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而
這艘臨時喊來幫忙的船
一側(cè)已跟江面持平了
江水不時溢進船艙
船舷上來回跑動的幾個男人,汗衫已濕透
稍顯年輕的那個
索性赤了膀,伸出長竹竿
他略黑的肌膚在烈日下晃著光
就在眾人眩暈?zāi)菚腥舜蠛?/p>
“有了!水里!鉤到了,鉤到人了!”
似乎,因為被撈走了什么秘密
真相就要大白天下
這緊挨著黃浦江的暗江港
水流,突然湍急起來
夜,黑著
我聽見悲戚從那片槐樹密集傳來
白天是誰隔著風(fēng),喊過一個人的名字
這黑著的夜,離十月,還很遠
我在這婉轉(zhuǎn)的五月
看到走夜路的女人過來說
她心口隱隱作疼
夜,依舊黑著,并四處蔓延
這黑著的夜消滅了部分模糊的事物
又在更幽深的地方滋生另一部分
試圖讓呈現(xiàn)更為清晰
月色下,水波在一種事物的末端
來回跳躍,短促、有力
周遭變得越來越厚實
巖石、水草以及落在地面上的碎星
它們心存善意,透著銀光
我相信存在的一切,都是
無聲的,盡管這疼痛,如此漫長
下雨了。通往鄉(xiāng)村的路上線條密集涌入
與蚯蚓一起松動堅硬的記憶
我想起了阿輝他娘
藍色的確良襯衣
濃密的長發(fā)從門板上垂下來
男人們一路扛著
四周潮水涌動的聲音
我騎在祖母肩上
不敢看阿輝娘脖子上的勒痕
有人說那里烏黑一片
還有人說脖子上掛過繩子的人
面目猙獰,斷舌
可阿輝娘的臉,安靜白皙
阿輝爹在播種晚水稻時,被雷劈了
再后來,那塊田里開滿了木棉花、油菜花
它們開花,又結(jié)果
阿輝成家了。他的娃被發(fā)現(xiàn)
躺在一臺作業(yè)的農(nóng)耕機下
阿輝老婆喚來殘肢老黃狗
趴在門口,聽她唱兒歌
前些天遇到一個人,胡子拉碴的
他說他叫阿輝,問我還認得么
我瞅了又瞅,看不到一絲他往年的痕跡
初秋,為白鷺鳴過笛的這條河流
除了涌現(xiàn)銀白、淡藍,還有無盡的黑
這個時間點,具象離我們最近
所有聲音正在關(guān)閉自己
靠近水岸的木槿,三兩朵花,開著
我開始懷疑此刻有人在多彩的世界里
抹去了一個人的青澀
我甚至確定昨夜之所以如此蒼白
是為了吸引更多蝸牛涌入
黎明這個疼痛的渡口
在我不知如何安放蹉跎時
木槿花硬生生地喊出一條魚的名字
我聽見了
子夜后,一切沉寂下來
一些繁復(fù)的物質(zhì),從云層里逐漸剝離
往四下飄散
還有一些依舊聚集著,游向更深處
門開著,二副的那只貓?zhí)筋^望了一眼
神情像極了起風(fēng)時在船舷撞到的那個女人
她身上某種味道此刻還在他鼻翼拂動
于是他再次想到了另一個國度的他
也曾喜歡過類似花草
喜歡采摘后遞到他跟前
海峽的水,時而湍急
每個彎道口發(fā)出不一樣的聲音
他甚至感受到一種微妙的呼聲
像有人喊他的名,又像是一種俯沖的動作
壓著鳥的翅膀,比水面更低
有一陣,江水涌上來拍打舷窗,莫名的顫動
他突然希望船身可以再傾斜一些
或許這樣山谷就會懸浮著開出更多的花
那個聲音說:“你看,多美啊。”
從發(fā)現(xiàn)那株緋紅野菊開始
風(fēng)沙越發(fā)密集,他裹緊著脖子
感受著從口罩里發(fā)出干燥粗糲的呼哧聲
他懷念丟棄的那只鐵皮水壺
那時她一頭卷發(fā)埋在臂彎里
笑聲充盈,在他面前灑下清涼的水
繼續(xù)往西,夕陽下沉前努力畫出
一個個圈,比野菊更紅
那些圈擴散的方向,不斷呈現(xiàn)光暈
有人像,也有城市縮影
更遠處幾棵胡楊,悲愴地站立著
鷹在上空徒勞地飛,一只孤獨的獵鷹
有人驚呼起來,鷹扇過翅膀的沙丘
在一層層游弋,比蛇更快
所有的事物,此刻都在舞動
具有麋鹿與鴕鳥的跳躍感
半空最后的紅暈掉落時
腳下沙層讓出一個位置
比43碼小,眼前浮現(xiàn)她健康上揚的身體
飽滿、緊致,她喜歡露出一個渾圓的肩胛
伸過頭來摩擦他的絡(luò)腮胡
繼而是夜幕,他躺下來
感受到一片著火的密林,緊挨著沙丘
他看到有只白虎遍體鱗傷,掙扎著,淚流不止
正歇息那會,從半山腰走出個人
是多年前出海時那個掌舵的阿燦
他接過煙,沒抽幾下就燒完了
剩下半截焦黃掛在一張闊嘴前
吸走海風(fēng)里夾帶的咸腥
我們所處的位置,正是山跟海的中心帶
樹蔭里荒草在不斷衍生
遠處聚集的鳥鳴反而讓周遭顯得更冷清
道別時,阿燦突然變得快樂、活躍起來
這個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颶風(fēng)的男人
把腦海里最清晰的事物
全都交給了身后這座被稱為指甲墓的山
而越過山,就是我要去的那片海
夏夜來得晚,上山的車輛漸少
道路兩側(cè)葡萄攤也冷清起來
戴草帽的人吆喝幾下
幾條草狗晃著尾巴跑散了
夕陽完全下沉后
灰蒙籠罩著連綿低矮的山林
一些鳥飛過來又飛過去
鳥鳴在天空中打結(jié)
音量尖尖的,像落下的松針
山的最北處,臥著一座小廟
他跟其他信佛之人一樣
把耳朵停靠在舒適的位置
鐘聲,響了
這段時間我幻聽
被人丟棄的事物隨處可現(xiàn)
它們虛弱、哀傷
在雨水、塵土、碎光里掙扎,漂浮不定
我見到一個身著白色長袍的人
他伸手將悲憫點在額頭、胸口
那些伏在樹根、石頭上的種子啊
疼痛地開著小花
病了多年,無人知道
我這愧疚的身體,一直在拾荒
我不在乎那只蝴蝶是男是女
不在乎它身上披了幾種顏色
我只是偶爾把視線落在窗臺
看它斷斷續(xù)續(xù)地飛
這時,陽光正柔和
照在鄰床的孩子身上
像白色海岸線
他輕輕喊了聲媽媽
這是我臨睡前,聽到的最美的聲音
多年前在杭州,大伙就坐在
類似城樓的亭子里
阿海郭突然站起來做了個假設(shè)
“如果眼前所有燈火變成
利箭或石塊,向你砸來,會怎樣?”
歲月一直在佐證人體各種機能的衰退事實
記憶的、聽覺的、嗅覺的
而杭州那個假設(shè)
成了永遠抹不去的印記
其中二人回家途中
被掉落的路牌砸到車上
一死一傷,另有一人被戳穿心臟
丟在陜西,某個小城
那個成天喊著說錯話
讓雷劈的阿海郭,年前剃度去了
你講故事的時候,眼神遙遠
我剛從一座城市的沉重里掙脫而出
這語調(diào)的憂傷,令人生怨
或許繼續(xù)逃亡是一種理智的選擇
我請白天那條小巷的寧靜
沿路堆砌紅土,隔斷無數(shù)喧鬧
蓋一個人的一田一舍
天黑前,遇到一個如花女子
她說她珍藏著二十四節(jié)氣
山上還有她培植的醉蝶花,等著去聞香
成片黑蝶在她脖頸處聚集
映出的田字,有一個男人的不羈
姐姐,你終于在我虛脫時把我喚回
“妹妹,休息吧!”
燈罩里,一朵小花正在努力打開,瘦小的身體
陷入悲情的人,習(xí)慣整理自己的手指
就像一棵大樹,那些根須極力分叉
是為尋找適合自己的土壤
聽過蛙聲的人,不愿被人戳穿內(nèi)心
那里鋪滿慌張,每次驛動帶來的震顫
足以淹沒另一種分貝
而提起風(fēng)雨,寂寞的人,無處藏身
有人持槍在枯草與泥灘之間搜索
假設(shè)有敵人,不知他們埋伏于何處
他們之所以隱蔽
有襲擊和恐懼的雙重嫌疑
或許預(yù)感到一種不祥
這個持槍說不傷人的人,正備受煎熬
在暗色深處,用力按住汩汩聲
世界沉默下來,看著一顆青果
演變?yōu)橐粫缁囊?/p>
麋鹿在上面奔跑
獅子以不屈服的方式佇立著
鏡頭被漸漸拉近,我發(fā)現(xiàn)
用樹葉掩蓋的他,是黑白的
雨巷,她著一身淺綠旗袍,額頭白凈
是民國那位被人愛的女子
她在我邊上坐下,夾著煙
吐平舌音,輪廓忽暗忽明
我多年積攢的時光
突然在她優(yōu)雅的手指間,荒涼起來
沒話的時候,雨替我們說話
然后一起掉入一片灰蒙
青石上,為何開滿了疼痛的小花
更多時候,我選擇沉默
無法從我這里獲取一點的滋味
想必你是知道,它究竟意味著什么
越來越冷
窗戶上爬滿了絨毛
這冬,來得及時
觸角伸向每個角落
釋放出的寒冷,直往寂靜里鉆
回過頭來,提到這一次見面的目的
也是為了結(jié)某件事情
而中間冷場的局面,彼此早在意料之中
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輕輕咳嗽
你端起咖啡時,我的視線
重又落在那些白色花瓣上
那真是挺美的
我沒有魚,沒有一條可以游動的魚
生命是流水,連我自己都以為
這里面一定有魚,可以吐圈、騰躍
可以用沒有眼瞼的眼睛看我
還擺動身體
有人陸續(xù)經(jīng)過
他們說,水好清澈,抓條魚吧
我袒露著全部
從高處直至不能再低的位置
只為了讓他們有新的發(fā)現(xiàn)
這里,除了荒謬,一無所有
下雨的時候,我自己模仿一條無鰓的魚
伸長著脖子,盛接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