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克
身段最低的草是車前草,一生匍匐在地
側(cè)著的耳朵,緊貼地面
聽遠處的心跳
臉皮最厚的草是車前草,在土路上活命
剮著蹭著就不活了,那這輩子
你得死幾回?
老家土路上的車前草,都認識我,我一回來
它們就閃到兩邊。我一離去,它們就站到路中間
目送,踮著腳
咳嗽好幾天,老婆去中藥房抓來草藥
打開一看,仿佛打開了故鄉(xiāng)——干了的故鄉(xiāng)
枯了的故鄉(xiāng),一臉干巴巴的皺紋
老家土路上的車前草,我一眼就認出——
一輩子遭人踐踏,到死,對人
還那么好
父親抱著滿滿一抱楊樹葉,從大門擠進來
他的下巴壓在楊樹葉上
我想幫幫他,又無從下手
“甭關(guān)門,還有一抱。”
父親把楊樹葉抱進鍋屋,在角落里,哎喲一聲
撒手
仿佛被壓縮的時光,一瞬間,散開來
我看見父親歷歷可數(shù)的白發(fā)
那些灰暗的死亡的葉子,一瞬間
仿佛都活過來,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
父親拍拍手,轉(zhuǎn)身,微笑一下:
“我再去一趟!”
整個村莊都燒煤氣了,除了父親
退休的父親,比農(nóng)民還像農(nóng)民
他拾麥穗,摟花生,撿玉米,
我打開院門,走在父親前面,我說俺大
這一抱,我來!
父親嘴角一揪一揪:
“你不會!你不行!”
學著父親的樣子,先是攏,聚,然后是
跪——
不曾給父親下跪,不曾給天地下跪
我給一堆枯葉跪下
當我笨拙地走向夕陽暖照的小院
父親啊,你看到掉了一路的樹葉,你看不到
我掉了一路的淚……
越枯萎越堅硬的是葒草
越荒蕪越迷人的是葒草灘——
葒草熟透了。葒草的紅,跟鐵銹相似
這野生的鐵,起起伏伏,發(fā)出金屬的聲響
呼啦啦漫上來的,不是河水,是黃昏
天陰沉著臉,寒流南下,飛起的螞蚱斜斜地
被冷風打落;小路蛇一樣鉆進草叢
黃翁子的悲聲,被草浪一波接一波,送出很遠
深秋穿過葒草灘,草浪像父親一樣抽打你的屁股
一 群野雞差點被你踩到,它們猛地飛起來,咕咕亂叫
故 鄉(xiāng)常常讓你驚慌失措。長著倒刺的葒草籽粘滿褲腳
和 褂子,四十年,換過了多少衣裝,都沒有摘凈——
推薦語:
這是一個遠離鄉(xiāng)土闖蕩多年的人寫的鄉(xiāng)土詩。和陶淵明的向度背反,詩中的田園不再是適于歸隱的靈魂居所,盡管還會“有風自南,翼彼新苗”,卻喪失了采菊的閑適和悠然。在詩人眼中,碎片化的鏡像與時代的癥候全然同構(gòu),稼禾草木大都含悲,根子里的隱痛讓淚水咸澀。但更多時候,鄉(xiāng)土化身為一只貼附于地面的耳朵,以車前草的形象傾聽遠處的心跳。具象的殷切和拳拳都如畫家筆下漸漸生成的圖像,形神渾然地撐大閱讀者的瞳孔。某些圖像讓我想到油畫的原理和技法,線條、色塊、結(jié)構(gòu)的平面和立體,透視的角度和層次,都趨向一個目標:豐美和完滿。循此以往,僅用幾條線、幾片空白來輕松寫意也就有失簡陋,依憑概念、玩弄花樣更大相徑庭。必須細心審視,反復揣摩,在布局和細節(jié)等方面下實實在在的功夫才行。而從意蘊涵納的角度打量,魯克的詩無意于展示哲理、幽思和頓悟,而僅僅是由物及情的感發(fā)和由內(nèi)及外的呈現(xiàn)。這是特異之處,也可能是局限,是一個現(xiàn)代詩人向詩歌的古典精神頻頻回望和致禮,或者也僅僅是自任性情,不囿于章法。唯一一點可令寫作者與閱讀者彼此信賴的,即如唐曉渡所言,真誠就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