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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夢令

        2018-11-13 13:40:15霍小智
        青年文學 2018年7期

        ⊙ 文/霍小智

        貝小孩

        我和很多孩子住在一起,但我總是與他們保持距離。他們和我親熱的時候,我就用不自然的表情應(yīng)付著。也許我的表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不自然,他們沒有發(fā)覺我在應(yīng)付,始終對我非常熱情。他們經(jīng)常簇擁在一起做游戲、講笑話。我坐在柵欄門后面,我想看看大海,我們住的地方和大海隔著一張柵欄,我跪在柵欄后面看大海。我也想和那些孩子一起玩,我經(jīng)常想站起來走過去要求加入游戲,但一種慣性讓我始終沒有行動過。我有時看看海,有時看看游戲中的他們,他們講的笑話傳到我耳朵里,我會在心里面放聲大笑,但臉上的表情卻因為慣性而一直呆板著。

        這個地方看不見輪船和海鷗,天和海有一條交界線。我盯著那條交界線,它漸漸消失了。那里,鉆出一只貝,它扇動著兩片貝殼飛過來,扇起的風使海浪更加翻滾。它從柵欄的縫隙里穿過來,對我說,來和我玩吧。我蜷縮進貝殼,抱住它黏滑柔軟的身體,它帶著我,越過柵欄,飛向天和海的交界。我閉上眼睛,海浪聲和貝殼扇動的聲音好像離我很遠。我感覺到貝殼在我身后合攏,我們一起沉入海底,我身體周圍都是柔軟的,好像一睜眼,又能看見孩子們在旁邊做游戲、講笑話。慣性使我不愿睜開眼睛。我被貝殼里的黏液包裹起來,無比溫暖,帶著大海的咸味。

        長火柴爺爺

        爺爺住在北京房山區(qū),去那里要三個小時,坐公交車,換地鐵,再換公交,再換小三輪。爺爺想我了,他讓我去他家住一天。春天的風,有時會非常大,我瞇著眼睛,房山區(qū)有大片荒涼的土地,黃色的土可以被卷起來很高。爺爺家有個院子,以前,那里種滿了花,可是現(xiàn)在,原先種花的地方只剩下亂糟糟的枯枝。爺爺說他現(xiàn)在正在研制一種火柴,火柴很長,比筷子還要長,爺爺用火柴的頂端在墻上蹭了蹭,火柴就燃燒了,噴出像煙花一樣的火焰,白色的,好看極了。我很興奮。爺爺卻搖著頭,他說,這種火柴點不燃東西的,因為它的火焰總是噴開。我說,沒有關(guān)系,可以當作煙花啊。爺爺又搖了搖頭,走進屋子里,拿出很多很多長火柴送給我。你如果喜歡就拿去玩吧,他說。爺爺?shù)谋澈孟窀鼜澚?,我想我?yīng)該給爺爺一些錢,我的銀行卡里還有四千塊錢,我想取一些給爺爺,我不知道這個地方有沒有取款機。我在曲折的小路上尋找,在賣早點的地方找到一臺,我把卡插了進去,卻被吞掉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臺游戲機。我很沮喪?;氐綘敔敿?,我對爺爺說我的銀行卡沒有了。爺爺說,別著急,錢多了是負擔。爺爺在他臥室的隔壁屋子給我鋪了一張床。晚上,屋子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見了,我坐在床頭,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狗叫的聲音。我在墻上擦燃長火柴,火焰啪啪響,照亮了屋子,墻角有一包包花籽,它們被遺忘很久了,落滿了灰塵?;鹧嫦?,我摸索著把剩下的長火柴裝進書包。爺爺在隔壁打著鼾,長長的聲音起伏著。我想,也許我應(yīng)該永遠留下來,陪著他。

        懦弱的男同學與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

        那一年,我們學校隱藏著一種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我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時,很多木制桌椅已經(jīng)被吃光了,一些同學的身體被啃掉了肉,我們整天生活在恐懼里。

        那些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爬得那么快,我們時刻保持著高度警惕,卻從來沒有能夠消滅一只。它們似乎繁殖得很快,生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我們站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彼此挨著,我們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眼睛里面布滿了紅絲。

        我們班的一個男同學,他很懦弱,至少我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我們再一次聚集在教室里,交換最新的關(guān)于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的消息時,他拿出一個玻璃罐子,里面裝著半瓶沙土,他說他捉到了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

        瓶子里面有幾只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還有幾只普通的螞蟻。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顯得胖一些,屁股是三角形的。懦弱的男同學告訴我們,如果把它們都埋進沙土里,普通的螞蟻會繞著圈子鉆出來,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會直線地沖出來,速度非???,就像它們吃人和木頭時候的樣子。

        我們看著玻璃罐子里打著圈子的普通螞蟻和橫沖直撞的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我們頭皮發(fā)麻,脊背上冒著冷汗。

        懦弱的男同學平靜地退到我們身后,他說他已經(jīng)找到了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的窩,他用了一夜的時間,打死了很多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但他知道,那只是一小部分。他笑了笑,說他身體里面已經(jīng)鉆進了很多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他能感覺到它們正在吃他的內(nèi)臟,他說他很疼。他又笑了笑,袖子里面滴出了血。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已經(jīng)咬破了他的血管,他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們把他只剩下白骨的尸體放在教室中間,在白骨四周點燃蠟燭,我們圍成一圈,為懦弱的男同學祈禱。他的靈魂從白骨上升起來,微笑著看著我們,飄出窗子。這時,從學校的各個角落涌出潮水一般的能吃人和木頭的螞蟻群,它們也飛了起來,隨著懦弱的男同學的靈魂,飛到了高高的天空中,形成了一片烏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太陽出來了。

        士兵囪

        我們的宿舍有兩張床,我坐在左邊的床上,我是士兵智。士兵囪坐在我對面的床上,我們等待著去執(zhí)行任務(wù)。這時的氣氛是緊張的,我們都用雙手在身體兩側(cè)撐著床沿,盯著自己的鞋幫。一只老鼠從我的床下躥出來徑直躥進士兵囪的床下。我在一堆襪子里拿出一根麻花遞給士兵囪,士兵囪吃了半根就吃不下了,我把剩下的半根吃掉,我們各自喝了一壺開水。時間快到了。我不知道今天的任務(wù)是什么,士兵囪比我大兩歲,他下巴上的胡子有些長,從來都對任務(wù)守口如瓶,不到現(xiàn)場是不會告訴我的。

        八點十三分,我們破門而出,以最快的速度沖進隔壁的廁所。我們脫了褲子坐在馬桶上,這時,馬桶變大了,我們跳了進去,一手提著褲子,一手劃著潔廁靈味的水。士兵囪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拐了個彎,我們掉在雪地上,雪已經(jīng)臟了,是灰色的,硬邦邦的,有點兒冷。我們站起來提好褲子,我的鞋子不見了。我對士兵囪說,我的鞋子不見了。我希望他把他的鞋子給我穿,但他的鞋比我的腳小了五號。我很不高興,光著腳踩在臟兮兮的雪地上。

        士兵囪走在我的前面,他把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我們就這么走著,路的兩邊有些孩子在上課,老師教他們縫繡球。還有一些臟了褪了色的文具和家具,擺在灰色的雪地等著有人買走它們。它們的價格都很便宜,標著價格的標簽貼在它們身上,有的掉在腳下,一陣風就會把它吹走。但沒有風,空氣干燥得像春天一樣,只有雪地是冷的。我們把掉在地上的標簽重新貼了回去。

        前面的路變成了山,像涌起的一排波浪,必須翻過去。地面并不滑,只是我的腳很不舒服,甚至有些針刺一般的疼痛。山上有很多玩偶,僵直地走來走去,六歲小孩一樣的個子。我看見了和士兵囪長得一模一樣的玩偶,士兵囪沒有覺得驚訝,指著更遠一些的地方,有一個和我一個樣子的玩偶也在走來走去。這些玩偶都是士兵的打扮,胸前別著一張寫有名字的卡片。士兵囪說,每個士兵都有屬于自己的一只玩偶,它們一直在這里走,直到這個士兵死的那天,他的玩偶才會停下來,這時就會有人被派來把這個士兵的玩偶埋在它所停留的地面下。

        士兵囪摘下帽子,從里面拿出一張紙遞給我,他說,你看,我們今天的任務(wù)就是把停下來的玩偶埋好。他的臉上有些悲傷的神情,指了指我的背后。我轉(zhuǎn)過身看到二十米以外有個停下來的玩偶,我走過去看它胸前的卡片。士兵河,他好像很蒼老了,我不認識他。士兵囪說,我認得他。我望著他,等著他再多講一些關(guān)于士兵河的故事。士兵囪沒有再說,蹲下去用手挖起雪來。灰色的雪被挖開了,下面是白色的雪,士兵囪把白色的雪輕輕扒了扒。另一個玩偶的身體露了出來,士兵囪愣了一下,我湊過去,這玩偶的卡片上寫著士兵歡。士兵囪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他說,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你看,他們最終還是在一起了。我們把士兵河的玩偶放在士兵歡的玩偶旁邊,用白色的灰色的雪蓋在它們身上。

        再往前的路變得更堅硬了,腳步沉重,腳麻木了,在機械地走。到了山頂,我們從另一邊滑了下去,我看見了出口,外面是熟悉的街道。山腳下,我艱難地爬起來,朝著出口走去。我現(xiàn)在只想回到宿舍睡覺,把腳放在軟綿綿的被子上,再也不挨地。過了出口,一扇門在我們身后關(guān)閉了,街對面就是宿舍樓了。

        我坐在床上,把腳扳過來看,我的腳底磨出了一個個小小的圓形疤痕,像星星一樣,排列成星座的模樣。我趴在床上,看著士兵囪,我說我有些傷感,他從懷里掏出一雙鞋子放在我的床前,是我的鞋。他說,它們一路都在我的懷里。我很生氣,士兵囪笑著指著我腳上的星星說,別生氣,只有它們才能給你帶來幸福。

        少女U

        U太胖了,她把肚子收進去,屁股就翹了起來。U住的是六人間的寢室,其他五張床的鐵框上貼著名字,可是她們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若是這間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里住滿六個人,U就會越發(fā)覺得自己胖得可怕,而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很小。五個名字在她周圍,她猜想她們的樣子,她猜想她們在她周圍走來走去,看書、洗臉、吃飯、聊天、化妝,于是U再次不由得縮了縮肚子。U有時會興致勃勃地加入她們的聊天,這時,其他五人會專心聽U一個人講話,U滔滔不絕地講很久,直到發(fā)現(xiàn)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寢室里打轉(zhuǎn),從這面墻彈到那面墻,又回到她的嘴巴里,她把那聲音吞咽下去,肚子又大了一點。有時候有電話打進來,找那五個人中的一位,U會喊那人的名字,讓她來接電話,而后發(fā)覺沒有回應(yīng),便對這話筒說,她不在。如果對方問那一位什么時候回來,U便會說,不知道,也許很久吧。打電話來的人沒有發(fā)過一次脾氣,不厭其煩地找那些不知是否存在的人。U有時覺得自己不是U,她把被褥搬到其他名字的床上,她睡在別的名字的床上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別人,有人打電話來說,麻煩找一下U,U便扭過頭去叫,U,來接電話!沒有人回應(yīng),U便對著電話說,對不起,U不在。U買來大碗的牛肉拉面,假裝六個人圍坐在一起吃,U歡快地邊吃邊向身邊點頭稱贊好吃,吃完了面,U摸著肚子要求其他人去洗碗,最終不得不自己欠起身子去洗。夜晚,街上的霓虹燈照進來,在床欄桿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U側(cè)身躺著,微微揚著頭,朝著她緊鄰的床說話,她壓低聲音,怕吵到其他人。她想著這樣舒服的夜晚,臥談剛剛開始,鄰床的人催促她繼續(xù)講下去。她還有很多時間,明天可以睡個懶覺,連上鋪的人吱吱呀呀的起床聲都不會喚醒她。

        彩色沙漠的國度

        我們住的地方,沒有花,沒有草,沒有樹,沒有湖,只有彩色的沙漠。

        那些彩色的沙子在烈日下閃閃發(fā)光,我們站在高高的沙堆上向四周看,那一邊是綠色的,那一邊是黃色的,那一邊是棕色的,那一邊是紅色的。我們時常搬家,從一種顏色到另一種顏色,我們把帳篷深深扎進沙子里,然后躺在沙子上睡覺,所以,我們的床,有時是綠色的,有時是黃色的,有時是棕色的,有時是紅色的。我們早上醒來的時候,頭發(fā)里掛著彩色的沙子,我們在沙漠里奔跑玩耍時,它們?nèi)缫鼓焕锏男切且话阍谖覀兒谏念^發(fā)里閃閃發(fā)光。

        我們把彩色的沙子裝進中間有細頸的玻璃容器里做成沙漏,它們會被帶到別的國家,擺在禮品店的架子上。

        烈日曬著我們,我們的黑頭發(fā)變得干枯。彩色的沙子像流星一樣從頭發(fā)上落在我們的肩上。我們的嘴唇裂開,皮膚裂開,我們躺在彩色的沙漠里,彩色的沙子從那些縫隙鉆進我們的身體,越來越多。

        有一天,我們也會變成彩色的沙漠,被做成好看的沙漏,擺在禮品店的架子上,我們將在那里,落下來,翻轉(zhuǎn),再落下來,像我們的爺爺奶奶一樣,再也不會離開。

        我以前也心理變態(tài),每天吃完飯,做作業(yè)前,都必須站在我屋子中間,還要一邊叫一邊翻白眼。我自己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覺得我想叫而且必須叫,要沖著燈叫。我媽媽嚇壞了,不讓我去上學。我每天都這樣,我就可以不去上學了。后來我趴在地上,撅著屁股,對著吊燈叫,我感覺吊燈變成了月亮,整個屋子是原野,我不僅要叫,我還要大跳……媽媽忘記了我是狼的孩子。很久以前,我來自遙遠的秋實園,我不知道我的媽媽是誰,我還裹在包包里的時候,一只母狼發(fā)現(xiàn)了我,她用她的身體溫暖我,給我喂狼奶。那是冬天,我出生在臘月,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啊,新年快來到,我漸漸地暖和起來,母狼卻凍僵了,她變成了石頭,昂首站在我旁邊。我小的時候,我媽媽告訴我,我是從大灰狼身邊撿來的,我不相信,我以為她和別的媽媽一樣騙人,跟自己的孩子說他們是撿來的。媽媽帶我去看石頭母狼,我才知道原來是個石頭。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母狼變成了金色的、橘紅色的彩云在我們身邊環(huán)繞,她帶我來到秋實園的上空,我看到包包里的我,正在母狼溫暖的肚皮下面吃奶。媽媽只知道我是撿來的,并不知道我是狼的孩子。夢醒來后,我終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且我越發(fā)地像一只狼。我撅著屁股朝吊燈號叫,我在圖書館借來狼的畫冊,并愛上了豐滿的公狼,我發(fā)誓我要找到他。那天我畫了一張畫,我和金色的母狼在天空上飛翔。我感到畫面越來越明亮,母狼朝我微笑,我把手放在她背上,我進入了畫里,她帶著我,來到了廣闊的草原。月亮又圓又亮,我把手放在地上,對著月亮大聲叫起來,聲音充滿了興奮和渴望。我奔跑起來,變成了一只狼,我看見我愛的公狼,我向他跑過去。我們一起消失在地平線上,從此那個世界再也沒有我。

        我在黃顏色的屋子里寫給你看

        我清楚地知道我起床晚了,但是我依然把臉洗干凈,把火車票放進外衣口袋,手插在口袋里按著它。如果我搭上車,十五分鐘便可以到達火車站,然而清晨的街道上竟然有如此多的人,一輛輛出租車打著空車燈飛速行駛著,我不停招手,沒有車停下來。一個老太太拉著個小孩子從我身邊經(jīng)過,低聲對我說,叫不到車的,今天是出租車賽車會。我傻眼了,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無論以什么方式都是趕不上火車了。我看著手表,看著指針過了六點四十三分,我知道火車已經(jīng)開走了。

        我從書包里拿出果凍吃,天氣很冷,果凍很涼,我吸著果凍低著頭往前走。當我再抬起頭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空曠的大馬路上,這里沒有一輛車,甚至沒有人,我感到心里很輕松,呼了一口氣,白霧散開。果凍袋子被我扔進垃圾箱。我把雙手都插進衣兜里繼續(xù)走。

        汽車的聲音打斷了我寧靜的心情。我站住向后看,一輛大巴停在我面前。去北京嗎?我問司機。上車吧。我上了車,坐到最后一排。

        車子駛?cè)霟o邊無際的黃土地,車窗關(guān)得緊緊的,車外漫天黃沙。我右邊坐著一家人,小女孩坐在媽媽腿上,爸爸手里有一只好看的風箏。我看著那只風箏,那個爸爸朝我笑笑。去哪兒???他問我。我說我去北京。噢!他望著窗外若有所思的樣子,好像那是個遙遠的地方。還要多久才能到呢?我問他??赡埽涂斓搅税?。他嘆了口氣,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如果需要幫忙,就給我打電話吧。我對他說謝謝。他說他們該下車了。黃沙遮住了一切,我看不清車停在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們一家去了哪里。

        我坐到了最右邊,靠著窗子,似乎是睡著了,好像睡了很多很多天。被叫醒的時候,天黑了,但依然能聽到沙子飛揚的聲音。把我拍醒的是一個老爺爺,他坐在我左邊,車上除了司機,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快到終點站了,他說。話音剛落,車子就停下了。我大聲問司機,到北京了嗎?司機沒有回答,下車走了。我再回頭,老爺爺也不見了。

        下了車,大概是凌晨,周圍全是黃色的沙地,沒有建筑,沒有人。就在我?guī)缀踅^望的時候,遠處突然有一排燈光亮起來,我慢慢走過去。沙子鉆進我鞋子里,有時我停下把沙子抖干凈,但不一會兒又會被灌滿沙子。走到那條亮著白色街燈的街道的時候,我的腿已經(jīng)快沒有知覺了,街道的地面很干凈,街燈也是嶄新的。這條寂寞的街,沒有一點被路過的痕跡。它的兩頭都淹沒在沙地里,另一邊,是更廣闊的沙地。只是在街邊有一個磚房子,窗子沒有玻璃,黃沙在墻壁上再也落不下來的樣子。我走進房子,里面也是黃色的,沙子積在地上軟軟的,沒有腳印,沒有人來過??湛盏姆孔?,似乎剛被壘起來,就被拋棄了。我在墻角躺下來,想到以后可能會一直住在這里,最近的街燈把光從窗子射了進來,這個地方看不見星星和月亮。我把手伸進衣兜,硬硬的卡片是那個爸爸的名片,沒有一個字的名片,只是一張空白的卡片。我的手在衣袋里把它捏成一團。另一張軟軟的,是火車票,我把它拿出來,湊到燈光下看著,它衰老了,是我唯一的回憶了。

        我想打個長途

        如果我只剩下五毛錢,是否可以打個長途?我的要求被拒絕了。轉(zhuǎn)身的時候,穿黑衣的老人剛好經(jīng)過,他走進存車場的傳達室,把正在打瞌睡的另一個黑衣老頭叫醒。他們大概是寒暄了幾句。打瞌睡的老頭把黑衣扣子扣好,走出傳達室,騎上自行車消失在夜幕里。新來的老頭坐了下來,打開桌子上的報紙。

        我搓了搓凍僵的手,下樓時太匆忙,只穿了一條褲子,我躲在胡同里,蹲下來,我想多待一會兒,這時每個路人的腳步聲都顯得如此清晰。傳達室的老頭咳嗽了一聲,放下報紙,也打起瞌睡來。

        五毛錢的紙幣被我折成各種形狀。直到一雙大腳停在我面前,我抬起頭,看見冷面的臉微笑著。他問我是否想去看看山。你知道,我住的這個地方全是平原,看不見山。我說,好,但是,我想打個長途。冷面說,看見山就好了。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還是起身跟他一起走了。

        船行駛在河中央,離山越來越近。山們鋪天蓋地的,我甚至能看清它們的紋路,綠色的山體,被劈開了一般,黑色的紋路。我使勁抬著頭看著它們,它們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感到了恐懼。我拽住冷面的衣角。他說,再往前就會好些。他的東北口音讓我覺得平靜了一下。船進入水鄉(xiāng)特有的那種河道,但沿途的房屋卻是窯洞的模樣。我看見那些門,木門的玻璃窗子上糊著門神畫,或是一塊布,布上有京劇人物的畫像,家門口都擺著木桶,漆成了石綠色。這些讓我驚喜不已,然而那些門卻又像是很久都不曾被打開的樣子。

        我似乎已經(jīng)離開家很遠了。冷面把我送進旅館就離開了。我走進房間,兩張白色的床有些刺眼,好像很久以前我住過的醫(yī)院。我看見窗前站著的人,我走過去,我說,我本來想給你打個電話,但是我沒有錢了,如果你愿意給我一些錢,我會馬上去給你打個電話。

        東風破

        我蹲在玻璃柜臺上,柜臺里的飲料和食物大概過期很久了。還有圓珠筆和田字格的寫字本,圓珠筆筆桿上的圖案已經(jīng)褪色了,里面的油大概也已經(jīng)干透了。這里沒有一個人了,只剩下一排小商店和里面滿滿陳列的商品,花盆里的花草長得很好,魚缸里的魚也游得悠閑,并沒有因為無人照顧而變得黯淡。我站起來,我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如何爬上這樣高的柜臺,也忘了自己究竟蹲了多久,站起來的時候,我的腿麻木了。我從柜臺上走過去,玻璃在我的腳下發(fā)出喳喳的聲音,似乎只要我再加大點力度,它就會裂開。我路過巧克力,路過衛(wèi)生紙,路過熱水袋,路過鮮橙多。

        有人在遠處唱起《東風破》,一壺漂泊浪跡天涯難入喉,你走之后酒暖回憶思念瘦。

        秋天的落葉沒有人掃,冬天的風把它們吹去多遠也還是這條街,一腳踩不到盡頭。有人在屋頂上睡著,從斜坡上滾下來,掉在落葉上悄無聲息,只有鼾聲依舊。

        我老家的餐館

        我一直覺得我老家的餐館是全世界最好的餐館,又小又破。我喜歡又小又破,門口掛個牌子,寫著家常菜名。里面的桌椅都會晃,不是桌椅的問題,是地不平。桌子上有一只用八寶粥罐做的筷子筒,里面有一大把裹著白色塑料膜的一次性木頭筷子。菜非常便宜,砂鍋也是,量又足,米飯能給滿滿一大碗,小玻璃瓶的汽水是免費的。我每次回到老家都會去餐館吃飯。他們沒有廚房,都是從屋頂延出來一個棚子,廚師就站在棚子下面沖著街道嘩嘩地炒菜,熱氣滾滾。我喜歡透過熱氣看風景,流動的風景,我非常著迷。廚師做好菜,放在我桌子上,回到柜臺前,咚地揪開白酒瓶塞,用大碗倒了一碗,他舉起碗,瞥了我一眼,又放下去,從冰箱里拎出一瓶玻璃瓶汽水,用桌子邊撬開瓶蓋,放在我面前,又轉(zhuǎn)身回去喝酒了。下午三點半,我沒有吃完飯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那個時候,天氣并不熱,沒有電視,客人很少,四周沒有高大建筑,不遠處的聲音好像山谷里的回音,廚師永遠都喝不醉。有人進來吃一盤小菜,把木筷子擱在盤子沿上,按下一頭又抬起來,叮叮的。我被吵醒,抬頭看了看。他又吃。我繼續(xù)睡。有時又有叮叮的聲音,也好像是山谷里的回音了吧。

        第三封情書

        我想在火車上推小車賣吃的,我經(jīng)常聽她們的聲音,酸奶、面包,有需要的嗎?如果我恰好在某一節(jié)車廂看到你,我會塞給你冒涼氣的冰淇淋。你又是去哪里呢?

        你說,我會不會得糖尿病。我覺得我像一棵壞死了的樹,誰都不愿意靠近。我每聽別人提起一種病,便會想自己會不會得。我怕我身邊的人離開我,如果他們離開我,誰還會理我?連你都不喜歡我。

        肯德基套餐的玩具是理想主義的產(chǎn)物,他們認為的原理不可能實現(xiàn)。十五歲時,我向鄰桌的女孩要了一只肯德基玩具蟲子,擰了發(fā)條,讓它在我書桌里面爬,發(fā)出哇嗚哇嗚的聲音。那時的課堂很安靜,除了老師的聲音,就只剩下這哇嗚哇嗚的聲音了。

        除夕

        除夕那天晚上,我和斌放煙花,我站得遠遠的,看著他點燃,跑開。本應(yīng)該打轉(zhuǎn)的小煙花在粗糙的地面上轉(zhuǎn)不起來,只憤怒地向一個方向突突地噴著火焰,而另一個本該站立的,又在中途倒在地上,無奈地尖叫著。斌沒有戴帽子,他很多時候都保持著微笑的樣子,但是我知道他一點都不想笑。我們始終沒有說話,他好像看了看我的新毛衣。我很不自在,因為我不喜歡這樣鮮艷的顏色。我在他們的書架上發(fā)現(xiàn)一本六十四開的中英雙語的《新約》,我把它塞進褲子口袋,我的口袋呈長方形鼓了起來,好像要撐開。我把《新約》放回書架,一直到離開的時候才拿在手里帶走。而衛(wèi)津河邊的燈籠,已經(jīng)被風撕爛了。

        病友

        在天氣漸漸暖和甚至炎熱起來的日子,十一樓窗外各式各樣的屋頂都金閃閃的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邊,他在吃著半個香瓜,他抬起頭,問我,還有幾天呢?我說,大概后天吧。他說,噢。又低下頭去咬香瓜。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我轉(zhuǎn)身往回走,影子長長的,他還在嚓嚓地吃著香瓜。我的褲腳真長,已經(jīng)被蹭臟了。

        長笛娃娃

        我偶然闖入那間屋子,那屋子小得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一張大桌子占去百分之八十的空間。桌子是寫字桌,抽屜全被抽掉了,只剩個空架子,桌子上有三排娃娃,站在一個樓梯樣的臺子上,像合唱隊一樣,全是俄羅斯娃娃,金發(fā)碧眼,每個人都拿著個樂器。在樓梯樣的臺子的側(cè)面擰了發(fā)條,她們便開始演奏。我進去的時候,她們似乎已經(jīng)演奏了很久,發(fā)條回轉(zhuǎn)著,好像永遠不會停。房頂?shù)囊唤怯袎K蛛網(wǎng),這些俄羅斯娃娃卻干凈耀眼,頭發(fā)上沒有掛上一點灰塵。中間排左邊吹長笛的那一位我最喜歡,我用指頭碰了碰她的臉頰,軟軟的,還帶著體溫。她閉上眼睛,難為情的樣子。兩個拉小提琴的拉得累了,把琴用手扶著立在地上,然后聊起天來,聲音太小,只聽見嗡嗡的。吹長笛的吹完了自己的旋律,也低下頭,用我能聽清的聲音說,你迷路了嗎?我說,沒有,我想來看看你。她臉紅了,說,你帶我走吧。我說,不,發(fā)條還沒有轉(zhuǎn)完,它什么時候能夠停下呢?她說,我不知道,它停了,可能我就死了,我已經(jīng)吹得不耐煩了。我捏住她的身體搖了搖,我說,不行的,你的腳已經(jīng)被粘住了,除非我把她們?nèi)珟ё?,臺子也算在內(nèi)。她很失望,看了看她的腳,試圖把腳拔起來,她做不到,她放棄了,又把長笛送到嘴邊吹起來。我又用指頭碰了碰她的臉,說真好聽。她閉上眼睛,再沒有看我。

        配鑰匙老頭

        配鑰匙老頭是少不了的,他的攤位和理發(fā)師老頭的攤位挨著。夏天就會很難過了。理發(fā)師老頭躲在他的理發(fā)棚子里,他不敢開電扇,因為電扇一吹,滿棚子的頭發(fā)茬都會被卷到天上。配鑰匙老頭只能坐在太陽下面,理發(fā)師老頭邀他進棚乘涼,他不干,他要一刻不停守在小桌子后面。他的手搖機器上掛著很多珠飾掛件,都是配鑰匙老頭自己做的,沒有人買那些東西。經(jīng)過太陽的暴曬,彩色的珠子顏色淺了,但是配鑰匙老頭還在做,他想做更大一些的。他做了一只公雞,有他的腦袋那么大。手搖機器掛不住那么大的東西,配鑰匙老頭把公雞擺在小桌子旁邊。來配鑰匙的客人很多,老頭勸他們買個珠飾掛件掛在鑰匙上,這樣,鑰匙就不會輕易弄丟了??腿藬[弄那些珠飾掛件,配鑰匙老頭得意地說,都是我自己做的??腿丝滟澙项^的手藝,還拍了拍那只公雞。但沒有人買掛飾,更何況公雞,誰會掛這樣大的東西在鑰匙上呢?配鑰匙老頭用礦泉水瓶子帶水,瓶子用了兩年,臭了,他假裝聞不到。他打算把公雞賣出去了就再買一瓶,他覺得離那一天不遠了。

        寵物

        舅舅大學畢業(yè)那年就開始養(yǎng)寵物了,他的寵物比我的年紀還大,個頭也大。舅舅住在別的省,我們難得見面。以前每年過年,舅舅都會開著車帶著寵物來和我們聚,寵物放在一只水箱里,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它,那時它像一條大號鯉魚那么大,靜靜趴在水底,閉著眼睛舔著自己的腳趾。我們圍在水箱周圍,敲水箱的透明塑料壁,用這種稱呼喊它,它都不予理睬,最多翻個身去舔另一邊的腳趾。舅舅只將它放在屋子的角落里,不去親熱,也不會向我們表演任何可以體現(xiàn)他們默契的節(jié)目,但是他們不經(jīng)意間的注視總是充滿熱情。每次舅舅望向它的時候,它都會同時抬起頭來,即使只是短暫的一瞥,也都是兩雙眼睛的相對。那一刻他們的目光都溫柔極了,連我們都快要融化了。然而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到舅舅了,他的寵物已經(jīng)長得很大,沒有辦法攜帶了。舅舅離不開它,不可能把它單獨留在家里。這些年,過年的時候,舅舅會打來電話,我們可以聽見舅舅的聲音,也可以聽見寵物的聲音,它在舅舅身后發(fā)出低沉如悶雷一般的聲音,伴隨著嘩嘩的水聲。舅舅為它搭了個水池,隨著它長大,舅舅要把水池加寬加長。那個時候,舅舅就會把它從水池里抱出來。它喜歡水,沒有水的地方讓它窒息,但是它依然靜靜地趴在地上,溫柔地注視著舅舅。舅舅修好水池,把它抱回水中,它平靜地游。舅舅寄來一張照片,他坐在水池邊,寵物從水中露出棕紅色的背。舅舅說,它害羞了。

        他們身上沒有閃光點,也沒有纏綿的動作,兩個人在敞開式的木頭棚子里吃面,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也沒有對話。竼的手有點臟,臉是干凈的,衍的衣服是臟的,眼睛是干凈的。吃完面,衍結(jié)賬,他們并肩離開。沒有對話,依然。他們只在夜深人靜時出現(xiàn),竼和衍,他們是隱秘的人,看不出親密,但距離很近。是一滴流到哪里都干凈的水。在黑暗里,竼的臉清晰,而衍,誰也看不清他。

        中秋節(jié)

        我們的中秋節(jié)很冷,我和萌萌背著書包站在路邊,很呆滯地看著。我說,抱抱。她就靠過來,我們抱在一起。她比我高,我把頭靠在她肩上。很久以前,我比她高,她也是這樣把頭靠在我肩上的。過了一會兒,我們分開,我用手機打電話,她也打,她低聲說話,而我的耳朵里全是等待接通的聲音,一直到她打完,我都沒有接通。頭頂上飛過一架飛機,在黑暗的空中,幾乎看不到,只有閃著的三點光。我說我累了,累得走不動。萌萌說她也是,我們就在這里睡覺吧。好的,可是我連躺下的力氣都沒有了。那么,咱們?nèi)コ酝朊姘?,好吧,走,走,好吧,走。我和萌萌呆呆地站在路邊,好吧,走,走,好吧,走?/p>

        空蕩蕩

        昨晚,GB拉著我,在迷宮一樣的城里轉(zhuǎn),總是走錯,總是回到之前的位置,于是他說,先吃點東西吧。這一路,可以看見很多熟悉的面孔,他們笑,善意的笑。我說,謝謝。我感動得流淚。屋子里面客滿,我們坐在外面,吃炒飯。秋天到了,涼,我們安靜地吃著。GB說,最后一年了,而我們才剛剛認識。這一刻是好的,以前和以后都不用想。那個地方全是鐵房子,沒有磚,樓梯像船上的樓梯,建筑都是藍色的。GB像個十歲的小男孩。我問GB,你為什么不是個空蕩蕩的人。GB說,你看見的我就是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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