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鷙
一個中文系教授在杜甫的詩里,發(fā)現(xiàn)它們頻繁出現(xiàn)在
川西平原,小河灣,水汊,溪邊,樹葉密處是人煙。但
千百年后,已在富庶的成都失傳,一群詩人
西出蓉城百余里,“其時有霧,在榿木河,尋榿木
不遇,飲酒,悵悵歸?!睒伳?,
多平凡的事物,我幼年時在鄉(xiāng)下隨處可見,門前
田埂上,水井旁,三兩成行,一群鐵煉甲鳥飛鳴打斗其上
秋來葉落,細小的籽米墜地,來年又竄生
小苗無數(shù)。樹不甚直,多枝丫,質(zhì)松軟,易蛀蝕,
檁子上不得臺盤,男人用斧劈小成柴,
在冬日臘肉鍋下熊熊地燃(從沒如百科上說的
“燒炭”)。鄉(xiāng)人也不以其嫩葉做茶。唯燒柴耳。
唯一可喜的,夏日雨后,榿木林里,會簇生一團團
的野蘑菇,喚之榿木菌,雨停,三兩孩童
跑去采摘,黑褐,膩滑,油炒之,味極美,清香下飯,
再來一大碗。哦,榿木,除此之外還有何用?哦
榿木,平凡的事物也能入詩?今年清明回家特意去找了它
對它突生好感??墒翘锕∩弦呀?jīng)沒有榿木,連田埂
都已荒圮垮塌。山灣堰角上還剩幾株。“為啥子
要找榿木?”母親問。我倆抬頭看那依然婆裟的樹,
塘中倒影,隨鄰居家鴨子蕩起的圈圈漣漪模糊。
我又憶起,當年她帶我們找榿木菌的場景(那時她
多年輕,一頭烏發(fā)如云),榿木菌的小傘,
給了我少許味美的童年。四周極靜,鳥鳴聲聲,
我望榿木,如望過去的親人。
哦,榿木,多年前
我已認識榿木,但真正了解它,卻要過這許多年,
中間隔了一串叮當作響的漢語。
你不會再回到南二巷,那個一生都在低著頭
走路的人,他輕輕的腳步(像貓),生怕
驚動一片安睡的落葉,驚醒南二巷尚未醒過來
的寂寥清晨,也讓人們輕易就忘記了他有過
的一生:把一分錢掰成兩半用的一生,把
燒肥腸和水煮肉片做到人人愛吃
的一生,在兩塊錢的小麻將桌上
悄無聲息的后半生;在市商貿(mào)公司
若有若無的前半生。安于退休工資,和
小家庭的一生,躲在銀屑病
和心臟病里,在生活和命運面前
一縮再縮,往人堆里一站,可以被完全忽略。
但你的低調(diào),并沒有讓血管瘤和命運之神
忘記你,你在50歲玩過僥幸逃脫的把戲(心臟
小小地停了一下),在70歲時,他不會
讓你再得逞一次(你已不再敏捷,不可能
再當一回生活的泥鰍),這一回逃無可逃
二醫(yī)院的急救室,你將以眾人的手忙腳亂
來結(jié)束你原本想一直平靜的
一生(急救床上你靜靜躺著,微蹙的額頭略有
歉意,想對所有受驚擾的人說聲對不起)
你不會再回到南二巷,靈棚里,
遺像懸掛,寡言的人想要再說點什么
屋子空空,灶臺上鐵鍋燒紅,但你不會再來倒入
一條草魚(郫縣豆瓣在桌子上等你,調(diào)味醬油
在瓶子里等你,孩子們在餐桌旁等你)。你
不會再回到那里,你不想看到親人們的悲傷
南二巷,整治過的街巷已徹底變樣,黑夜里
你將敲錯窗戶,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手持童年的糖果,孩子們不會來取,你
手持過時的車票,公交不會讓你上車)
三年了,你已經(jīng)走遠,院山公墓附二排75號
的墓穴里(外邊雨聲淅瀝),沒準也不會有你。你
應(yīng)已走遠,你輕輕的腳步,終究還有地方要去
南二巷和公墓,都不過是中途的一個歇腳地
南二巷,退休的產(chǎn)業(yè)工人滿臉皺紋,
在濃蔭下的肉攤前討價還價
巷子依然破舊而安寧
秋天了,黃桷葉落,掃地的人,再也
不會看到,靜靜的清晨有一個人在落葉上歸來
他因為低著頭,一生都走得那么平穩(wěn),
卻又悄無聲息,可以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