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陽

老楊是梨木村的老支書。

他現(xiàn)在拄著拐杖坐在大門前，看著東方升起的朝陽，看著門前這條斑斑點點、坑坑洼洼的新修的水泥路。心里一陣陣難受，難受卻又無奈，他只好沉默著，搖搖頭，嘆嘆氣，點上一支煙，煙霧彌漫開來，形成煙流，向上飄散，被老楊深深的皺紋和凌亂的頭發(fā)拆散了、打亂了。隔煙看去，老楊已是很衰老、很憔悴的一個老頭。

他想起這條路的歷史，一種自豪感便油然生起。解放前，這是一條窄的不能再窄的土路，每逢雨天，這條路便泥濘不堪，人在上面走，好像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會滑倒?jié)L落到路兩邊深深的溝坎里去，沾一身草，啃一嘴泥，這時人們就會破口大罵，罵過這條路的人數(shù)、次數(shù)已多的不能統(tǒng)計。可是罵歸罵，村里又有哪一個人離得了這條路呢？作為與外界相通的唯一一條路，說它是梨樹村的臍帶，也絲毫不過分。解放后，五十年代時，才三十多歲的老楊通過民主選舉，當(dāng)上了梨樹村的支書，上任后頭一出事，就是整修這條土路。他還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夜，寬大的打麥場上亮起全村唯一一盞電燈，全村的人被召集到了這里，男人們光著膀子問好，女人們扇著蒲扇談天，小孩們在麥堆上捉迷藏，打架嘻戲，會場里人聲鼎沸。一時間老楊來了，站在喇叭跟前，咳了兩聲，人群才安靜了下來。大家借著昏黃的燈光，把目光齊刷刷投到老楊身上，天氣雖熱，老楊仍穿的周周正正，頭發(fā)長時間不洗，頭油結(jié)了，又和著唾沫，梳成大背頭，一絲不亂，油亮的耀眼。老楊眉頭寬大，眼睛漆黑，鼻梁挺直，嘴口方正，身材瘦削卻高大筆挺，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直立，無一處不挺脫。大家都私下里說：是條漢子。老楊看人群靜默下來，過了好一會，才拿起喇叭，喊起話來：鄉(xiāng)親們，大熱的天，把大家叫到這里，不是教大家識字，也不是教大家學(xué)理論，就是為著咱們村的那條路，又破又窄，雨天還不好走，路就是叫人走、運東西的，現(xiàn)在東西運不了，人走著也不安全，要這種路，有什么用？萬一中央里有什么指示，地方上有什么消息，因為路的關(guān)系，傳達晚了。往小了說，耽誤大家的事，往大了說，就是耽誤社會主義事業(yè)，耽誤共產(chǎn)主義建設(shè)！大家說，這路，修是不修？這國家，建設(shè)不建設(shè)？老楊話音未落，會場就炸開了鍋，大家異口同聲、熱情高漲的回應(yīng)：當(dāng)然要修！一定要修，誤了咱的事不要緊，誤了國家的事可不行，支書，我們都聽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老楊見大家反應(yīng)積極、熱烈，十分滿意，十分高興，于是又抬了抬嗓門，說：那大家就團結(jié)起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老楊不自覺的沉浸在自已美好的回憶中了，那時自己多么年輕精神啊，那時自己的威信多么高啊，那時自己的號召力多么強啊，那時的人心多么齊??！他記的剛開完會，他的熱情仍然高漲，也顧不上開會后的口干舌躁，立刻就召集村委，組織人員，制定修路計劃。大家就在昏黃的電燈下面，用四五塊磚架起一塊方型青石板，屁股底下墊一把麥稈，圍坐在一起，點著旱煙，七嘴八舌，熱烈的討論起來。直到夜里一兩點鐘，才通過了一個大家普遍認可的方案。想到這，老楊就疑惑起來：那時的人咋這么有精神呢？那時的人咋這么有干勁呢？現(xiàn)在的人，包括自己的孫子孫女，怎么都天天低著頭玩手機，像沒陽氣似的呢？老楊又往下想，他記得那個方案是這樣的：先把土路鏟了，將土填到兩邊不深的溝坎里，同時把路基展寬。再從南小山里把石頭搬來，揀那些方正立體的壘起來，做成堅實的路基，最上面鋪一層較薄而平整的。石與石之間，就用黏土填充粘和。最后從村東頭河灘里挖來細沙，厚厚的鋪上一層。鋪沙其實沒什么實際用處，可是那時哪里有那么多水泥呢？就是能買得到，村里人也沒錢買啊！計劃制定了，老楊第二天早上簡單開了個會，把它告訴大家，大家都認同了，于是實行。鏟土的鏟土，填溝的填溝，起石頭的起石頭，搬石頭的搬石頭，挖沙的挖沙。那些婦女老人，干不了重活的，就做起后勤工作來，用大鍋爐燒水，炒大鍋飯，毫不含糊。老楊又羨慕自己當(dāng)時的氣力了，從南小山搬一塊兩百多斤的石頭，架在肩上，三里多地，中途不歇一秒，一口氣搬到目的地，往返數(shù)趟，一共搬上千斤的石頭，腳磨破了，肩硌破了，手割破了，全身上下酸疼，可就是覺不著累，和打了興奮劑一樣。那時，不光自己，哪一個年輕的不這樣呢？不光年輕的，每一個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大家凌晨四點就起，晚上十一點才收工，刮風(fēng)下雨都不歇息，就靠一雙手，鐵家伙都沒幾個，沒用一個月，就把路修好了！只是那個南小山，缺了半邊，東河灘，少了一截，運石頭的路，踩深了數(shù)米。老楊想起這些，仍是感嘆不盡：那時候人怎么就這么勤勞呢？那時候人怎么就這么吃苦呢？那時候人怎么就這么心實忠厚、團結(jié)一致，從不挑輕揀重呢？

太陽已從東邊移到正中了，照的老楊身上熱熱的。老楊這才意識到，己經(jīng)中午了，該吃午飯了，可是他不想去吃午飯。兒子催了他好幾次，都被他吼回去了，說：一頓飯不吃死不了，別管我。心里想，今天我咋不餓呢，覺的身上怪怪的。一陣陣和煦的春風(fēng)吹來，吹在老楊臉上，暖暖的，癢癢的。噢，己經(jīng)是二月天了啊，老楊于是想到三十多年前，那個遍地吹起春風(fēng)的時代，想起新任支書李書記主持翻修那條路，向自已詢求意見的那個晚上。那時老楊己經(jīng)五十多歲了，早就不干村支書了，李書記大晚上的趕來，進門就說：楊老支書，我打算把咱村那條路修一修，當(dāng)時修那條路，您費了不少心，下了不少力。可是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那條路實在太舊，路面凹凸不平，大車進不來，咱們村的土特產(chǎn)就運不出去，單靠打糧食，致富還是空話?，F(xiàn)在流行一句話：要想富，先修路。所以我想求求您，號召咱村的人捐點錢，給這條路上一層瀝青。我算了，只要咱們村每家平均出一百塊錢，修這條路就沒問題?，F(xiàn)在和以前可不一樣了，一家拿一百塊錢，還不和撓癢癢似的。關(guān)鍵是路修起來了，咱們村的山核桃，雪花梨就能運出去，賣個好價錢，大家手里也就更有了。老楊叔，你說是不是？老楊猛的站起來，朝著李支書深深的的鞠了一個躬。李支書忙把老楊扶起來，說：老楊叔，你這是干啥！叫我怎么擔(dān)得起！老楊說：了不起啊李支書，有見識，有為著大家伙的心，你把話說到這個份了，我老楊不實心實意的幫你把事辦成，還算個人嗎？下面的募捐大會上，老楊再一次舉起了大喇叭，號召大家捐資修路，老楊上了年紀(jì)，威望不減反增，他一發(fā)話，滿村人無不支持，于是接下來的工作進行的很順利，大家踴躍捐款，有一百的、二百的、以至三百四百，就是那向來會過的老太太，也從鞋子底、箱子底翻出四五十塊捐上。修路的兩輛大車很快就開來了，大家從沒見過這樣奇怪模樣的車，都好奇的看，心里納悶：前面一輛有個大鏟子，是干啥用的？要是用來挖芋頭，可就省事了。后面一輛前面有這么粗的大圓柱，要是用來搟面餅，也就輕松了。又來了一輛大卡車，從上面倒下來青黑的東西，石子不像石子，沙子不像沙子，一個老頭就問老楊啊：老支書，這玩意靠得住嗎？能趕上石頭結(jié)實？老楊心里也沒底，嘴上卻說：你老人家不懂，這叫什么青，結(jié)實著呢！老楊想到這些，禁不住笑了起來，自已喃喃道：那時候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路修好了，老楊站在路上，這踏一踏，那踩一踩，說：這玩意還真行，又結(jié)實，又平整，就是光著腳在上面走，也不硌的慌。外面的車開了來，運走一車車核桃，一車車雪梨，大家越過越好，越過越富，老楊打心底高興，打心底感謝李支書?？墒怯幸惶欤粋€年輕的小伙子來找老楊，一臉神秘的對老楊說：老楊叔，你被人利用了。老楊不解，問原因。小伙子說：老楊叔，咱村多少戶人，你最清楚，一家子捐一百塊，加起來是多少，你也會算。我從外地打工回來，人家都修的是瀝青路，千吧塊錢就辦的事，哪里用得著這么多錢，剩下的到哪去了？還不是叫村委拿了去。老楊叔，他們借你的聲望…住口！老楊不等小伙子說完，就吼斷了小伙子的話：你小小年紀(jì)，哪來的這些臟心爛肺，亂猜疑人，看你年輕，說出這些混賬話來，我不計較。我要從外面聽到什么話，都算到你頭上！小伙子聽了，灰溜溜的走了，口里還念叨：老支書糊涂了，不知道世界變了哦。老楊回想到這件事，心里一驚，他敏銳的感覺到，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有些東西是變了，是小伙子變了呢？還是李支書變了呢？是人變了呢？還是社會變了呢？老楊說不上來，反正從那時開始，有些事他搞不懂了，有些事他把握不了了，他不知道是事變復(fù)雜了，變微妙了，變難解了，還是自己變老了，變笨了，變蠢了?，F(xiàn)在自已的腦袋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更想不通什么了，回憶了這半天，腦子有點累，只隱約的記得，一年后，李支書被人告了，鄉(xiāng)里來人調(diào)查，李支書就再沒當(dāng)過支書。不過這件事好像根本就沒有，李支書不是又干了十來年嗎？是又干了十來年呢？還是早早被人拿下去了呢？八十歲的腦袋想不起來了，想混了。

老楊不愿再想了，他有點累，他抬起頭來看看天，太陽已不在中正，像西移了移，是下午兩三點鐘了。老楊想回屋去，可是又懶怠動，太陽太暖和了，把人也曬懶了。這時，十五、六的孫子出來了，給老楊端來一懷茶，老楊端著茶，記憶又不自覺的涌入腦海，那是在一年前了，新上任的辛?xí)浾业嚼蠗?，把拄著拐的老楊請到飯店里，給老楊弄了滿滿一桌子菜，也是恭恭敬敬的端了一杯熱茶來，捧給老楊，老楊就說：小辛啊，你找你楊爺爺有啥事嗎？小辛說：楊爺爺是我們的老前輩，早年修路，為我們村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作出了極大貢獻，功不可沒。所以這次找您來，一是向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老前輩學(xué)習(xí)，并表示衷心的慰問，二是那條老路，畢竟重修了三十多年，又有些破敗了，晚輩想重修一下，希望得到老前輩支持。老楊說：小辛啊，現(xiàn)在村里又修了許多新路，那條路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平常就走走人，走走牲畜，沒必要修了，這是一個，再說我也沒見那路破到非修不可的地步，不過先前大車軋出了幾個洼，三十多年了嘛，也正常，大面還是平整的，所以小辛，這條路就別修了！辛?xí)浡犃?，竟然低頭哭了起來，說：老支書畢竟不知道晚輩的苦心啊！現(xiàn)在興起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上面領(lǐng)導(dǎo)來評先進村，說是評，不過站站就走了，里頭的事他們其實不看，看的還是外頭的門面。要是平時，那條路實在沒修的必要。可是現(xiàn)在不行啊老支書，要是評不上先進村，以后向鄉(xiāng)里申請資金建什么文體廣場啊都是要吃虧的，到頭還不是村里的百姓難過！老支書您不要多想啊！晚輩并非為了自己撈政績、弄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實在心里裝的，是全村的老百姓?。±蠗盥犃?，大為感動，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一輩，也如此的有覺悟，時刻把人民裝在心中。于是在不久后的村民大會中，公開表示支持修路，大家一見德高望重的老支書點頭了，不少人就也表示支持，最終以一票的優(yōu)勢通過。

沒過多久，就來了一輛大鏟車，把路上的瀝青通通鏟去，又來了一輛叫不出名的車，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水泥。老楊問辛?xí)洠赫Σ讳仦r青了呢？辛?xí)洿鸬溃豪锨拜叢恢?，用這個瀝青對人沒啥好處，損害人的呼吸系統(tǒng)和免疫系統(tǒng)，也污染環(huán)境，現(xiàn)在中央里講科學(xué)發(fā)展觀，要以人為本，要綠色發(fā)展，晚輩要同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所以用水泥不用瀝青。老楊不懂什么叫科學(xué)發(fā)展觀，可能和什么三項紀(jì)律八大主義差不多吧。但心里越來越佩服辛?xí)洝ＳX得他和以前的支書不太一樣。不知怎么的，梨樹村果然評上了先進村。

老楊真希望自已從這就癡呆了吧，只把這些看似美好的記憶留住。繼而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該發(fā)生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你沒法阻止它。在那個中午，一群村民有組織的找到老楊家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進門，便指控辛?xí)浀姆N種劣跡，作風(fēng)不端，挪用公款，扣發(fā)低保，賄賂上司。老楊這回聽到不是一個人說，而是一群人說，不是說一件事，而是說多件事，他再也不能像三十多年前對待那個小伙子一樣的把大家都訓(xùn)出去了，他選擇了沉默，心里一直在想：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李支書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辛?xí)浺彩且粋€共產(chǎn)黨員。初次修路的是群眾，那個小伙子是群眾，現(xiàn)在這些人也是群眾。三次事都是修路，咋一次比一次復(fù)雜呢？大家見老楊不吱聲，就對老楊說：老楊叔，那個玩意打著大家伙的旗號改善什么狗屁設(shè)施，評什么先進村，他修路，蓋這建那，上頭才撥錢，撥了錢他才有賺頭??！老楊聽了這話，心里突然竄上一股無名火來，不知道是生這伙人的氣，還是生辛?xí)浀臍?，罵道：你們找我干屁使？我都八十了，進棺材的人，你們有事老是煩我干什么？我不是支書了，啥也不是了，以后什么事，別找我，叫我肅靜肅靜！

老楊想到這里，不愿再往下想，他甚至希望自己此刻就死了，可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源源不斷的涌上腦海，使他不能控制，他又想到三個月前的晚上，自己也是坐在這里，看見東邊走來兩個小媳婦，推搡嬉罵的，很不正經(jīng)，老楊眼不好了，看不清模樣，只能聽見她們說：書記這兩天又沒少上你家跑吧，你男人在外面掙錢，你在家里面野。另一個說：哎喲喲，不要臉的，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書記最好上誰家去？打量我不知道？那一個又說：少扯淡！我說咱這個書記，真是個好人，論模樣呢，白白凈凈，架副眼境，文質(zhì)彬彬，辦起事來還羞答答的，叫人疼的不得了！你知道嗎？他本事可大哩，從公家手里弄出不少錢來！另一個又說：你當(dāng)他和你近，什么事說給你，就不說給我了，我全知道，現(xiàn)在修路是上面撥款，撥款遠大于用款，這是一筆，用水泥而不用瀝青，省下一筆，用劣質(zhì)水泥而不用好水泥，又是一筆。評上新農(nóng)村，上面撥款來蓋什么文娛設(shè)施，又好大一筆。那一個說：親熱的你們不行！全都知道，惡心死人！你不知道，他修這路，反對的人多的很呢！不過他還挺會糊弄人的，就咱村那個正經(jīng)的了不得的老楊頭，也讓他拿來當(dāng)槍使了！說著，兩人嘻嘻哈哈笑一陣，走遠了。老楊坐在那里，氣怔了。

老楊又痛恨自己的腦子了，該糊涂的地方清醒，該清醒的地方糊涂。算了，自己什么也別想了，看看太陽吧，太陽已落至西邊，又像是在東邊升起，這到底是夕陽，是朝陽？是日出，是日落？既是日出，又是日落？自己分不清東西了，也分不清晨昏了，辨不出是非了，也辨不出真?zhèn)瘟?。自己曾?jīng)堅守的，值得懷疑，曾經(jīng)信仰的，變得動搖。正如這太陽，有升有落，有些東西確升起來了，有些東西落卻下來了，到底是好，是壞？是進步，是退步？老楊覺得自己啥都弄不清了，他覺的自己的精神肉體都沒啥存在的意義了，老楊的意識漸漸混沌了，他的眼皮慢慢落了下來，昏老的腦子也慢慢被黑暗吞噬，終于什么也憶不起來了，什么也沒有了。等到他兒子出來看的時候，老楊己經(jīng)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