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猛
杜甫的夔州詩歷來被研究者所重視,其中山川形勝、懷古思幽、民風物產(chǎn)等元素多為學者所論析。然而分析山川易陷入地理論證,分析懷古易困于為睹物思人尋找依據(jù),分析民風物產(chǎn)容易在民族概念與風俗祭祀中產(chǎn)生紛亂。在“山峽雄鎮(zhèn),江關(guān)要衛(wèi)”的夔州,歷經(jīng)安史之亂國運轉(zhuǎn)關(guān)與多次個人浮沉的杜甫,在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中抒寫個人與家國疏離之感觸。夔州詩的地理空間抒寫因之與杜甫懷抱家國的儒者情懷融合,其呈現(xiàn)出的空間意蘊遠大于夔府“現(xiàn)地”范疇。本文將杜甫的空間抒寫與唐代的地理空間觀念結(jié)合,側(cè)重從空間抒寫的象征性角度,分析杜甫夔州詩“自創(chuàng)一格”的意蘊。
唐代的行政區(qū)域劃分在開元年間分為十五道,其中“聲教所被”有“州、府三百一十五,而羈縻之州蓋八百焉”。此為杜甫作為時人認知的天下行政空間觀念。夔州所在古為“魚國”“魚復縣”,自漢武帝元封五年于此設(shè)江關(guān)都尉以來,歷代皆為巴蜀軍事重鎮(zhèn)。唐代幾經(jīng)名稱改易,都以軍鎮(zhèn)樞紐為特質(zhì)。唐高祖先于武德元年改隋巴東郡為信州,又于武德二年避獨孤信諱改為夔州,至太宗貞觀十四年,又為“夔州都督府”。天寶元年,改為云安郡,置七州防御史直到肅宗至德二載。此后以夔州為名直至五代,其軍鎮(zhèn)地位也由“夔州”升為“鎮(zhèn)江”。以唐人的觀念視之,夔州作為軍鎮(zhèn)恰好處于“化外”與“化內(nèi)”之間。由成都到達真正的邊鎮(zhèn)夔州,杜甫對地理空間的感知越來越強烈,并由夔州特殊的空間特質(zhì)而塑造出特殊的空間抒寫。自安史之亂以來,杜甫流寓多地,對于道里、州府的變遷,往往有近于史家的自覺,記諸詩題。又有地理學家的精確,胸中山河脈絡(luò)清晰,如《諸將》就以吐蕃、回紇、河北、南詔、西川分詠之,表現(xiàn)出對王朝地理“充分”的“文化區(qū)域認同”。面對“國破山河在”的時代悲劇又流寓諸方,杜甫在詩歌中反復塑造了以帝京所在的“中心”與自己所在的西南“邊緣”對應(yīng)的空間格局。自秦州入蜀,“漂泊西南”的杜甫在詩中就時時出現(xiàn)這種對地理與軍事空間轉(zhuǎn)換的吟詠抒寫,如《成都府》中說:“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又如“鄉(xiāng)關(guān)胡騎滿,宇宙蜀城偏”(《得廣州張判官叔卿書使還以詩代意》),又如“夷界荒山頂,蕃州積雪邊?!?《西山三首》其一)、“兵革未息人未蘇,天子亦念西南隅”(《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等。這些詩作往往通過與國家兵戈戰(zhàn)事關(guān)聯(lián)起來表達,以“天一方”“蜀城偏”“荒山頂”“西南隅”等空間意象突出遠離“中國”,與文明“內(nèi)地”對應(yīng)的蠻荒“邊地”之感。
在中國古代政治文化闡釋中,與夷夏觀念相對應(yīng),地理空間格局里有“天下之中”與“四方”觀念的塑造。這種思想從周代就開始發(fā)展,在漢代成型為“王朝地理”,形成兼具地理、文化與政治意義的“中國”與“四方”對應(yīng)的觀念體系。唐代的天下想象依然沒有跳出這個范疇,史料中往往可見皇帝所居為“中國”和“內(nèi)地”之觀念,與四方的“邊鄙”對應(yīng)。中國是“久奉聲教”的內(nèi)地,皇帝詔令中時??梢娺@種“天下觀念”,宣宗大中三年《洗雪南山平夏德音》載:“我國家累圣以來,許居內(nèi)地,久奉聲教,亦立功勞,朝廷撫綏,常布恩信?!睉?zhàn)患平定,則“中國”才可偃武修文。如武宗《平潞州德音》載:“今逆黨已戮,內(nèi)地無虞,偃戢干戈,謀從此始?!币浴爸袊薄皟?nèi)地”與“四夷”“四方”“蕃夷”對舉的觀念體系,代表著時人天下秩序、地理格局與文化感知結(jié)合的空間認知。曾上獻《三大禮賦》的杜甫,對“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的天下秩序體認并無隔膜,因此他每每寫物征實,甚至讓后人能以杜詩為“圖經(jīng)”,進而按圖索驥。但夔州詩又未止于對現(xiàn)實地理山川的描摹,而是“籠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不惟通過地理元素對夔州地理及天下局勢進行細膩的空間塑造,更通過抒寫在時序、季節(jié)、地緣、風物等方面與“王朝中心”都不相同的“邊緣世界”,進而表達與中原舊物、中華舊事相對的“邊緣感”,并將自己的愛國與思歸的愁緒放置其中,由此境界大開。
天下秩序的變動會影響人的地理感知,對山川零落與都城燔喪等空間元素的抒寫也往往喻指著天下秩序的失衡。從班固《兩都賦》始,因帝京“失衡”而引起天下失正,四時不調(diào),陰陽失衡,進而則眾庶群生不睦,民間“怨思”涌起的天下秩序認同觀念就不斷出現(xiàn)在文士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左思的《三都賦》、鮑照的《蕪城賦》、庾信的《哀江南賦》《擬詠懷詩》等都在空間地域的“正”與“變”與家國秩序的“和”與“亂”間以近似互文的形式著力吟詠。以“致君堯舜”為一生夙愿的杜甫,歷經(jīng)安史之亂、都城長安兩次陷落一系列喪亂,對地理、政治與文化層面的“正”與“變”異常敏感,在夔州詩的怨與思中所抒寫的空間意蘊也往往超越夔州的政區(qū)地理范疇而與詩人對政治、禮樂在歷史時空中的得失情懷聯(lián)系起來。
夔府“江山門內(nèi)”是中原,是秦州所意指的家國。杜甫身在夔州,然而始終心向朝廷“驅(qū)馳魏闕心”。滿目蕭瑟,但“每依北斗望京華”,北辰北斗與帝京秦州對應(yīng),和西江蜀地遙相呼應(yīng)的空間意象反復在夔州詩中出現(xiàn)。如“天地西江遠,星辰北斗深(《夏日楊長寧宅送崔侍御常正字入京》)”。身陷西南,只能通過仰望星空懷想帝京的位置與繁華?!拔鹘率?,北斗故臨秦(《太歲日》)”。中原與帝京,既為鄉(xiāng)關(guān),又是家國。杜甫既擔憂“中原未解兵”(《次晚洲》),又惦念“中原有兄弟,萬里正含情”(《村夜》)。他時時關(guān)心中原局勢,痛心于“四瀆樓船泛,中原鼓角悲”(《夔府書懷四十韻》)。期待能翻卷戰(zhàn)事,平定夷狄。瞿塘峽中“連天涌”的波浪,都是對天下洶洶之勢久未平息的心緒。天地之間,惟有此夔府“孤城最怨思”,因其恰好是一個“望鄉(xiāng)”與“窺邊”的關(guān)口。遠望中原,所冀望者無非帝京。以“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為代表的詩句,反復以“北極星”與帝京對應(yīng),呈現(xiàn)出遠望家國的立體視角。
注釋
:①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29頁。
②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三十九《地理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555頁。
④王義康:《唐代的化外與化內(nèi)》,《歷史研究》2014年第5期,第43頁。
⑤唐曉峰:《從混沌到秩序:中國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論》,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37頁。
⑦宋敏求編:《唐大詔令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642頁。
⑧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七,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