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奮斗
一
女兒做義工的腫瘤科里,病人多以老人為主。其中有一個老太太80多歲,住院有一段時間了,基本沒人來看過她,每天就是安靜地躺著,也很少提要求。
某天查完房,醫(yī)生在走廊上跟得意說,這個老人已經(jīng)是晚期,最多還有幾個月,又沒什么親戚朋友,希望得意有時間能多陪陪她,讓她走得不要太孤獨。
小丫頭很聽話,每天午飯后都會陪老人聊會兒天。
但一個15歲的孩子和一個80多歲的老人,素昧平生,實在是沒什么話可講。更何況老人身體很虛弱,一句話要停頓幾次才能講完。所以基本都是得意自言自語,講自己在哪兒學習,為什么來這兒,今天上午干了啥……
有時候實在沒什么可講了,她就給老人看她手機里畫的工作日記,指著圖里的小人一一介紹:“這是我想摸儀器,這是我偷摸儀器被監(jiān)管員抓到?!闭f完自己嘿嘿地傻笑。
不管得意說什么,老人都沒太多反應,只是安靜地看小丫頭一個人絮絮叨叨。
小人兒回家跟我講起老人的事情,頗為沮喪,說不知道該怎么陪她,該怎么讓她開心一點,甚至不知道老人是不是歡迎她每天在那里啰啰唆唆,覺得自己很沒用。
我心里沒底地安慰她:“她若是不歡迎你,就會跟護士說讓你不要去了。她沒說,可見還是喜歡讓你陪她的?!?/p>
一次得意臨走的時候老人問她:“那天掛歷上的花是你畫的嗎?”得意說:“是啊。”
老人吃力地說她很喜歡花,以前房前屋后種滿了花,都是她親手種的。說著神情就黯淡了。
之后老人和得意之間就多了個話題。得意會畫一些她見過的、不認識的花,老人根據(jù)那幾筆潦草難看的線條,猜大概是什么花。
再后來,通過零星的、時斷時續(xù)的聊天,得意得知老人的丈夫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她沒有兒女,只有一個并不親近的妹妹。唯一的牽掛是她的狗。
“它一出生就跟在我身邊,一天都沒離開過我。現(xiàn)在我妹妹在照顧它,也不知道過得怎么樣,有沒有被人欺負……”
得意聽得難過,紅著眼圈去找護士長,問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老人跟她的狗見一見。
護士長拿出一大摞表格:“寵物不能進醫(yī)院,要想見面就得安排在室外,而老人的身體狀況又不能隨便被移動,你得幫她把這些表格填了,先申請儀器和陪護,再申請見面地點?!?/p>
小丫頭花了幾天的時間把表格填完,挨個部門交上去。
然后某天中午,相關人員把老人移到輪椅上,戴好面罩,配上儀器,由得意和另一個護士陪著,來到醫(yī)院的花園。老人的妹妹已經(jīng)帶著狗在那里等著了。
那個花園我去過,不大,但種滿了五顏六色的花草。在這樣一個有很多花的地方見到她心愛的狗狗,我猜老人那天應該很高興。
二
Joe是腫瘤科清潔工里年紀最大的,大概60來歲,早年可能得過病,腿腳不大靈便,說話也含含糊糊的,不太容易聽懂。
一次護士讓得意給清潔室打電話要幾個床單,正好是Joe接的電話,小丫頭怎么也聽不懂他說的話,索性跑下去自己拿床單。剛下樓正好碰到Joe。老爺子怒氣沖天:“我說了我拿上去,你下來干啥?不信任我?”
得意不好說“你講話我聽不懂”,憋了半天結結巴巴道歉說:“對不起,我弄錯了?!?/p>
倔老頭搖搖頭,拿了幾個床單,陪著得意一起上樓給病房送去。
之后得意沒事時經(jīng)常跟著工人們學習打掃病房,時間久了就跟Joe熟了。
某天,一個病人弄錯了出院時間,提前一天到前臺要求辦理出院手續(xù),正好其他護士不在,得意查了系統(tǒng),告訴他是明天出院。
對方不信,堅稱就是今天,而且越說越氣,拍著桌子要投訴得意。
直到別的護士趕到才解了僵局。病人大概是回家心切,弄清楚是自己搞錯后還是繼續(xù)發(fā)脾氣,埋怨了半天,說得意沒解釋清楚。
事后女兒躲到廁所哭了一場,抹著眼淚出來時,正好碰到Joe推著清潔車經(jīng)過。
Joe問她怎么了,小丫頭委屈得不行,依然謹記醫(yī)院不讓隨便議論病人的規(guī)定,紅著眼圈說沒事兒。
老爺子看得意不肯說,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你喜歡吃口香糖嗎?”得意點頭。
于是Joe摸摸索索掏了半天兜,伸出手。得意一看,手是空的,啥都沒有。
Joe一臉神秘地在空中抓了一把,再攤開手,手心里多了一個綠色包裝的口香糖。
小丫頭開心地接過糖,正要道謝,Joe又問她:“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么?”得意說:“紫色?!?/p>
于是Joe又在空中抓了幾把,然后雙手對著一拍。再攤開,一個紫色包裝的口香糖。
他把這個紫色口香糖放到得意手里,像給小孫女發(fā)糖的爺爺一樣耐心地交代:“那個綠色的你今天吃,這個紫色的收起來,留著下回不開心的時候再吃……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