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健

宋代以來，注杜詩的人非常多，但是，仍然有不少長期懸而未決的難題。莫礪鋒先生在《杜詩學(xué)疑難問題舉隅》一文中，列舉了九個紛爭歧出的問題，其中第一個就是“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一句的解釋。

對此，仇兆鰲認為諸家共有“八說”，實際上，宋代以來的杜詩讀者基本分成兩派意見：一是認為“闕”字有誤，提出了很多異文，但最后都集中在“闚”字上；二是“闕”字不誤，宋代以來多數(shù)注本持此說法，認同較多。又，“闚”是“窺”的異體字。因此，這一問題就集中表現(xiàn)在“闕”和“窺”的異文問題了?，F(xiàn)在學(xué)界對此仍然紛紜莫一。蕭滌非先生等著《杜甫全集校注》仍持“天闕”，但是并未作過多考釋，同時，仍有一些學(xué)者力主“天窺”，如許永璋、鄭文、周汝昌、韓成武、陳道貴等先生。因此，這個問題仍然有探討的必要。

持“天窺”之說者，主要是兩個方面說法。首先是格律修辭上，以韓成武《“天闕”應(yīng)為“天窺”之誤》一文為主要代表。該文主要排查了杜甫現(xiàn)存的12首五言八行仄韻詩，從律句、對仗和用韻上分析，認為這些詩歌大部分合律，大體體現(xiàn)了杜甫“盡量在五言八行仄韻詩中使用律句，追求用韻的嚴(yán)格，盡力在頷聯(lián)、頸聯(lián)處使用偶對，……有意地的把律詩的格局引入仄韻古體詩中”的心思。這種說法看似合理，實則不夠嚴(yán)密。第一，從格律與對偶方面的論證，都是旁證材料。而且，杜詩現(xiàn)存五言八行仄韻詩數(shù)量太少，“以杜證杜”的力度顯得不夠。第二，這12首詩并非都是符合聲律平仄的，亦有出現(xiàn)不合的情況。而且，大部分合律，并不能認定《游龍門奉先寺》一詩就一定必須合律，二者之間沒有必然聯(lián)系。第三，韓先生的分析有誤。我們可選《得舍弟消息》一詩分析為例，韓文指出，“除第三句外，皆為正格律句或變格律句，律句占全詩句數(shù)的88%”。我們可以先分析下此詩的平仄格律情況：

風(fēng)吹紫荊樹，色與春庭暮。

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

花落辭故枝，風(fēng)回返無處。

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仄。

骨肉恩書重，漂泊難相遇。

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

猶有淚成河，經(jīng)天復(fù)東注。

平仄仄平平，平平仄平仄。

實際上，第四、八句中，“風(fēng)”“回”“天”“東”四字皆平，難稱正格律句或者變格律句，而頸聯(lián)明顯平仄相同，且不太對偶，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也未注意相粘。這樣的分析失誤還有很多，如分析《望岳》，認為“陰陽割昏曉”是合律，而與之平仄相同的前一句“蕩胸生層云”不合律。又如，認為“年荒酒價乏”這樣的三仄調(diào)詩句也合律。其實，巧合的是，《游龍門奉先寺》詩的平仄與此詩正好類似。如三、四聯(lián)：

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

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

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

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

杜甫《得舍弟消息》一詩并無任何異文，所以平仄可以絕對確定。既然如此，若取“闕”字，在聲律上并不存在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再看對偶。律詩一般在頷、頸聯(lián)處對偶，那么，12首詩共有24處對句。分析得知，對偶不甚工的有“骨肉恩書重，漂泊難相遇”“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等二聯(lián)，不對偶的有“長林何蕭蕭，秋草凄更碧”“此日千里鳴，追風(fēng)可君意”等9聯(lián)。那么，作為同樣形式的五言八句仄韻古體詩，就不能要求《游龍門奉先寺》的頷聯(lián)一定對偶了。

其次是文獻上的質(zhì)疑，如李道貴先生就從反面立論。他認為“天闕”的證據(jù)不足，文獻記載“龍門”稱“伊闕”“闕塞”等，但就是不稱“天闕”，《東都記》亦只是類比。而有明確文獻稱為“天闕”的卻是牛頭山，不是龍門。莫先生在其文中雖然傾向于“天闕”，但又認為它比較費解。所以，首先必須弄清楚“闕”的意思。

劉熙《釋名》“釋宮”：“闕，闕也。在門兩旁，中央闕然為道也。”前一個“闕”為名詞，后一個“闕”字為形容詞，即“缺”，是中間有缺的樣子，同時也代指缺處兩邊?！吨芏Y·天官·太宰》：“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國都鄙，乃懸治象之法于象魏，使萬民觀治象，挾日而斂之?！辟Z公彥疏：“鄭司農(nóng)云‘象魏，闕也’者，周公謂之象魏，雉門之外，兩觀闕高魏魏然，孔子謂之觀?！庇?，《說文解字》：“闕，門觀也?！倍斡癫米ⅲ骸啊夺寣m》曰：觀謂之闕。此觀上必加門者，觀有不在門上者也。凡觀與臺在于平地，則四方而高者曰臺。不必四方者曰觀。其在門上者，則中央闕然，左右為觀曰兩觀?！吨芏Y》之象魏，《春秋》經(jīng)之兩觀，《左傳》僖五年之觀臺也。若中央不闕，則跨門為臺。禮器謂之臺門，《左傳》謂之門臺是也。此云闕門觀也者，謂門有兩觀者稱闕?！笨梢姡I在先秦就是一種建筑，又有“臺”“觀”“闕”等分別，最基本的特征就是物體成雙而相對。所以，“闕”字本有二義，一是指門的中間闕然，二是指門的兩邊，特指統(tǒng)治者宮殿前兩側(cè)的建筑物，來懸布法令，宣示政教，具有威嚴(yán)政權(quán)統(tǒng)治的象征意義。

那么“天闕”的意義如何呢？一般而言，基本意義有三：

結(jié)合“闕”字的涵義，其實我們可以很容易的知道，“天闕”的第一義是“物體成雙而相對”的引申。因為天星左右分布，中間即為闕，其本身亦可稱闕。第二、三義則是宮前之“闕”的引申。

我們可以重新體會這首詩的表達內(nèi)容。杜甫宿奉先寺，頷聯(lián)寫周邊景色，頸聯(lián)寫到自己的感受。他感受到了龍門高聳的雙闕直達天上，而星象逼壓，感到空間廣大無垠，而漸漸衣服涼冷，極有寒意。若用“窺”字，便沒有了闊大的心境了。

總之，“天闕”從各方面都解釋得較為合理，應(yīng)該更接近杜詩原本面目。至于“天窺”，因為有蔡興宗的版本依據(jù)，一時不能絕對舍棄，當(dāng)備一說。

注釋

①莫礪鋒：《杜詩學(xué)疑難問題舉隅》，《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4年第3期，第1頁。

③這12首詩是《游龍門奉先寺》《望岳》《得舍弟消息》《赤谷西崦人家》《江頭五詠·丁香》《屏跡三首·其一》《遣興五首·其三》《遣興五首·其五》《遣興二首·其二》《遣興五首·其一》《遣興五首·其二》《遣興五首·其四》

④韓成武《“天闕”應(yīng)為“天窺”之誤》，《唐代文學(xué)研究會》(第十三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576-589頁。

⑤還有“深栽小齋后，庶使幽人占”“君看渥洼種，態(tài)與駑駘異”“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骍弓金爪鏑，白馬蹴微雪”“未知所馳逐，但見暮光滅”“雷吼徒咆哮，枝撐已在腳”“忽看皮寢處，無復(fù)睛閃爍”等，皆不對偶。

⑥陳道貴《杜甫〈游龍門奉先寺〉“天闕”、“天(闚)”異文之爭考論》，《古籍研究》2014年第1期，第1-8頁。

⑦(清)畢沅、王先謙著《釋名疏證補》，光緒丙申刊本，卷五，第17頁。

⑧《周禮》，《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影印阮元刻本，1980年版，第648-649頁。

⑨段玉裁著《說文解字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