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克

一朵棉花，從天高地迥超邈綿遠的域外而來，開放在長江邊的雷溝沙地上，長成一望無際的碧綠棉海。這看起來近似神話，卻是絲綢之路創(chuàng)造的奇跡。

深秋時節(jié)，帶著神迷夢幻的記憶，走到雷溝?；腥蝗绱┰綍r空，走進了宋元時的鄉(xiāng)村小街，又走回現(xiàn)在。舉目四望，這里并沒有碧海無窮的棉田，只有一大片廣漠原野和新樓舊屋。要尋覓絲綢之路如絲綢般的妙曼蹤影，只能從這里開始。這是絲綢之路的呼應之地、芳菲之地、光大之地。有這樣一個時空中的坐標，也就夠了。

雷溝早年名不見經(jīng)傳，它是隱現(xiàn)于長江邊的千百沉沙中的一個沙尖，即使在南宋時積漲為大片沙地，也只是寂寞著。沙地有什么用呢，它不能引人注目。

但是，這大片土地以其沙土的特質，碰上了一個好時機，一切就有了漂亮的逆襲。事情總是要有機遇的，它在看似一籌莫展的時候顯出一線光亮。

促使雷溝天下聞名的原因，雖然首推絲綢之路傳遞棉種及技術之功，但是也不能不看到當時的大環(huán)境——雷溝趕上了自南宋時期開始的棉花取代絲麻的過渡期。宋元之際，民間之力不可遏制地將棉花傳播到長江和黃河流域的廣大地區(qū)，棉花逐漸成為一種經(jīng)濟作物。它的廣泛種植對社會發(fā)展起著重要的推助作用，促成了我國經(jīng)濟重心的南移。南方，特別是東南地區(qū)，成為政府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區(qū)。東南一帶，包括雷溝在內(nèi)的能種棉花的地方，適當其會，參與其中。

雷溝的聞名，還得益于它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長江從上游一路奔瀉而來，大浪挾沙帶泥，巨量而慷慨。每年數(shù)億噸的沙土，一路搖擺又沉積堆壘著，造成了下游的無數(shù)沙頭、沙灘、沙地，也堆出了一個雷溝沙。這段水浪的奔騰沉積，讓雷溝避過了中國古代3000年人們衣綢著葛的時代，它面對的是由絲綢之路引領的棉花通過絲綢之路東進或北上的一個過程。雷溝沙這塊沙地，吸引了大量長江以北向南方遷移的人們，南方的這塊人煙稀少的地方，被移民看中，蜂擁而至。這些人看到雷溝一帶大有發(fā)展前景，便遷移到這里。他們多為北方人，是不爭的事實。他們帶來了農(nóng)業(yè)文明的種子和技藝，在這里生根發(fā)芽。其中包括北方種植的棉花。

雷溝，有別處少有的自身優(yōu)越之處。一是沙土適種棉花。棉花喜旱，必有與當初棉花原生地“基因”相同的水氣環(huán)境，方才欣欣向榮。而早年雷溝圍墾地初起時，在榛莽中墾成土地，這種沙土質提供了棉花對土質的適配環(huán)境。隨著雷溝地區(qū)江邊沉沙漲地，長江河床游移向海，雷溝成為近江的內(nèi)陸，大片大片的沙地彌望無際，平疇萬頃的棉田碧綠如海，風來掀起綠波，在夕陽下遠遠看去，成為一種特有的金綠色，它改變著這塊土地的種植圖譜。

說到雷溝，還有一個不可小覷的因素：雷溝人頭腦靈活，接受新事物快且能即付實行。這里的人心靈手巧，雷溝附近的東山村遺址已發(fā)掘出土七八千年前紡麻的陶制紡輪。這里出土的大批文物中，僅玉器即有令人吃驚的數(shù)十件玉鐲、玉環(huán)、玉玦、玉璜乃到小至2厘米的玉匙，謎一樣精美，令人嘆為觀止。這樣的手盤弄一棵棉花，從種植到織出布，“一朵棉花做到頭”，什么奇跡不能創(chuàng)造。

就這樣，雷溝的命運，隨著絲綢之路而來的一朵棉花而改觀。

我們能從地方志和家譜追蹤雷溝大布的風光身影。明清時，雷溝一帶因圍墾新沙而種出來的棉花花絮大、吐絮暢、纖維長、色澤好。元末，黃道婆改進棉花紡織工藝——是與絲綢之路的接續(xù)與光大——由離此不遠的松江輾轉雷溝。植棉、做棉技術已臻成熟?？棾鰜淼牟即趾駡岳危志媚陀?，冬暖夏涼，透氣性好，線條流暢，色澤明快，不起皺，不卷邊，成了雷溝大布的基本品質，為別的布所不及。因此，“雷溝大布”有口皆碑。

雷溝的農(nóng)人就撲在棉花上做。所謂“一朵棉花做到頭”是指鄉(xiāng)下人撲伏在棉花上的日子，植棉、收棉、做棉。特別是做棉花，在收獲上場后，剝籽軋棉，彈花成絮，搓制棉條，紡出棉紗，轉成紗支，漿紗染紗，運紗走序，上機穿綜，然后日夜手拉腳踏，飛梭往來。其中每一個步驟，又分出不少的細節(jié)，可說不勝繁多。農(nóng)家婦女須經(jīng)年累月，拋擲青春，在晨昏中重復而繁瑣地忙活，最后“到頭”是捧出成堆或白花花、或彩色的布匹。

這時人們是喜悅的，不僅是收獲的喜悅，人們還爭相品評雷溝布的色澤、品相——你織的是螞蟻布、柳條布，她織的是蘆菲塊、豆子塊、格子布、帳子布，進而染出青花布等數(shù)十種品類。就是同一料格子布，也分紅、藍、青、灰互為搭配的格子或多色格子布……這是少有的因勞動智慧發(fā)出的歡聲笑語。

雷溝鎮(zhèn)并不大，但織出的雷溝大布經(jīng)銷店有“雷溝七坊”。一個不大的鎮(zhèn)有七家雷溝布坊，說明雷溝大布布業(yè)興旺，后來雷溝地區(qū)發(fā)展出“向仁記”等主要布莊四五十家。它成名后，附近的店坊又以相同的技藝品質掛靠雷溝大布。雷溝大布于是有了源源不斷的產(chǎn)品流。

雷溝大布吸引著各處的人們，形成了彼時的經(jīng)銷物流潮。雷溝地區(qū)“女既供織，比戶皆機杼聲，男則兼輸布為業(yè)，車轔轔，色皚皚，狀累累，遠望之，白馬成隊”（《向氏家譜》）。清代江陰詩人、桐城訓導陶孚尹有詩：“橫河東去接雷溝，侵曉行人抱布稠。珍重寸縑休浪擲，寒歲龜手數(shù)更籌。嘉湖平原共爭艷，邑產(chǎn)土布數(shù)雷溝。”（《欣然堂集》）寫出了雷溝布業(yè)爭勝江南的情景。到清代中葉，織布已成為雷溝地區(qū)人民的重要產(chǎn)業(yè)，織布收入成為當?shù)厝嗣裆畹囊豁椫匾獊碓矗@也與它的銷售大旺有關。《民謠》唱雷溝：“棉紗織布勝錦綢，海外船來上市收。民女家家勤早起，機中忘卻未梳頭?！鼻宕撩駠?，雷溝大布已有“特產(chǎn)土布，甲于全省”之稱，南京的“恒源大”、揚州的“老協(xié)升”都經(jīng)銷雷溝大布。清朝后期，雷溝大布不僅暢銷蘇北、安徽、江西、湖北、河南、山東、河北等地區(qū)，而且還直銷北京最大的綢布店。雷溝大布不僅暢銷國內(nèi)，飲譽京華，而且遠銷南洋諸國及美國、日本、西歐、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qū)。

就紡織業(yè)而言，江南堪為大宗，在發(fā)達的明清織業(yè)天空，雷溝可稱璀璨群星中的一顆，而且異常地耀眼過。雷溝大布得風氣之先，受惠于絲綢之路的交換交流之利，一路過來，遙遙呼應著絲綢之路，又借絲綢之路把它推向海外。一把棉籽的撒布，在肥潤的江南沃土，在江南的大地，成就芳菲一片，散花演繹為蜿蜒妙曼的、與絲綢同美的棉布之舞。這是大地的輝煌，也是人間最美好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