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二孩政策催生了新的故事,老故事也有翻出來的必要。
我想起了當年我家的蔬菜大棚——菜園是一個獨立的世界,遠離村莊自成一體,終生陪伴它的只有永不停歇的汶河。除了逮魚摸蝦的野孩子(“逮魚摸蝦”是不務(wù)正業(yè)的代名詞),放羊的老鰥夫,套野兔的流浪漢,很少有人會穿過密布的小道,走向菜園。
因為遠離村莊,少有人問津,菜園是逃逸者的天堂。躲避計劃生育的婦女,住進這片原始的菜地;流浪異鄉(xiāng)的野人,躲在我們的小屋附近,不時冒出來偷摘西紅柿;偷情者不時出現(xiàn)在周圍,隱秘的男女,專往密林里鉆。我最早的童年記憶里,揮之不去的場景:一個新生嬰兒的啼哭,被天然移植到我的大腦里,成為長久的夢魘。
那年我五歲,或者六歲。大棚還在計劃中,彼時只有桃園、葡萄園以及菜地。菜地東北角最大的屋,屬于二大爺,有兩間,放著一張床,一些雜物。一個草木搖落的秋天,三姑挺著大肚子住了進去。三姑已經(jīng)生了兩個女兒,之前一直覬覦我的弟弟,想用她的二女兒交換,我父親沒有同意。我對那個襁褓中的弟弟沒有什么概念,一直想有個妹妹供我玩耍,想同意,但沒有發(fā)言權(quán)。于是,三姑再次懷孕,準備生出一個兒子。
有人躲計劃生育去了東北,隔幾年帶回來一群流著鼻涕的孩子。更多的人不去東北,就呆在家里,準備了畢生積蓄,再借一屁股債湊齊罰款,這樣也能順利將孩子生下來。
三姑來的時候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像一個充氣的皮球。她住進了小屋的床上,偶爾坐在屋門前,看我們澆菜。一件綠色的棉大衣裹在她身上,皮球也被裹了起來。身高不到一米的我在西紅柿地里逡巡,泛黃衰老的菜地,掛著幾個零星的西紅柿,它們陸續(xù)溜進了我的嘴里。秋風漸緊,晚上我們都回村了,三姑就住在小屋里。沒有電,她也不敢點煤油燈,寂靜的夜空陪伴她一個個漫漫長夜。
一天,村里來了一群婦女,在小屋里進進出出。我被丟棄在幾十米外的菜地里,無人問津。我爬上一段土坡,試圖更加準確地捕捉到小屋里的風景。有人咣當一聲關(guān)上小屋門,里面的世界被黑洞阻隔。我偷偷溜過去,輕輕把屋門推開一條縫,迎接我的是巨大的黑暗。一個老女人走到門口,朝我喝了一聲,瞬即關(guān)上門。
我找了一條溝,蹲在溝底,依舊盯著小屋。屋門不知什么時候打開了,沒人關(guān)門,任由門自顧開著。一個婦人抱著一團紅白相間的血塊在門內(nèi)晃蕩,傳來了嚶嚶的哭聲。那團血塊,比足球大一點,猙獰著哇哇亂叫。他面朝我,三十米的距離,我看不真切,但卻一下子印到腦海里了。后來,血塊經(jīng)常竄到我的夢里,深秋荒涼的菜園,一個渾身是血的孩子朝我訕笑,他偶爾張著血盆大嘴,哇哇亂叫,噴出的血沾染了所有的蔬菜葉子。
鄉(xiāng)俗:在娘家產(chǎn)子不吉利,一窮窮一窩。剛開始的時候,小屋的主人二大娘一跳跳老高,指著三姑的鼻子罵。但實在沒辦法,除了這個小屋,她只有下東北一條路可走。東北太遠,遠在天邊,恐怕還沒走到就把我表弟生在山海關(guān)了。破解的辦法也有,于是有一天,我看見笑靨如花的三姑夫扛了一架犁鏵,在小屋里精心犁地,早已被壓實的泥地板翹了起來。三姑夫掘地三尺,把小屋翻了一遍,大兇變成了大吉。
表弟出生后一年,奶奶去世。我夾雜在送葬的人群里,從村莊走到村東,那片被稱作祖墳的地瓜地,經(jīng)過三姑家門口,表弟的哭聲混雜在送葬隊伍里。許多年以后,表弟娶妻生子。三姑牙齒掉了大半,完全隱藏成奶奶當年的樣子,每天抱著孫子坐在家門口。那個灰頭土臉的小孩,不知道大棚的存在。就連表弟也從未踏進大棚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