,他知道最好的辦法是沉默,不理她,等她像只撒潑的小母狗撒完氣,自然會乖乖撲進他懷里,一邊撫摸一邊哀求他不要離開。

        “你永遠都不會離開她,是嗎?你說你們沒有感情,是騙人的,你說你愛我,你會娶我,也是騙人的,是嗎?喂,我問你話呢,你為什么不回答?”

        說著,她跑過來,扳住他的肩膀,使勁搖了幾搖。

        “別鬧了,我累了,咱們睡吧!”他把脫下來的外套掛上衣鉤,去解襯衫的扣子,被她按住了:“你干什么去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公司有事!”

        “你騙我,你這個騙子!幾點了你知道嗎?十二點了,誰會半夜十二點跟你談事呢?”

        “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什么都不會說了。知道嗎,我什么都不會說了!”他邊說,邊甩開她的手,去扣扣子。他猜到了,她立即阻止了他,又把扣子全部解開,將腦袋深埋到他懷里,拿舌尖輕輕掃他的乳頭。

        “老公,我愛你,我不要離開你,求你,不要離開我!”她一邊嘟囔,一邊將整個身體覆上來。馮啟哲對她這套把戲心知肚明,像演戲,她把這套路演幾百遍了。

        他們的身體緊緊貼著,從客廳挪進臥室,才一挨著床邊,他就掀飛她的薄紗睡裙,將赤身裸體的她翻在身下。她左右搖擺,不讓他接近,而他強硬地把她兩只胳膊縛在一起,拿一只手緊住,另一只手扳住下頦,把舌頭送進去。她母狗樣哼哼著,將身子更緊地貼近。

        “你愛我嗎?愛我嗎?”她枕著他的胳膊,又呢喃起來。

        “你感覺不到嗎,嗯?我愛不愛你?”巨大的疲累襲來,他輕聲說著,一邊將手指寵溺地劃過她的鼻翼。接著,他聽見自己的呼嚕聲,看見她迷茫地抬頭,與他的目光撞擊,他感覺自己抱緊了她,“我愛你,寶貝,我愛你!”

        他們抱著睡了不到兩個小時,或者更短,他被她搖醒:“老公,你愛我嗎?你到底愛我嗎?”

        “我愛你,我愛你?!?/p>

        “那你陪我去看日出?”

        “好,我陪你去看日出?!彼贿呎f著,一邊又轉(zhuǎn)過頭,打起了呼嚕。而她已經(jīng)翻身起來,“老公,看完日出我們?nèi)ド⒉桨伞!?/p>

        他恍惚聽見她哼著曲子,去了浴室,霧氣和光讓她的裸體呈現(xiàn)出藝術(shù)的美感,她一定察覺到了這一點,而把臀部高高翹起,讓身體更迷魅。他恍惚感覺到,她光著身子,趴在他身上,一邊扭動,一邊嗲著聲音:“老公,起來了,起來嘛?!?/p>

        他很累,睡眠不足讓他迷亂,全身緊繃的肌肉又使他過度強化了自己的衰老,他猛地意識到,討好這個比自己小二十四歲的女人,是他未來歲月里唯一的歡喜,既然他用了五年寵愛這個女人,那他將不得不用余生加倍呵護她。畢竟,他是那么愛她,而她,是除了林芳菲以外唯一一個死心塌地,全心全意對待他的女人。這樣想著,他任由她幫他穿好衣服,推搡著出門。

        他們在濃霧籠罩的山路上,緩慢行使。兩廂POLO的動力比不上他平時駕駛的四驅(qū)越野,油門踩上去軟沓沓的,提不起速。他輕輕動了動肩膀,活動了一下麻木的右胳膊,同時下意識地直了直腰,順了順氣。

        蕭雨霞睡得正酣,將上半身整個靠在他身上,這讓他沉重。

        夜這么黑,霧這么大,車燈穿刺,只在濃霧中削出窄窄兩束微光,光線曖昧得像一張婚床。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四腳朝天在這張床上躺著,身體輕盈飄逸,舒適得像脫了形殼,每個毛孔都享受不被世俗沾染的放松,在聽到一聲巨大的炮仗聲后,他安逸地入睡了……

        醒來時,馮啟哲全身都在疼,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車里,兩只手還緊緊握著方向盤,而身邊的蕭雨霞,顯然受到了重力撞擊,被甩開他的身體,靠右車窗斜靠,頭臉部淌血。他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撥打120,又很快將三個數(shù)字刪除。

        他試圖重新發(fā)動汽車,但沒能成功,于是下車??匆娷嚿韯幹诹⒌纳襟w,癟損到變形,他沒辦法打開右車門,甚至無法在山體和車子之間插進去一根手指頭。車燈依然亮著,在黑黝黝的暗夜里,如兩只心懷鬼胎的奸詐的眸子。山風(fēng)徹骨。他圍著車子轉(zhuǎn)了五個半圓,才下定決心。他朝后退了幾步,又回到車里,將蕭雨霞抱到駕駛座,拂開她被血染紅的發(fā)絲時,他感覺到她的脈動,他定定地望了她三秒,然后將她的手包從后座上拿過來,從里面抽出一只玫瑰金iphone6s塞進自己的褲兜,而將白色那只塞到她右手。想了一下,他又拉起她的左手食指,在她手機上撥出120……

        凌晨五點十三分,警戒線和亮起的照明燈一起,圍攏著事故車輛。陳清河將車子停在線外,看到一輛白色POLO小轎車的右半側(cè)車身凹陷,緊貼著山體,顯然是駕駛員疏忽導(dǎo)致車輛偏離公路,如果車子朝山崖側(cè)翻下去,會比現(xiàn)在可怕一百倍。他慢慢靠近,看見死者在距離車子一百米的地方,臉面朝下趴著,血從車子開始,拖出長長的一條,在她身下洇開大大的一圈,濃重的血腥味撲入鼻孔,他不禁屏住呼吸。先到的值班民警劉凱告訴他,交警接警后立即趕到現(xiàn)場,死者已經(jīng)失去生命體征,初步勘驗她身體右側(cè)受到嚴重撞擊,事發(fā)當(dāng)時應(yīng)該坐在副駕駛室,也就是說,真正駕駛車輛發(fā)生事故的另有他人,而此人,不在現(xiàn)場。

        “逃走的人涉嫌過失致人死亡,所以讓咱們介入?!眲P順著陳清河的眼神望向死者,又立即躲開。

        “馬上勘驗現(xiàn)場?!标惽搴舆呎f,邊將口罩、腳套、手套裝備齊整。

        “陳隊,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眲P看了看手中的筆錄,“死者蕭雨霞,女,現(xiàn)年31歲,居住于城東路內(nèi)村一百四十三號,應(yīng)該是凌晨時分跟他人一起駕車出行,在遭遇車禍后,對方棄車逃離,而她掙扎著爬出車子,最終體力不支,死在路上。憑著這些線索,應(yīng)該不難找到駕駛者,還用得著費勁勘驗嗎?”

        “那你準(zhǔn)確地告訴我死者的死亡時間、致死原因、血型、身高、體重,告訴我開車的人有多高有多重。我們沒有證據(jù)證明嫌疑人過失致人死亡,更不能排除嫌疑人借車禍實施謀殺?!标惽搴诱f著,拍了拍劉凱的肩膀,“一個合格的刑警,不能相信眼睛,不能相信心靈,只能相信證據(jù),你得學(xué)會讓證據(jù)開口說話。”

        他們在車內(nèi)右側(cè)提取到了部分血樣和纖維組織,而在車內(nèi)提取到的新鮮的足印,與地面的幾十枚鞋印都是43碼,令人詫異的是,它們是兩種不同的紋路,車內(nèi)和地面的是同一種皮鞋印,它們被更多的鞋印覆蓋,他們好不容易才提取到完整的三枚。留在車身的鞋印,卻是運動鞋印,它們同樣凌亂地在地面上留下十幾枚。這證明事發(fā)現(xiàn)場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兩個穿43碼鞋子的人,而車內(nèi)只有一個。顯然,那個穿43碼皮鞋的人,才是真正的駕駛者,他在方向盤上、死者身上、車身上都留下了清晰的指紋。

        劉凱問:“陳隊,你怎么看?”

        “現(xiàn)場已經(jīng)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所以單憑幾枚鞋印很難下定論,我同意你的看法,那個在車內(nèi)留下大量鞋印、指紋的人,是我們排查的重點?!?/p>

        “先從死者身邊查起吧,再縝密的謀殺,也會留下蛛絲馬跡,何況只是一起普通車禍?!眲P說完吐了吐舌頭,想起半小時前,陳隊才教過自己,要讓證據(jù)為案件定性,而不是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也許吧?!标惽搴诱f著,環(huán)顧四周。這條通往南山公園的盤山公路,距離市中心三十公里,山勢陡峭,在攝影愛好者用無人機拍攝的圖片中能看出來,公路緊緊攀附著海拔一千三百米的南山山體,像套在山體外的一條繃帶,一層一層往上盤旋。事發(fā)地在半山腰,這里是監(jiān)控盲區(qū),所以也是各類刑事案件的高發(fā)區(qū),過去幾年,這一帶頻頻發(fā)生搶劫、強奸、自殺、他殺,給偵查帶來許多困難。而局里斥巨資搭設(shè)的監(jiān)控設(shè)施總是很快遭人破壞,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故意操縱,讓這里成為滋生犯罪的絕佳場所。

        他們沒再說話,默默看著尸體被抬上車。太陽從東山露出光亮,窄窄一線,橘紅色,大片黃光暈在山頭,劉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血腥味依舊,但有清冽的空氣沖淡著它。這是他第三次看到尸體,同前兩次一樣,他不得不抑制恐懼,才能將目光朝向它。而他相信,終有一天,他會無懼這些失去生命的物體,像陳隊一樣,清醒、理智地面對。

        馮啟哲從二樓直接下到一樓車庫,摁開卷閘門搖控的時候他聞到一股焚燒物品過后殘留的焦味,同兩個小時前相比,淡了許多。凌晨他剛回到家,就在車庫內(nèi)把襯衫外套褲子一股腦脫下來,扔進鐵皮筒,蕭雨霞的血跡同它們一起被燒成灰燼,被他用水沖入下水管道。他不能讓林芳菲看到這些帶血的衣服,就像他不能讓她知道他一直在背叛。他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沒有留下殘跡,沖洗了十幾次的地面光可鑒人,排風(fēng)扇一直在輸送新鮮空氣。他舒了一口氣,走出車庫。

        他的寶馬X5停在院子里,與林芳菲的奧迪A6并排,雖然有個很大的車庫,但兩人都習(xí)慣把車子放在室外,這是他們?yōu)閿?shù)很少的共同點之一。他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告訴林芳菲,自己一直在家,從來沒有從后門溜出去約會蕭雨霞。每天早上七點,他從二樓叮叮咣咣下樓,穿過客廳,經(jīng)過她的臥室,喊一句“我走了”,打開車門時,總看見她站在窗戶邊,大半個身子探出來,一邊微笑一邊說:“路上慢點,記得吃早餐?!?/p>

        難道她就從來沒有懷疑過嗎?他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望過去,但并沒有看到她。

        他駕車從別墅出門,朝西拐彎,一輛警車與他交匯,在他身后朝北拐進去,他莫名地心頭一緊,將眼睛瞄向儲物箱。往常的這個時候,他會打開它,取出那只專用于聯(lián)系蕭雨霞的手機,同她對話,她會嬌嗔地說,老公,我好想你,才分開一小會兒我就覺得過了幾個世紀。說老公你答應(yīng)我,不要同我分開,永遠永遠不分開,永遠永遠在一起。說老公你晚上要早點回來哦,人家想你想得不行不行的。仿佛蕭雨霞一張臉子就在跟前晃,一雙眼睛垂吊在擋風(fēng)玻璃上,掃得他慌亂亂的,他忙地掉轉(zhuǎn)車頭,向市人民醫(yī)院駛?cè)ァ?/p>

        “沒有送來急救的病人?!?/p>

        最后一家醫(yī)院的護士面無表情。他沒能找到蕭雨霞,大大小小的醫(yī)院,他都找過了,沒有蕭雨霞。他摸了摸口袋,隔著兩絲薄薄的布,玫瑰金iphone6s帶著蕭雨霞的味道緊貼著他胸口,她的脈動像擂響的鼓點,激蕩著他,一股沒頭沒腦的慌亂催促,他發(fā)了瘋似的朝南山公園駛?cè)ァ?/p>

        當(dāng)天晚上,馮啟哲回到家沒有看到燈光,沒有看到林芳菲,也沒有吃到他的標(biāo)配晚餐。他推開她的臥室門,摁亮頂燈,看到她平躺在床上,一雙眸子像秋水一樣沉靜。

        “你怎么啦?”他問。

        “你還管我會怎么樣嗎?”她說,唇間的譏誚讓他懷疑她洞悉一切,他不由得慌亂了一下,又恢復(fù)了平靜。

        “沒事的話,起來做飯吧,我餓了。”他說著退出臥室門,將自己擺放在沙發(fā)上,聽見她嗚嗚哽咽。難道你也經(jīng)歷了生死劫難,經(jīng)歷了愛人離世嗎?他想,白天看到的,被白灰粉圈起來的人形,是蕭雨霞離世前最后溫暖過的地方。此刻他生起一種沖動,想再去一趟,把自己擺在那個位置,重疊在她的影子上,和她最后溫存一秒鐘。可他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的脈動,清楚地在他腦中躍動。明明活著的,他想,我離開時她明明還是活著的,我撥打了120急救電話,他們?yōu)槭裁礇]去救她,她又為什么會離開車子?

        林芳菲沒有起來,她的臥室門一直敞開著,但馮啟哲沒有再進去。等到十點半,他聽到她啪地關(guān)上臥室門,一個維持了五年之久的習(xí)慣讓他起身,朝樓上走去。

        進臥室之前,他站在走廊朝北的窗戶前朝外看。距離別墅群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一大片鄉(xiāng)村小院,她喜歡將院里的燈全部打開,她說要照亮他回家的路,因為這是城郊,從別墅到院子,只有一條水泥公路,沒有路燈,她怕他黑。她總說,她是聊齋故事里的妖,是被孤獨圍困的一只妖,只有在晚上,在與他相擁的時候,她才不再孤獨,才能幻化為人。可她不怕等待,因為她等的是她的男人,她的親人,她前世今生唯一的愛人。此刻,那里黑黝黝的,他知道,她不在了。他走進臥室,從床頭柜拿出一把鑰匙,走進洗手間,把它丟進馬桶。

        我們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了。他想。下午將兩只手機和兩只手機卡先后扔進四個公共廁所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想的。他一直是好丈夫、好父親,他必須一直是好丈夫、好父親,所以他不能送她去醫(yī)院,也不能陪她最后一程,甚至現(xiàn)在他不能用任何親戚朋友同事的名義去認領(lǐng)尸體。這樣的價值衡量讓他心安理得,他躺在床上,將下午反復(fù)思考過的問題又從頭思考了一遍。

        毫無疑問,警察會根據(jù)駕駛證和行車本的登記信息去勘驗她的家,早上他看到的那輛警車應(yīng)該就是。他們會提取到“他”存在過的線索,而他在那里沒有留下過任何生活用品,他每天去往她家的路上沒有視頻監(jiān)控,他沒有在白天去過那里,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他們單線聯(lián)系,兩只情侶手機號碼是他用別人的身份證辦理的,手機和手機卡都讓他處理掉了。

        不要離開我。半夢半醒中,他聽到蕭雨霞呢喃了一句,這讓他一個激靈又醒了,他瞪著虛虛的夜,想起蕭雨霞偎在他懷里,將小指勾起,同他說,永遠相愛,永不分開??捎肋h能夠有多遠,不到一天,就是盡頭。他將頭埋在枕頭上,仿似看到蕭雨霞哀怨的眼神,和荒蕪的身形,看到她在渺渺的空寂里形單影只,無著無落,而他,是這一切的原罪。對不起,他說,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圍繞死者身邊的男子展開排查,吳隊,你派人去查看沿途視頻資料,對現(xiàn)場周邊進行調(diào)查走訪,摸排死者的社會關(guān)系。小劉,你跟我一起去排查死者住所及附近居民?!标惽搴诱f著,朝劉凱點了點頭。

        用從死者手包里拿到的鑰匙,陳清河輕松打開院門。濃郁的花香撲鼻,他看到一圈薔薇從大門左起,靠著圍墻,密密站了個半圓。倘若薔薇有語,他想,它曾看到過什么?

        他戴好鞋套、手套,小心地進入。

        房子很干凈,撲面而來一簇簇綠植,是些耐陰的常見物種,比如虎尾蘭、君子蘭、竹芋、綠蘿,被主人高低錯落放置在玄關(guān)、窗臺,還有幾叢探頭到客廳電視墻上,將纖細的枝蔓努力往上延伸。他屏住呼吸,和劉凱一起從玄關(guān)地毯上提取鞋印,雖然互相覆蓋、交叉,但新鮮程度不同,他們提取的幾枚還算完整。他不指望從屋里其他地方再看到它們,整齊擺放在地毯上的兩雙拖鞋告訴他這一點。它們一大一小,皆紅色,大的繡著“老公我愛你”,小的繡著“老公我愛你”,顯而易見歸屬于關(guān)系親密的情侶。

        他走進臥室,看到床上非常凌亂,被子一半卷曲,一半平鋪,有一角疲憊地垂在地上。每張床上,都會發(fā)生很多很多故事,陳清河知道,死者和駕駛者的故事,一定能從這張床上發(fā)現(xiàn)端倪。他示意劉凱注意,將兩人分別發(fā)現(xiàn)的毛發(fā)裝入袋子。

        除了鞋印、指紋和毛發(fā),他們沒能發(fā)現(xiàn)更多的線索。房間沒有男性物品,衣柜沒有男式衣服,沒有剃須刀,沒有打火機,沒有合影照片,如果不是心里有預(yù)設(shè),他們找不到男人存在過的痕跡。

        花香繞鼻,在午后輕柔的光影里,房里的一切曼妙起來,陳清河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看到蕭雨霞沖他微笑,卷發(fā)披在肩上,有跟薔薇一樣的香氣。她身邊應(yīng)該站著“他”才對。他想著,最后看了一眼照片,將門緩緩關(guān)上。

        “從哪邊開始查?”劉凱一邊將院門上鎖,一邊問。看見陳清河已經(jīng)朝西走去,他慌忙跟進。

        他們連敲幾家,都沒人應(yīng)聲。此時是上午十點鐘,整個城內(nèi)村靜靜的,仿若被時光遺忘在身后,陳清河不焦不躁,從東往西,順著小巷南行十米,再從西往東,一戶一戶敲過去。

        四路民警將信息匯總到一起:死者蕭雨霞,籍貫龍王鄉(xiāng)小王村,2011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入本市華翔鋼鐵公司任總經(jīng)理秘書,但只干了半年就辭職。她社會關(guān)系簡單,家中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尚在讀大學(xué)的弟弟。2014年,蕭雨霞全款購買位于本市城內(nèi)村的一個獨院,但其他人并不知情,包括父母、朋友在內(nèi),都說她是租住的。9月7日下午,蕭雨霞在健身房健身,直到六點才離開,健身房附近視頻監(jiān)控和沿途道路交通電子監(jiān)控都拍下她單獨駕駛白色POLO行駛的畫面。六點半,她和一名女子一前一后進入上島咖啡,兩人坐在臨街的卡座,點了藍莓山藥、五仁菠菜和花果茶,兩個人邊吃邊聊,一直到晚上九點半才一起離開。調(diào)查得知該女子白楊,是蕭雨霞高中和大學(xué)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一直挺好,但白楊對蕭雨霞深入了解并不多,說她“像被裝在看似透明的編織袋里,其實藏得很深,她看不懂”。偵查員順著上島咖啡一路排查,在城東路與幸福街交叉的電子監(jiān)控視頻里最后一次看到她。她的車子向北拐入進入幸福街,應(yīng)該是直接回了家。因為她在九點四十四分的時候發(fā)過微信朋友圈,曬了她和白楊在上島咖啡的三張照片,寫了一行文字:夜深了,我已回家!城內(nèi)村沒有安裝攝像頭,晚上九點半以后從城東路北拐或從北環(huán)路南拐進入幸福街的大部分是別墅區(qū)和城內(nèi)村居住的住戶,經(jīng)過排查,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

        “死者家中除了一雙拖鞋以外,沒有男性用品,但我們在院里和玄關(guān)地毯上提取到的鞋印,經(jīng)比對與車上的鞋印吻合,從鞋印磨損情況與重壓力情況分析,此人應(yīng)該是身高一米七八左右,重約一百六十斤的男性。另外,我們在臥室和衛(wèi)生間分別提取到的毛發(fā)與車上提取的毛發(fā)相同,一部分來自死者蕭雨霞,另一部分來自同一個人。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在多處留下43碼鞋印的男子,是我們要尋找的真正的駕駛者?!眲P說著,用中性筆在筆錄上輕輕敲打。

        “那個人是誰?叫什么名字?”陳清河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問其他人,眾人都沒說話。這起簡單的案子,被眾多線索包圍,似乎有些密不透風(fēng),可他一直覺得還沒有發(fā)現(xiàn)真正有價值的線索。“排查8號凌晨從城內(nèi)村到城南公園沿線的視頻資料了嗎?”他問。

        “全部排查過了,通往城內(nèi)村的只有幸福街一條路,這條路南北向,往南匯入城東路,往北駛進北環(huán)路,但兩個路口的視頻資料都沒有該車輛的行駛信息。城東路拐角及路口排布著別墅小區(qū)的很多監(jiān)控,可以判斷,嫌疑人是故意避開城東路,沿著人行道右拐進入北環(huán)路,然后經(jīng)過這條小路駛出城區(qū),最后南拐,從另一條小路駛?cè)氤悄下?,而這些路段,因為太過偏僻,都沒有安裝電子監(jiān)控,我們只在這里,”劉凱用筆點著黑板上的簡圖,“發(fā)現(xiàn)這輛車駛進盤山路,當(dāng)時車子在左拐,所以沒有拍到駕駛者臉部,只拍到了車牌?!?/p>

        “也就是說我們到目前還是一無所知?!标惽搴诱f,“不知道誰是蕭雨霞的同居者,也不知道誰是駕駛者。即使沒有視頻監(jiān)控,嫌疑人也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把重點放在跟死者有交集的男人身上,擴大摸排查訪工作,爭取找到有用的線索?!?/p>

        連續(xù)兩天,馮啟哲都看到警察在小區(qū)內(nèi)走動,早晨出門的時候,又有一輛警車駛進來。這讓他心神不定,他從后視鏡看到,兩名警察在路口下車,齊齊朝著他家走去。他心慌慌的,油門一松,車子定在岔路口。林芳菲在家,但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會怎么回答警察的問話,她會怎么說呢?這讓他不安,他定定神,掉轉(zhuǎn)車頭,朝北駛?cè)ァ?/p>

        他悄悄從后門進來,聽見林芳菲正在同警察說話。

        “聽說,是村子里有個女人被車撞了?”她說。

        “這個問題,我們不方便回答。今天來,是想請你配合我們的調(diào)查?!逼渲幸粋€警察音質(zhì)清脆,有種金屬的質(zhì)感,像一截生鐵敲在鋼管上。

        “請問9月7號晚上,你在哪兒?”另一個警察的聲音略帶嘶啞。

        “9月7號,你是說星期四嗎?我一直都在家。那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七,我們結(jié)婚三十五年紀念日,為了祝賀,孩子們都回來了,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多他們才離開?!?/p>

        “你老公也一直在家?”

        “他是下午七點半到家的,公司事多,他每天都要加一會兒班?!?/p>

        “孩子們走后,你們?nèi)チ四膬???/p>

        “沒去哪兒,年紀大了,熬不了夜,他們剛走我們就睡了。”

        “是一起,還是分開?”

        馮啟哲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咚亂跳,覺得自己站立的地方正被幾千瓦的燈泡照著,全世界都看到他的局促與慌張。我們分開睡的,她會這么說。并不是所有夫妻都會分床而睡,可他們已經(jīng)分開十幾年了。一對分床而睡的夫妻,這會讓警察警覺,順藤摸瓜查出他就是導(dǎo)致蕭雨霞死亡的罪魁禍?zhǔn)?。他的汗如急雨慌亂地沁出,而就在此時,他聽見她溫婉地笑著說:“當(dāng)然是在一起睡的,我們結(jié)婚三十五年了,從來沒有分開睡過?!?/p>

        為什么?他問自己,悄悄退出屋子,重新駕駛車子駛離小區(qū)時,他猛地意識到,一定是她識破了他,一定是的,她知道他溜出去私會別人,也知道那天晚上是他駕駛那輛車撞在了山上,她為了維護他才撒謊?;橐鼍拖袢M細頸圓腹大空瓶內(nèi)的一粒種子,越長越大,越長越大,你不想要的時候,得打破瓶子才能放它出來。而他不能打破這只瓶子,這是他的形象,他的面子,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林芳菲死死長在這只瓶子上,這讓他寬慰。

        吃早餐的時候,他給林芳菲發(fā)了一條短信:老婆,我愛你。

        但對方一直沒有答復(fù)。

        從馮啟哲家出來后,陳清河繞到別墅后面,推了推后門,沒推開,但他確信,如果有鑰匙,這里一定可以通往室內(nèi)。別墅位于整個小區(qū)的最后一排,從后門朝東朝西都有大道通往小區(qū)廣場,只有朝北,通向一個很大的陽光花房。他推開連接別墅和花房的虛掩的木門,看到花兒吐蕊,競相開放,人工制成的小渠內(nèi),游著幾尾紅色小金魚。他順著雨花石鋪成的小路巡了一圈,最后停到北口。

        “從這里可以通向外面?”劉凱一邊試著推門,一邊問。

        “看來是。”

        “也就是說……”

        “這是通往死者家里的視頻盲區(qū),這樣的盲區(qū),應(yīng)該不止這一處?!标惽搴迎h(huán)視一下周圍,小區(qū)最后一排有六幢別墅。

        “他們分別是……”劉凱翻開筆錄本,聽到陳隊的手機嘹亮地唱起國歌,不自知地笑出聲。

        技偵科打來電話,通過調(diào)取死者的通話記錄,發(fā)現(xiàn)她與華翔鋼鐵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張?zhí)靵硗芮小?/p>

        “走,我們?nèi)@個張?zhí)臁!标惽搴舆呎f邊朝外走,劉凱亦步亦趨,緊緊跟上。

        他們的車圓滑地駛?cè)胪\囄?,這時,陳清河看到一輛寶馬X5從大門駛進來,停在靠近接待大廳的地方。他趕緊跳下車,走過去。

        “你好,馮總?!标惽搴涌吹今T啟哲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這在他預(yù)料之內(nèi),沒人愿意看到警察,尤其是看到自己不喜歡的警察。三年前,華翔鋼鐵公司被人舉報私開增值稅發(fā)票,法定代表人馮啟哲曾被刑事拘留三天后取保候?qū)彙L幚硭?,就是陳清河?/p>

        馮啟哲迅速做出各種應(yīng)對想象,最后他選擇沉默。再沒有比沉默更有力的武器,這是他人生幾十年得出的結(jié)論。他鎖好車子,朝大廳走去,陳清河和劉凱走在他身體右側(cè)。他們沒有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這讓他舒適。

        “我們想調(diào)查一下你們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張?zhí)臁!标惽搴诱f完,明顯感到馮啟哲長舒了一口氣,然后朝著自己轉(zhuǎn)過頭來,“你們找張?zhí)旄蓡???/p>

        “有點事需要他配合調(diào)查?!?/p>

        他們乘坐電梯到十八層,前臺接待看見馮啟哲,慌忙站起,同他們一起來到接待室,替他們斟茶,然后退出。

        打電話給人力資源部部長的時候,馮啟哲想,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這讓他不安。他捧著一杯綠茶,任由熱氣呵在他臉上,仿似看到蕭雨霞朝他輕輕吹氣,一邊吹一邊說,老公,癢不癢,癢不癢?兩只手在他腋下?lián)蟿?。激情被點燃,休眠的身體被她一點點撼醒的過程,總令他澎湃。這一切,恍如隔世。他想說點什么,同那兩個警察,比如蕭雨霞到底在哪里,她和張?zhí)焓鞘裁搓P(guān)系?都忍住了。被未知綁架情緒,是小女人干的事情,不是他的作風(fēng)。

        盡管刻意掩飾,屋內(nèi)的三個人還是一眼看出張?zhí)斓谋瘋?,他慢慢靠近,年輕英俊的臉上顯出莊重肅穆?!拔抑滥銈儠椅??!闭f著,他坐在沙發(fā)上。

        “你跟蕭雨霞是什么關(guān)系?”劉凱問。

        “我是她男朋友?!?/p>

        “哪種程度的男朋友?”

        “我們說好節(jié)后就結(jié)婚的。”說著,他迅速朝馮啟哲瞄了一眼,補充道,“本來假期我就要帶她去見我父母,我們準(zhǔn)備一起去云南,看洱海,看瀘沽湖,看滇池。想不到她……”

        國慶節(jié),她說要回老家陪父母。馮啟哲想起她當(dāng)時的表情,淡定、坦誠、嬌羞,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爸爸媽媽了,我愛老公,比愛爸爸媽媽還要多。邊說邊往他懷里拱。張?zhí)斓淖彀汪鈩樱麉s失聰,什么也聽不見,只有被羞辱的感覺從頭頂灌入全身。她撒謊,她竟然對他撒謊,把身體緊緊環(huán)住,朝他撒嬌的時候,饑渴地拉他進入的時候,嬌羞地說想他愛他的時候,以愛為名義讓他送她各種貴重禮品的時候,她心里卻在想著別人。他給她買房買車,把她如珍寶般疼愛寵溺,視她為這輩子唯一心愛的女人,她卻在演戲,把他當(dāng)踏板,要同別人結(jié)婚。

        “我們每天都見面,在我家里,她不讓我去她家。”馮啟哲聽見張?zhí)煺f,這個年輕的男人,肌肉結(jié)實,面皮英俊,一定開足馬力如一匹野馬耕耘過她。他想起她在他身下陶醉,瞇著眼睛,嬌喘微微,一邊輕輕哼叫,一邊把他緊緊抱住。她在演戲,這個賤人!

        深深的挫敗令他憤怒,他呼吸加快,面頰如火炙烤,很想做點什么表達情緒。他忍住了,聽見自己吼了一聲:“小張,續(xù)茶。”仿佛全身的火都隨了這句話一同噴射出去,他平靜下來,聽見張?zhí)煺f:“我愛她?!?/p>

        他第一次意識到,在他包養(yǎng)她的五年里,她有大把時間跟其他男子談情說愛,甚至將嫩白的軀體裸露在他們面前。她是他表象生活中的隱性存在,那他就是她青春歲月中隱藏最深的一粒塵埃。原來隱瞞彼此的身份,既是他的追求,也是她的渴望。暗夜里的深情,終究只能在暗夜里腐敗,他同她,不管付諸多少感情,都等不到花開。

        他跟她,當(dāng)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三天了,案件依然沒有任何突破。跟死者有密切往來的張?zhí)毂慌懦右桑惽搴雍蛣P調(diào)取到的視頻資料顯示他七號晚上十點二十分進入小區(qū)后再未離開,部分業(yè)主作證?!澳翘焱砩瞎芬恢苯?,他在車庫改成的狗窩里待到很晚,還放狗到院里撒歡。”那五只狼狗也是見證人,朝他們狂吠。

        陳清河站在小黑板前,把張?zhí)斓拿謴纳厦婺ǖ簟,F(xiàn)在,黑板一如三天前一樣,只有蕭雨霞和她線化的一個院子,和周圍密密麻麻的許多屋子。沒有標(biāo)注紅點。每個人都有不在場證明嗎?他想,重新梳理思緒:

        死者和嫌疑人結(jié)伴去南山公園,應(yīng)該是住在一起,從現(xiàn)有物證也可以證明這一點;在一起過夜,就有可能會做愛,那么死者體內(nèi)就會留下精液;包括城東路、北環(huán)路和別墅區(qū)在內(nèi)的視頻監(jiān)控沒有拍到事發(fā)時段進出城內(nèi)村的可疑車輛和人員,那他極有可能就居住在城內(nèi)村;死者跟人同居,室內(nèi)卻沒有明顯的男性物品,很有可能對方有家室,不能公開戀情,嫌疑人在車禍之后不積極救助而逃逸,也證明了這一點;嫌疑人逃逸,唯一的路線就是回城,路口視頻監(jiān)控卻沒拍下可疑車輛和人員,那他是步行離開案發(fā)現(xiàn)場,只有步行,才有可能從小路繞過監(jiān)控。

        陳清河長吁一口氣,疲累地靠在椅子上。他瞪著天花板,想起蜷在路中的蕭雨霞。事發(fā)三天了,關(guān)于這場車禍的一切都像個巨大的謎團,在現(xiàn)代刑偵技術(shù)強力支撐下,竟然沒有這個男人進入城內(nèi)村留下的痕跡,沒有事發(fā)后他逃逸的蹤跡,包括事發(fā)前,他也像預(yù)知要發(fā)生車禍一樣包藏自己的行跡,難道他早就知道會發(fā)生這一切?還是,他有什么目的,必須要這么做呢。

        “通知法醫(yī)科提取死者的陰道殘余物,”陳清河及時調(diào)整偵查方向,“對城內(nèi)村及別墅區(qū)符合體形特點的所有男子進行排查,提取他們的生物樣本,送交檢驗;排查案發(fā)時段全市所有的視頻監(jiān)控,注意單身走路的男子。”

        下午,不到六點鐘,馮啟哲駕車駛進小區(qū)。他瞥見小區(qū)門口的監(jiān)控,暗自想到,每個人都只會讓人看到他愿意讓人看到的,就像他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只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五年,漫長的五年,他自信蕭雨霞對他的愛,自信她像她表現(xiàn)出來的一樣,死心踏地,無怨無悔,自信林芳菲對此一無所知,也自信自己掌控一切,拿捏準(zhǔn)確。可現(xiàn)在呢?所有固若磐石的自信都在動搖瓦解,誰能監(jiān)控得到?

        他將車停在門口,看到旁邊的車位空著,她去了哪里?他不在家的時候,她都干些什么?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回家就能看到她,像回家就能看到花圃樹木,看到電視沙發(fā),看到廚房餐桌,她就像家的附屬物、代名詞,他從來沒想過,她有自主的呼吸,有獨立的價值。她去了哪里?難道像蕭雨霞一樣,也找到了除他之外的情感寄托?

        這令他不安,仿佛窺見越來越多的隙縫,在他死死維持的表象上既交叉又獨立,他不能讓它倒塌,必須找更堅硬的殼來固化。

        他撥通林芳菲的電話,響過三聲后,被掛斷了。他盯著手機,生出無邊無際的寂寞,像被置身荒漠。突然想起蕭雨霞的嘰嘰喳喳,想起她說,老公,你知道嗎?沒有你,我的世界一片荒蕪。她騙人!他可憐起自己,怎么會被她騙得這么徹底?

        可他對她,不也是一場欺騙嗎?

        緊緊盯著一樓的臥室窗戶,他又想起林芳菲,每天早上將臉子探出窗外送別他。她也在騙,她明明知道,每天晚上,他會從后門溜出去約會其他女人,她還裝著一無所知,將淺笑的臉子朝向他。

        到底還有什么是真的?

        奧迪A6在后視鏡里越來越近,劃了個半圓,停在他旁邊。他跳下車,沖林芳菲叫道:“你去哪兒了?”

        她沒有理會,兀自下車,朝著家門走去。

        “喂,你去哪兒了,我問你呢?”他跟在她身后,不依不饒地問。

        “你去哪兒的時候,告訴過我嗎?”她將鑰匙插入匙孔,門鎖咔嗒一聲,她推開門走進去。

        他愣愣地站在門口,覺得心被掏空。太陽即將落下,紅彤彤一片亮光,一半隱在山后,一半浮在空中。他聽見自己的嘆息,第一次感覺到深深的無力。

        進門后,他沒有看到林芳菲,更不指望她像往常一樣,把他引向餐廳,引向小米南瓜粥,引向小菜,引向饅頭,引向他習(xí)慣了三十五年之久的簡樸幸福。那種冗雜曾經(jīng)讓他深惡痛絕,叛逆逃離,此刻卻那么深邃地吸引他,迷醉他。必須做點什么,他心想,朝臥室走去,發(fā)現(xiàn)林芳菲沒在臥室。他循著聲音走出后門,看到她倚在木門邊,將頭高高仰起,夕照在她臉上灑上金輝,她圣潔如三十五年前一樣。

        “你怎么啦?”他拉住她的手,纖細、冰涼、柔若無骨,單只一握,心頭的絲絲憐惜,就柔化了歲月的堅冰?!盎匕?,”他說,“外面涼?!?/p>

        “我想回,可回不去了。”她掙脫他的手,走進花房,“知道嗎?再冷的寒夜,也有溫暖的春意,可你從來不知道停下腳步,找一找它的存在?!?/p>

        他嚅了嚅嘴,沒能說出話來。

        蕭雨霞的嘴巴,被兩條紅色的縫衣線交叉綁扎,高高嘟起,她在說話,那些話卻變成了她嘴巴的一部分,越撐越大,將其他的器官擠壓至消失,她變成了一張嘴巴,一個形狀。馮啟哲被這個形狀驚醒時,窗外漏進來無邊無際的黑,驀地讓他生起悲涼。

        他聽見樓下傳來細碎的響聲,夜光表盤告訴他,時間是凌晨四點四十八分,他起身,邊穿上睡袍,邊將腳丫伸進拖鞋。輕聲下樓時,他可以確定聲音來自客廳,在他慣常坐的地方。接著他又極快地判斷出,林芳菲一邊在看電視,一邊在輕聲啜泣。女人總是這樣,極容易被情緒左右。他涌生出一種渴望,將這個陪伴自己三十五年的女人擁入懷中,幾乎下意識地,他同時決定此生再也不辜負她,要待她如初見,像愛自己一樣愛她。

        他飽含深情,慢慢靠近,想給她突然的擁抱。電視中的畫面卻給了他沉重的打擊:他從后門出來,輕輕將門鎖上,豎起衣領(lǐng),疾速打開木門,他在不自覺彎腰,樣子極為猥瑣。

        他試著平和自己的情緒,卻發(fā)現(xiàn)根本做不到。

        門又一次被打開,林芳菲走出來,朝著攝像頭伸出手。

        “你在監(jiān)視我?”他怒不可遏地沖過來,站在林芳菲面前。

        “如果正大光明,你會怕監(jiān)視嗎?”她無視他的存在,站起來,將插在電視機側(cè)面的U盤拔下,裝入睡袍口袋。語速平和,音調(diào)輕柔。

        “你把它給我。”他橫跨一大步,立在她前面,阻止她去往臥室。

        “怕我會交給警察嗎?”她不屑地說,“你也有怕的時候?五年了,你給她買房買車,天天晚上跑出去睡她,把她干得呼天喊地,你從來沒怕過,是嗎?不怕我知道你偷腥,也不怕孩子們知道你的丑聞,你信自己夠聰明,信我們都是瞎子啞巴大白癡,是嗎?”

        “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什么不跟我說,還要裝模作樣假惺惺,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覺得自己被啪啪打臉,氣血直往頭頂涌。

        “跟你說?”她冷漠地道,“我不給你留臉,也要給自己留臉。多大年紀了,你丟得起這人,我丟不起?!?/p>

        她像是非常疲憊,將身子斜靠在沙發(fā)背上。夜,那么長,馮啟哲在濃重的黑里,尋找爆破點,但找不到。他將睡袍裹緊一些,看著她,覺到失重?!澳悄銥槭裁催€幫我作假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虛虛的,不像慣常聽見的樣子。

        “為什么?”她似乎在說夢話,“我們不都有雙面性,不都需要演戲嗎?將身體的空殼擺出來給別人看,給世界看。靈魂,卻總要留給自己,疼也好,痛也好,甘心也好,不甘心也罷,深深淺淺都得自己來。你讓我怎么辦,妥協(xié)你的不忠,維護你想要的和平,是我在這個家里最適當(dāng)?shù)拇嬖冢巧钭顫M意的表情。我的靈魂呢?只會在半夜,在塵俗凝固的時候,跳出來,挑唆我喚醒自己的情感,它讓人絕望,讓人瘋狂?!闭f完站起來,走向臥室,將手搭上開關(guān)時,她回頭望了他一眼,從衣兜里掏出U盤扔給他,“你從來就沒想過,真相會有許多許多種模樣,是嗎?”

        U盤冰涼,像一只老死的動物的尸體,他把它揣在手心,突然覺得無處遁形。林芳菲為自己安裝了監(jiān)控視頻,誰知道別墅區(qū)和城內(nèi)村的其他女人會不會安裝更多,物質(zhì)是客觀存在,痕跡一旦留下,一定會在某個時候被發(fā)現(xiàn)。他和蕭雨霞一旦扯上關(guān)系,就永遠有關(guān)系。

        技偵科通過還原死者的網(wǎng)絡(luò)聊天信息獲取到線索,死者在三年前開始與張?zhí)祛l繁網(wǎng)絡(luò)聊天,聊天中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一個詞,是馮啟哲。

        這個線索,有如迷霧中的一座燈塔,使整個案件變得清晰起來。劉凱將復(fù)印件遞給陳清河時如數(shù)家珍:

        “從聊天內(nèi)容可以推斷,死者接近張?zhí)欤菫榱双@得馮啟哲的信息,她在聊天中會有意提到他。比如老總在干什么,老總有沒有調(diào)戲新來的員工,老總會不會發(fā)現(xiàn)你上班聊天,這些問題會引導(dǎo)張?zhí)焱嘎端胫赖氖虑?。?/p>

        “張?zhí)煲恢睕]有察覺她的動機,反而對她用情很深,兩個人在今年三月份開始約會,但蕭雨霞不許公開戀情,希望經(jīng)過一段考驗期。我想她不公開戀情的原因是因為馮啟哲?!?/p>

        “馮啟哲家住在別墅區(qū)最后一排,這一排的住戶,每家都有一個后花園,每個后花園里都有一扇門通往小區(qū)外面,完全可以避開小區(qū)內(nèi)任何一個監(jiān)控探頭?!?/p>

        陳清河在黑板上寫下“馮啟哲”三個字,用一條直線將它平平地連到小院:“調(diào)取華翔鋼鐵公司三年前的案卷,對馮啟哲的指紋進行比對,提取他的毛發(fā)、鞋印,通知法醫(yī)科做DNA鑒定;調(diào)取他的電話通訊記錄;收集視頻資料掌握他9月7號和8號的活動軌跡?!闭f完站起來,沖劉凱說,“走,咱們再跑一趟?!?/p>

        他們以馮啟哲家的花房門為起點,先東行二十米,然后北拐進入幸福街,西行三米,就站在了蕭雨霞家門口,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

        “照這么說,他的不在場證明有可能是假的。”劉凱說。

        “夫妻是最大的利益共同體,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總比想象的還要堅固一些?!闭f完,陳清河朝西走了約十米,站在一戶人家跟前。這家的老太太,是城內(nèi)村的治保主任,上一次也是她最后告訴他們,蕭雨霞家,白天從來沒有來過人,她從來都不跟鄰居來往?!拔覀兌颊f她不像人,哪有人不跟人打交道的呢?”

        他們敲門,老太太像在門后候著一樣,極快地打開:“快,快進來,我正想去找你們呢?!彼衩氐卣f,“我給你們打聽出來了,她肯定既有情人又有仇人,你知道吧?”

        “這是誰說的?”

        “住她家前頭的葛老頭,葛老頭一個人住,眼賊著呢。”

        葛老頭在家,看到他們時有點慌張,一聽立馬放松下來。

        “情人天天來,大高個,足有一米八。他沒來之前,那女孩總讓院子里的燈亮亮的,那人一到門口,她就把燈全熄滅了。后來,我只要一看到她家院里燈滅了,就知道保準(zhǔn)是他又來了。”

        “那你怎么說她還有仇人呢?”

        “那個人倒不是每天都來,可經(jīng)常來。來了就圍著她家前墻繞圈圈,有時候把眼睛湊到門縫朝里望,有時候踮著腳尖伸出雙手往墻頭扒,有時候在她車上這兒摸摸,那兒摸摸,還有時候,就啥都不干,坐在車頭抽煙,煙頭一閃一閃的?!?/p>

        “這個人是男是女?多高多胖?”

        “應(yīng)該是男的吧。不高,有一米六五左右,也不胖,很瘦,穿得黑乎乎的,還總戴個帽子?!备鹄项^看著陳清河,“你們要不問吧,我總覺得他是個男的,可你這么一問,我又覺得她也可能是個女的。天黑乎乎的,我年紀又大了,看不清楚了?!?/p>

        葛老頭所形容的 “情人”,顯然就是馮啟哲,而“仇人”是誰,陳清河沒有一點線索。而且在案發(fā)當(dāng)天,這個人沒來?!八詈笠淮蝸?,都是一個多星期以前的事了?!?/p>

        “那會是誰呢?難道這個蕭雨霞除了張?zhí)?、馮啟哲以外,還有別的男人?”劉凱不解地翻著案卷。

        陳清河盯著屏幕不說話。城東路和北環(huán)路通往幸福街的十字路口,都安裝著交通違章監(jiān)控,晚上八時到十二時,視頻監(jiān)控畫面里冷冷清清的。

        老公,不要離開我!

        被驚醒時,馮啟哲覺得自己被蕭雨霞緊緊束縛,仿似她有千手千腳,從每個毛孔探出,將他圍得密不透風(fēng)。他長吁一口氣,活動活動四肢,以確定自己剛才只是做了個夢。

        該來的一定會來,他想著,從床上坐起來,凝望北窗。那天之后,他睡覺不拉窗簾,以便醒來后,能第一時間從昏昧或清晰中辨認曾經(jīng)幸福的方向。因為自私,把她關(guān)在金絲籠,不給她地位和名分,也沒能很好地替她安排后事,不管生前抑或死后,時間愈久,他愈為自己羞愧。重復(fù)想起最后離開她的情景,越想越覺得自己罪不可赦。他不知道自己破壞了什么,維持了什么,假使為林芳菲,他覺得遙遠而陌生。

        他略動一動,耳尖觸到一個物體,是U盤。林芳菲扔給他后,他隨手壓到枕頭下,此刻它冰涼地提醒他,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他翻身下床,坐在桌前,U盤里的視頻資料在筆記本電腦上沒心沒肺地播放,他又一次被驚出一身冷汗。樓下靜寂無聲,他下樓時,也避免發(fā)出任何聲響。穿過客廳時,他聽見林芳菲在小聲咳嗽,聲音虛弱而微小。他停下腳步,朝著臥室的方向望了三秒鐘,然后提起腳走出屋子。

        清冽的空氣刺激了他,有幾縷從他張開的嘴巴竄進喉嚨,像有毛毛蟲掃過,他下意識地咳了兩聲,然后緊緊屏住呼吸。

        從別墅駛進城東路時,他覺得有一輛車在跟蹤他,那輛車上的兩個人,像是這幾天一直在他身邊晃悠,不管他干什么,都死死盯著他。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他故意朝右拐進一條自己平時很少走的街道,那輛車卻沒跟過來,從他車后嗖地駛過去了。

        他搖搖腦袋,想把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沉到身體最下面,讓它們從腳心流出去。時時刻刻覺得有人在監(jiān)視自己,自己生活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透明空間,是林芳菲給他留下的后遺癥。那只U盤,他沒有勇氣再看一遍里面的內(nèi)容。路過一個公用廁所時,他停下車,走進去,將它扔進公共廁池,像處理手機、鑰匙一樣,讓它們匯入這座城市最骯臟的下水管網(wǎng),和許多見不得人的東西一起沉入腳底。他盯著廁池內(nèi)細小的水渦,并沒有銷毀證據(jù)后的輕松安心,反而越來越感覺到,他的劣跡已被全世界記錄,他唯一的出路就是進入那張恢恢法網(wǎng),去承擔(dān)他早就應(yīng)當(dāng)去承擔(dān)的責(zé)任。

        掉轉(zhuǎn)車頭,他熟練地轉(zhuǎn)動方向盤,讓它按慣常的路線朝公司駛?cè)?。他看到之前那輛車又出現(xiàn)在后視鏡里,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他不準(zhǔn)備再躲避。

        他駛進停車場,看到那輛車在距他兩個車位的地方先行入位,沒人下車,卻有另外幾個人從不同方位朝他走過來。他沒說一句話,就鉆進那輛車里,身邊一左一右兩個警察他都見過,一個叫陳清河,一個叫劉凱。

        “知道為什么叫你來嗎?”陳清河問。訊問室里不太明亮,馮啟哲的臉更顯陰暗,在這間訊問室里,他不止一次體會到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假使沒有這件事,這個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跟大家慣常看到的一樣,意氣風(fēng)發(fā)、豪情滿懷,絕不可能是這樣一副衰敗樣。盡管他每次都要提醒自己,不要主觀為上、有色眼鏡,但走進這間屋子的人,自己就會褪下許多光彩,不復(fù)再現(xiàn)平時的神情,這是不可置疑的。

        民警提取到的馮啟哲的鞋印、指紋、毛發(fā),經(jīng)比對與在死者車上、家里提取到的完全吻合。死者陰道內(nèi)的精液殘余物,經(jīng)DNA檢驗確屬馮啟哲。陳清河也從海量視頻監(jiān)控畫面里發(fā)現(xiàn)馮啟哲的蹤跡:城南路與城東路交叉處的老廟黃金店的視頻監(jiān)控里,馮啟哲豎著衣領(lǐng)在跑步,時間是凌晨四點二十五分。這些證據(jù)足以表明,馮啟哲就是當(dāng)時的駕駛?cè)?,是肇事后逃逸,致使蕭雨霞死亡的罪魁禍?zhǔn)住?/p>

        “9月8日凌晨4點,你在哪里?”陳清河又問,用不同的證據(jù)形式證明同一事實理由,以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是他的工作之一。陳清河看著馮啟哲,期望他為自己辯解,但沒有,對方一句話不說。他不得不換一種訊問方式,于是問道:“9月8日凌晨4點左右,你開車帶著蕭雨霞去南山公園,是嗎?”

        馮啟哲點點頭。

        “你駕車發(fā)生車禍后,把她一個人留在現(xiàn)場,自己逃走,是嗎?”陳清河一邊問,一邊想到死者身后那條血痕。他可以救她的,他想,只要他打個電話就可以救她。他想象她的絕望,脊背生起一陣涼意。

        馮啟哲點點頭。

        “她死了,你知道嗎?”

        馮啟哲又點點頭。

        雖然被告知權(quán)利,馮啟哲還是準(zhǔn)備放棄。找律師為自己辯護,以期更好地脫罪,這個想法他不是沒有過,但此時此刻,他想得更多的是贖罪。訊問室里,陳警官給他看過蕭雨霞的照片,被白灰粉圈起來,蜷著形體,是失了魂靈的一個物質(zhì),那時他腦子一片空白,此刻卻清晰回想起她朝前探著的一手一腳,可以想見那是她渴望生的具象表現(xiàn),如果他留在現(xiàn)場拉她一把,就能挽救她,還能將她溫軟的軀體摟在懷里,用饑渴的唇子去啄她的全身。他不知道這場愛情里,誰是誰的背叛者,知道她和張?zhí)鞈賽蹠r,他痛恨她的欺騙,此時卻想,自己才是最大的施騙者,既對蕭雨霞,也對林芳菲,用欺騙換取欺騙,用瘋狂換取瘋狂,這是最因果的因果,沒什么好說的。

        他毀了她們。清醒這一點后,他決定為兩個愛過的女人贖罪,哪怕用生命。

        從陳清河口中,他知道警察為找到他費了不少周折,包括從蕭雨霞體內(nèi)提取陰道殘余物。她緊繃繃的下體,溫?zé)岬某惭?,假使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去開墾這塊處女地。把她壓到身下,準(zhǔn)備攻克時,她紅著臉說,自己是第一次。這句話曾讓他有短暫的遲疑,之后卻愈加勇猛。因為她的純潔,他對她投了十二分心力財力,特意在別墅后面為她買了獨院,也是經(jīng)過精心籌劃,以為離得近些,自己更方便把控。

        他一直認為,自己有能力把所有事情掌控于手心,家國天下,樣樣圓滑?,F(xiàn)在看來,這是對自己最大的欺騙。他喪失道德底線而去維持的平衡,全然被打破,他也搞不懂責(zé)任是不是全在自己。偶爾他想起林芳菲,覺得一起走過的三十五年都淡化了,只有她的神情突出來,在眼前晃動,使他沒有辦法原諒。再一想,自己還有什么資格原諒別人?

        這樣渾噩著,思想難免混亂,他索性讓它混亂,輪番想到蕭雨霞,想到林芳菲,想到她的背叛,她的瘋狂,她們淺笑的臉子。這世上,從來不是你應(yīng)該相信什么,而是你想要相信什么。一個人做過什么,也不是你想隱瞞什么就可以隱瞞什么。

        他是被自己灌了迷魂湯,才以為家外有家、情外有情,還能天衣無縫。

        他決定不做任何辯解。

        讓一切因果都歸于因果。他這樣想著,讓自己心安理得地躺下來,看守所的床板很硬,他卻感到從未有過的放松。

        陳清河在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前最后一次整理案卷,相較于蓄謀實施的故意殺人,這起案件比較簡單,包括馮啟哲供述在內(nèi)的證據(jù)鏈可以清晰地還原真相。他慢慢翻看,像拍電影一樣,將整個事情又串演了一遍,突然發(fā)現(xiàn),縈繞他心頭的疑竇非但沒有消減,反而越來越大:

        一、案發(fā)現(xiàn)場曾出現(xiàn)過兩個留下43碼鞋印的人,一個被證實是馮啟哲,那另一個是誰呢?雖然不能排除交警過失留下和行人無意留下,但擁有這枚鞋印的人一直沒有找到,這不合常理。

        二、排查中,葛老頭提到的,經(jīng)常在蕭雨霞家門口盤桓的人一直沒找到,他與蕭雨霞會是什么關(guān)系?

        三、急救中心表示,事發(fā)當(dāng)時,確曾接到用死者手機撥出的求救電話,因為對方無應(yīng)答,他們以為有人惡作劇,掛斷了電話,后來回撥過去,電話已關(guān)機。而民警檢查手機時,發(fā)現(xiàn)手機還有86%電量。那個關(guān)掉手機的人顯然不是死者蕭雨霞,他會是誰?

        本以為隨著馮啟哲浮出水面,這些謎團會隨之破解,現(xiàn)在看來,不過在謎團上面又覆了一層濃霧,更加撲朔迷離。對于不能讓自己信服的結(jié)論,他不會拿出來說服別人,陳清河決定暫時不向檢察院提交此案。

        他將案卷合上,慢慢瞇起眼睛,望向窗外。深秋的陽光失了盛夏的鋒芒,溫吞著,慢慢游移,他不知道自己漏掉了什么。從頭思想,自己是不是也犯了“先入為主”的錯?從一開始就將案子定位為車禍,而疏忽了其他可能?

        難道有其他可能?他一個激靈,將目光拉回來,可巧落到蕭雨霞的尸檢報告,上面寫著:死者致命傷為顱骨骨折。之前他想當(dāng)然地認為,死者顱骨骨折是因為發(fā)生車禍時她的腦袋猛烈撞到車子,從未想到,顱骨骨折還有另外的可能,比如外力撞擊。

        像突然充盈了力量,陳清河從椅子上跳起來,喊了一嗓子:“那就從頭開始!”

        劉凱聞聲跑過來,驚詫地看著陳清河,后者已經(jīng)站起來,在剛剛擦去“9·8交通肇事逃逸案”的小黑板上寫下“9·8故意殺人案”,并在標(biāo)題后面打了兩個大大的“?”

        民警進來時,馮啟哲正盤腿坐在硬板床上,冥想一生走過的路。進了看守所不到兩天,他卻在這空空靜靜里生出些禪意來,放空又充盈,充盈又放空,到最后只覺得一切都淡如止水,自己為什么進來,身后還有哪些未竟之事,都恍如隔世,無意計較。

        “走吧?!泵窬f著,將手銬戴在他手腕上。

        去哪兒?想了想,他把這句話咽了下去。

        他緩慢行走,微抬頭,讓從高墻漏進來的稀薄陽光灑在身上。荷槍的武警看見他,目光一直追隨著,下意識握緊鋼槍。他聽見自己嘿嘿輕笑兩聲,然后從一扇打開的鐵門走進訊問室。

        陳清河和劉凱正對著他,像上次一樣,朝他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白??!彼犎蚊窬谒缟习磯?,并借著力道坐在椅子上。椅子冰涼。

        “我們想跟你了解點情況?!标惽搴右贿呎f著,一邊觀察馮啟哲,看見他低著頭,聽見他的問話,極快地抬頭看了一眼,又將頭埋下去。

        “9月8日凌晨,你開車撞了蕭雨霞后,曾撥打過120急救電話,是嗎?”陳清河問。

        馮啟哲點點頭。

        “也就是說,那時蕭雨霞還活著,是嗎?”

        馮啟哲聽見自己的心被咚咚咚連續(xù)擊打,蕭雨霞的脈動又清晰響在耳邊。我離開時她還活著。許多次斟酌過這句話,包括以什么樣的語氣說出,臉上要不要流露出婉惜、內(nèi)疚、追悔莫及,要不要進一步解釋自己沒留在現(xiàn)場的理由??纱丝蹋X得一切都枉然,為自己狡辯,既矯情又不爺們。他歪了一下腦袋。訊問室里沒開窗戶,一只白熾燈管透出清冷的光,它又識得破誰的內(nèi)心?“別問了,是我殺了她?!闭f完,他咽了一口唾沫,竟從咽喉深處返回一股甜味,沒頭沒腦地在口腔回味。

        警車停在半山腰,馮啟哲朝前走動時,腳鐐磕著腳腕,有一處大概被磕破了,他覺到濕。他站在路邊,被兩名警察一左一右挽著。他們一起看著地面,他一只手朝下指著,被接連拍了幾張照片,然后又正面朝向照相機拍了幾張,最后將指頭對準(zhǔn)山下。

        ……

        要關(guān)車門時,他聽見蕭雨霞發(fā)出低聲的呻吟,她朝他伸出左手,翡翠鐲子和鉆石戒面同時發(fā)出妖冷的光,被血映紅。她朝他看來,嘴里嘟囔,救我,救我!他盯著她看了三十秒,想到他愛了她五年,疼了她五年,寵了她五年,除了名分,他給了她一切,他以為她會依賴,會感激,會拿愛好好回報。沒想過她會威脅他,恐嚇?biāo)?,他不停地拿錢給她,單只今年一年,他就給了她整整二百萬。她是個無底洞,他不能救她。

        他搶過手機,摁斷電話。

        “我救你,值多少錢?嗯!”他說著,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硬拉出來。她的右手曾拉住安全帶,試圖反抗,被他粗暴地扯開了。他拖著她。空氣中瞬間充滿她甜膩膩的味道,處子血的味道,經(jīng)血的味道,下體薔薇花般的味道,一路流淌,一路蔓延。這讓他有了快感,嗜血般的快感。他想要更多,他揪住她的頭發(fā),捧著她的腦袋,像要砸開一顆西瓜一樣,一下一下朝地面砸去。她沒有喊叫,像第一次在他身下一樣,愉快地服從,幸福地回應(yīng)。

        他換下皮鞋。運動鞋放在蕭雨霞的后備廂里,同它放在一起的,還有她的運動衣,他揪出來,在可能留下他殺人痕跡的地方反復(fù)擦拭,他關(guān)上車門,故意在地上轉(zhuǎn)圈,留下許多運動鞋印。

        只是開車出了車禍。他告誡自己,強迫自己忘掉車禍之后發(fā)生的事情。

        ……

        民警找到了,43碼的一雙運動鞋和一件女式運動衣。像馮啟哲說的,他本來用衣服裹住了鞋子,但山那么陡,它們一定會在下落的過程中散開。兩只鞋子相距一百米,和衣服呈不等三角形。如果從某個角度看過去,它們和蕭雨霞最后躺臥的地方在同一個水平面上,在藝術(shù)家的眼里,或許還會是一幅生動的寫意畫。

        根據(jù)馮啟哲的供述,民警提取了馮啟哲和蕭雨霞之間的通話記錄、短信記錄、微信聊天記錄,證實二人關(guān)系曖昧,蕭雨霞確曾說過如你不娶我,我就去找你老婆;你不給我錢,我就在網(wǎng)上公布咱倆照片之類的話。民警同時在馮啟哲辦公桌抽屜夾層里找到一只筆記本,上面詳列了他給蕭雨霞的每筆款子,從2012年元月開始,5千,1萬,2萬,5萬,10萬不等,果如馮啟哲所言,2017年開始數(shù)目倍增,最多的一筆發(fā)生在案發(fā)前十天,多達50萬元。經(jīng)過對蕭雨霞關(guān)系人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她弟弟名下的賬戶內(nèi)曾于案發(fā)前三日一次性轉(zhuǎn)入一筆總值60萬元的款子,而對這個賬號,她的弟弟并不知情。后經(jīng)查證,是蕭雨霞用其弟弟的身份信息辦理的銀行卡。這個賬戶余額高達223萬。

        陳清河重寫結(jié)案報告,雖然在夜晚會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蕭雨霞家大門口的人還沒從海量視頻資料現(xiàn)身,也沒有其他任何蛛絲馬跡,但解決了其他兩個疑問,整個案件已經(jīng)做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以“故意殺人罪”為馮啟哲的行為定位,他可以說服自己。

        現(xiàn)場照片、勘驗筆錄、訊問筆錄、檢查筆錄、鑒定意見,將這些證據(jù)的證明力和待證事實組合到一起每次都讓他頭疼,他必須先在草稿紙上表格化它們,讓其更直觀。埋頭繪制表格時,劉凱沒敲門沖進來:“陳隊,馮啟哲出事了?!?/p>

        看守所民警在早飯時沒有看見馮啟哲,打開監(jiān)房看到他在床上平躺著,叫不醒,緊急將他送到醫(yī)院。

        他們火速趕到,兩個民警在急診室門口候著,一個臉色煞白,一個表情凝重?!霸诶锩妗!彼麄儾患s而同地說。急診室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看不到里面什么情況。陳清河朝其中一個民警的肩膀拍了拍,他渾身都在發(fā)抖?!皼]事?!彼呎f,邊向他遞去一個安慰的眼神。

        他們一起等著,各自做著種種猜測。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眼睛的護士走出來:“病人家屬呢?”

        陳清河向她說明情況。她摘下口罩,露出遺憾的表情:“病人突發(fā)心肌梗死,沒搶救過來,已經(jīng)失去生命體征。”

        他們集體放松:如果馮啟哲屬于非正常死亡,他們都難逃其咎。

        將遺體移送太平房,通知家屬等事宜,陳清河沒再插手。離開醫(yī)院時,他看見一片黃葉從頭頂飄搖著落下來。生命就像樹葉一樣,從萌芽到凋敗,其實非常短暫,蕭雨霞和馮啟哲這兩片葉子,被彼此蛀掉了,遍布著蟲洞,更易受風(fēng)雨摧殘。這也怪不得別人。

        向局長說明撤案原因時,他莫名地想起蕭雨霞,想起她蜷在路中,頭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也許是她帶走了他。他想,從中學(xué)起,他就對人類思想的未知領(lǐng)域充滿探索欲,總覺得,人死后是去了另一個維度,能以另一種方式和這個世界接軌。

        如果每個案件都以這種方式結(jié)案就好了。他邊想,邊將“9·8”故意殺人案撤銷,將死亡證明加入案卷,將案卷存入檔案室。

        秋,是突然來的。早晨陳清河出門時,驀地被冷風(fēng)一吹,身上皮膚一緊,覺得整個人矮了一大圈。他走進辦公室,翻開報紙時,從里面掉出一封信和一只U盤。上面寫著:“市刑警大隊陳清河收,發(fā)件人內(nèi)詳?!彼蜷_信——

        陳警官:

        您好。打開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這是我的訣別,也是我最虔誠的最后的懺悔。我想過讓日子就這么過去,既然老馮愿意替我承擔(dān)一切。但原諒自己,比寬容那對狗男女更加不容易。請容我向您一一敘來。

        我和老馮剛認識的時候,他還是個打零工的窮小子,我看了他一眼就被他吸引。他總是很精神,留著很短很短的平頭,露出頭上的青皮茬子,一笑,一口瓷白瓷白的牙齒。他襯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香皂和煙草混合的味道,這股味道在他寄給我的信件里也能聞到。我迷戀他的一切,盡管父母不同意,還是選擇跟他在一起。說起來,確實夠久了,那是三十五年前了。

        我和他一起打拼,你可能想象不到白手起家的艱難,我們賣過菜,開過飯店,承包過小工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上一天,快凌晨才能睡。兒子和女兒相繼出生,家產(chǎn)和他們一起茁壯成長,誰都說,我苦盡甜來,該過過好日子了。我就在那時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在外面找女人。女人有多敏感,就有多脆弱,我害怕這個家破裂,害怕他離開我們娘仨,害怕我的生活里看不到他的身影。我加倍對他好,沒幾天,他就回心轉(zhuǎn)意了,我能感覺到。從此以后,這樣的事情就隔三岔五地發(fā)生。他找女人,就像我?guī)Ш⒆觽兂鋈コ源蟛?,有理由的時候去,沒理由找個理由也會去。可我從來沒當(dāng)回事,都說男人是長不大的孩子,只要每天晚上還回來,還當(dāng)這個家是他的家,有什么要緊。

        一切從2012年開始不一樣了,他認識了蕭雨霞——我沒幾天就對她的情況一清二楚。他對她越來越癡迷,竟然像十八歲的小伙子墜入愛河不可自拔。可怕的是,她對他也一樣。他們總是去賓館開房,我等在外面,像頭絕望的母獅子,又憤怒,又無能為力。我想過去踢門,可踢開門之后呢,像出走的娜拉,她能有什么出路?無數(shù)鮮活的事實告訴我,自己不強大,神都沒辦法。我將精力放在工作上,你一定也知道,除了華翔鋼鐵公司,我們還有一家女子美容美體中心,由我負總責(zé)。我期望用工作麻醉自己,可發(fā)現(xiàn)這根本沒有用。老馮不知道,從那時起,我每天都會跟蹤他,他的一舉一動都落在我眼里。為更好地掌握他的行蹤,我在網(wǎng)上購買了監(jiān)聽監(jiān)視設(shè)備,安裝在他汽車上,家里的角落里,蕭雨霞的車子上、大門上。你們肯定也知道了,2014年他為她買了一處院子,就在我們別墅后面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我跟蹤他,從花房出來,去偷情。他鬼鬼祟祟,把脖子縮得緊緊的,貼著墻角走,我遠遠跟著他,也像他一樣鬼鬼祟祟。他走進去時,本來亮堂堂的滿院子的燈全部熄滅,她像只貓一樣鉆進他懷里,他一把抱起——他從來沒有這么抱過我一次,哪怕一次。我貼著門縫,看著他們走進去——他們甚至不關(guān)門,他們的調(diào)情聲,床的吱呀聲,她的叫床聲,全落在我耳朵里。我無數(shù)次想,我要去買包炸藥炸死她,買包毒藥毒死她,買把尖刀刺死她,我想世界上每天都死那么多人,死的為什么不是她?

        有時我去不了,打開手機監(jiān)控畫面也要看著他。9月7日晚上,我就沒去。關(guān)于這一點,很抱歉我跟你說了假話。那天是我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沒錯,孩子們在家待到十一點也沒錯,可我們沒在一張床上睡覺。事實上,我們分居已經(jīng)十七年了。

        后來我無數(shù)次想,如果我跟著他去了,會不會有另外的可能?

        在手機監(jiān)控上看著他進了她家以后,我特別煩躁,覺得一秒鐘也不能在家里待著了。我開車去了南山公園。晚上的南山公園,月影婆娑,樹語低悄,非常美麗,非常靜謐。我一個人坐在山上,將我倆這三十五年走過的路又想了一遍。不是我不獨立,不是我不強大,是我實在太愛他,離婚,如果他不先提出,我就死也不會提出。我想起人們說,古今中外被人傳誦的愛情,幾乎都是以死亡做結(jié)局的。如果我死,能讓他愛我,我愿意。

        就像你已經(jīng)知道,或即將知道的那樣,我站起來,張開雙臂,朝著山崖躍下,不用一分鐘,我就會腦漿四溢,內(nèi)臟崩裂,極其丑陋地俯在山腳,成為一具死尸。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提示音響起來。我重新坐下,打開手機監(jiān)控,看見她攀附在他身上,他緊緊地摟著她走出來,他們上車,車子帶著呼呼的風(fēng)聲朝前行駛。我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但我很快就看出來了。

        我該說上天眷顧,還是蒼天作弄?他撞了車,肯定慌了神,不然,他不會多此一舉地把她從副駕駛座抱到駕駛座,我在離他不足五米的地方靜靜看著他逃跑。這個懦弱的男人無情地拋棄了她,這讓我有了報復(fù)般的快感。然而看到蕭雨霞的手機時,我又憤怒了。他為她留了生機,憑什么?我立即摁斷電話。盡管我馬上就將不久于人世,我依然為自己的鎮(zhèn)定而自豪——我早做好了準(zhǔn)備,戴了一副手套,從后備廂翻出馮啟哲的一雙運動鞋換上。我用盡平生力氣將她從車里拉出來,我本來想讓她像我剛才預(yù)設(shè)的一樣,翻上十八個跟斗掉到深深的崖底,但拖了幾下我就沒有力氣了。這時她醒過來了,看著我,“求求你救我,”她說,“我馬上就要離開你老公了,我已經(jīng)不愛他了?!蔽也徽f話,我用力拖她?!拔医o你錢,我有二百萬,求你救救我。”她又說。我停下來,覺得自己虛脫了?!澳隳膩淼亩偃f?”我說,“我老公給你的!他為你付出那么多,他從來沒這么愛過一個人,你竟然不愛他了,要離開他?!蔽耶?dāng)時一定是瘋了,我抓住她的頭發(fā),摁住她的腦袋往地上碰,碰一下,罵她一句,她剛開始還求饒,后來就不說話了。我一摸,她沒氣了。

        我沒有緊張,從她車上翻了件運動外套,把鞋子卷進衣服扔下山,從她車上卸下拍攝裝置,還清除了可能留下的痕跡。我在山上逗留到六點半,那時你們已經(jīng)勘驗完現(xiàn)場,將尸體運走了。我把車子停在院里,順手拆了安裝在老馮車上的裝置,又從后門繞出去,到蕭雨霞家拆卸了裝在她家大門口的偷拍裝置。這些東西,都讓我扔進鐵皮筒里燒掉了。

        這件事情發(fā)生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老馮的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好像一件物體,有人跟你爭的時候,你會想盡辦法想奪回來搶回來,一旦沒人跟你搶了,你也覺得它沒有任何用處。以前我天天想著他的好,用放大鏡放大他的好,現(xiàn)在我覺得他的所有好都是為了更好地跟蕭雨霞在一起。我用盡一切辦法恨他冷漠他,同時看出來他在想盡辦法取悅我溫暖我。這世上的事情,真是說不清道不明。

        我恨他,如果沒有他,我不會殺人,不會變成殺人犯??捎趾ε滤プ?,出了這樣的事,他可是我唯一的依靠啊。萬萬沒想到,我剪輯視頻資料的時候,會被他看到。這份資料是蕭雨霞車上的裝置拍到的,有我殺害她的全過程。我把資料給了他,他肯定看過了,他看過了還去坐牢,是要替我承擔(dān)責(zé)任。

        我度日如年,他進去的短短幾天,自責(zé)一直纏著我,我不敢睡覺,總看到蕭雨霞的眼睛瞪著我,朝我索命。我發(fā)誓,我后悔極了,如果時光倒流,能讓我回到9月8號凌晨,我會馬上送她去醫(yī)院,我會救活她。這樣,老馮不會坐牢,我不會死。

        我決定去死,南山公園的夜,總是那么美。

        求你放了老馮,蕭雨霞是我殺的,跟他沒有關(guān)系。

        林芳菲絕筆

        2017年9月18日

        18號是昨天,是馮啟哲突發(fā)心肌梗死被醫(yī)院下達死亡通知的日子。陳清河呆坐著,不知道該做點什么。這時劉凱走進來,“陳隊,110指揮中心接到市民報警,說南山公園山腳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p>

        “有可能是林芳菲?!彼麑⑿胚f過去。

        劉凱極快地讀完,然后問:“那蕭雨霞到底是誰殺的呀?”

        “我不知道?!标惽搴诱f,“每個生命背后,都錯綜復(fù)雜著幾個人,甚至幾十個人的情感世界,他(她)只會呈現(xiàn)他(她)樂于讓你看到的。換句話說,你只能看到他們想讓你看到的,識別他們想讓你識別的,定位他們想讓你定位的?!?/p>

        “那如果馮啟哲不死,你會怎么辦?”

        “法律讓我怎么辦,我就怎么辦。”陳清河說著,兀自朝門外走去,回頭見劉凱沒動,朝他叫道,“走,我們?nèi)ツ仙焦珗@?!?/p>

        “林芳菲不是自殺嗎?”劉凱在身后揚著信,聽到陳清河說,“也許還有另一種真相?!?/p>

        愣了三秒鐘后,劉凱將信裝進信封,小心地放入辦公桌抽屜,然后下意識地端直身體,從敞開的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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