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明
晚飯后,趙老師叼著牙簽歪在沙發(fā)上玩微信。他有個群,是一些愛舞文弄墨的微友自發(fā)組成的寫作交流群。趙老師看到一個叫“山間一片林”的微友發(fā)公共消息道:“請尊友們以后不要給我發(fā)紅包,我不會領(lǐng)也不會搶,根本不懂得這個功能,辜負(fù)了尊友們的一片美意?!壁w老師噗的笑了出來,他知道這個“山間一片林”,是個退休老頭,人有點木訥,平時就愛爬爬格子,人家那可是名副其實的爬格子,他在一篇名叫《老有所樂》的小文里寫道:自己一直用不慣電腦,打不好字,寫什么都是把每個字和標(biāo)點符號一筆一劃地填進稿紙格子里,謄好了讓孫女或外孫打成電子文檔。趙老師鼻孔嗤一聲搖搖頭,這算老有所樂啊還是老有所累,作為一個寫手,不會與時俱進嘛,跟不上形勢和時尚怎么能寫出博人眼球的東西來呢?趙老師隨手回復(fù)“山間一片林”:“老林哥,以后讓你的尊友把紅包發(fā)給我,我替你領(lǐng),多多益善啊,嘻嘻?!?/p>
響起門鈴聲,趙老師眼盯著手機屏幕叫:來人了——兒子在寫作業(yè),伏案沒動,正在廚房里洗碗的愛人擦擦手開了門,門口一男一女,很局促。你們找誰?趙老師愛人問。
育才中學(xué)的趙教導(dǎo)主任是在這住吧?男的說。
趙老師站起來踱到門口,打量一下一男一女,見他們穿著工裝,上面白一道灰一條地粘著灰漿。趙老師說:我就是趙家奇,你們是哪個學(xué)生的家長?有事應(yīng)該白天到學(xué)校找我。
男女對視了一眼,男的說,我、我們是呂平安的家長……
?。渴裁??趙老師和愛人同時驚叫一聲,趙老師差點蹦起來,倒把那呂平安的父母嚇了一跳。
趙老師一把抓住老呂的手往門里拉:呂哥呂嫂,可把你們盼來了,快快快屋里坐。
老呂說,不了不了,趙主任,我們……
嗐,都來了還客氣什么,您快別叫我主任,就叫趙老師,哦不不,就叫家奇吧。
趙老師愛人扭頭向臥室喊:濤濤,你呂伯伯呂伯母來了。
老呂夫妻一看趙老師家光可鑒人的地板,忙脫了鞋,趙老師愛人忙著沏茶端水果,趙老師說,大哥大嫂,快坐。老呂慌忙說,不了不了,我們這身上,再給你們坐埋汰了。趙老師說,哎呀哥說啥呢,都到家了還什么你們我們的。硬把老呂按坐在沙發(fā)上。老呂一屁股坐在了手機上,忙又彈起身,紅著臉說,這這——趙老師說不用管它,抓過手機扔到一旁。
趙老師愛人拉著兒子直到近前,濤濤,快給伯伯伯母鞠躬。
濤濤深深地鞠下躬去,伯伯、伯母。
老呂伸出粗糙的大手拉住濤濤,眼圈紅了:孩子……
濤濤十二歲,上小學(xué)六年級。一個月前他到市郊的落櫻湖邊去玩,不小心就掉到了湖里,跟前的兩個男學(xué)生忙下湖去救,濤濤脫險了,男學(xué)生之一、十五歲的呂平安再也沒爬上湖岸。
趙老師夫妻到處尋找呂平安的父母,只在派出所民警那里得到了老呂夫妻的手機號,也給他們打過電話請他們見面,他們再三推辭,又說他們正在別的地方打工,又遠(yuǎn)又不方便,請趙老師不用來看自己,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不想再給別人添麻煩。趙老師只好用手機號加了老呂的微信。
老呂從懷里掏出兩疊鈔票:趙主……哦趙老師,這兩萬塊錢我們不能要……
因為老呂夫妻不肯見面,趙老師一個月來就在微信上陸續(xù)給老呂發(fā)了100個200元的紅包。
哦,趙老師說,大哥大嫂,這只是我們的一點小小心意,當(dāng)然這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我明白哥嫂的意思。趙老師向愛人使了個眼色,愛人忙去臥室取銀行卡。
不不,老呂急著說,我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我們本來也沒打算要一分錢,您給我們發(fā)紅包,我們更沒法拿這錢了。
噢,趙老師以掌擊額,這事怪我,欠考慮了,你們不太玩微信,還不會操作把紅包取現(xiàn)的功能是吧?這錢一定是你們自己的吧,先拿來……
不,一直沒說話的呂嫂說,我們會,我們打零工,老板就是用紅包跟我們結(jié)算工錢的,這錢,就是我們一筆一筆取現(xiàn)出來的。
趙老師,老呂說,我們不會說話,請不要見怪,農(nóng)村人沒啥見識,但在我們家鄉(xiāng)那疙瘩,只有辦喜事時才發(fā)紅包,現(xiàn)在我兒子沒了,我天天接他的紅包?我怕他在地下罵我。
呂嫂嗚的哭出了聲:我把兒子遇難的消息發(fā)到微信朋友圈里,還有的人竟然看也不看就給我點贊,我的兒啊——
老呂說,孩兒他媽,別這樣,別把眼淚掉在人家里,不吉利。
夫妻倆謝絕一家三口的再三挽留,放下錢走了,趙老師愣在那,竟忘了送客。愛人和濤濤送完老呂夫妻回來,趙老師還在那抓著手機盯著屏幕發(fā)愣。
第二天一早,趙老師剛一上班校長就請他到辦公室去一下。校長是趙老師的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平時說話沒里沒外,一大早的工作時間請到辦公室來正式談,什么事體?
校長開門見山:老趙啊,最近忙得連組織生活也沒時間參加了吧?
趙老師說,哎呦不好意思啊老同學(xué),幾個畢業(yè)班搞得我焦頭爛額,放心,下次組織生活我一定按時參加。
校長一搖手,不是那個,你看這是什么?
趙老師又愣了,盯著校長舉起的手機屏幕。
老趙啊,校長說,這是你這個月的黨費吧?
啊。趙老師說。
還記得我們當(dāng)年畢業(yè)前看過的最后一場電影吧?校長說,主人公臨犧牲前從胸前掏出血染紅的戰(zhàn)士津貼說,這是我的黨費。你現(xiàn)在呢?忙得用紅包繳黨費?
老趙啊,校長說,我們都是教書育人的人,靈魂工程師啊,該怎么給我們的孩子做出榜樣?我們是不是該以我們自身的行為告訴孩子們,社會再發(fā)展,也不是什么傳統(tǒng)都可以丟掉的,不是什么東西都可以用來娛樂的,你說呢老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