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歷了近半個世紀的湮沒無聞,晚清漢語基督教小說自2000年以后逐漸成為中國近代文學研究領域的新興學術亮點。以美國韓南教授(Patrick Hanan)《19世紀中國的傳教士小說》(The Missionary Novels of Nineteenth-Century China)一書為起點,相關研究成果漸次于中國古代文學、比較文學、歷史學、宗教學等不同學科涌現(xiàn)。香港中文大學的黎子鵬教授對這一領域保有持續(xù)的關注熱情,且成果甚豐。其已圍繞此課題出版了多部具有較高學術價值的著作,既包括Negotiating Religious Gaps: The Enterprise of Translating Christian Tracts by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2012)、《經(jīng)典的轉生——晚清〈天路歷程〉漢譯研究》(2012)等中英文學術論著;亦包括萃集海內外各大圖書館所藏資料而成的《晚清基督教敘事文學選粹》(2012)、《贖罪之道傳——郭實獵基督教小說集》(2013)、《道德除害傳——清末基督徒時新小說選》(2015)、《中國基督教文字事業(yè)編年史(1860 —1911)》(2015)等小說集與資料匯編,為晚清漢語基督教小說研究的開拓與深化做出了獨特而重要的貢獻。
新出版的《福音演義——晚清漢語基督教小說的書寫》一書,則為黎教授的又一力作。全書分七章,選取了晚清時期較有代表性的七部基督教小說作為個案研究;又根據(jù)文本性質的不同分為上、下兩編。上編為“翻譯編”,討論了葉納清《金屋型儀》(1852)、胡德邁《勝旅景程》(1870)、博美瑞《安樂家》(1882)三部翻譯作品;下編為“創(chuàng)作編”,對郭實獵《是非略論》(1835)、理雅各《約瑟紀略》(1852)、張佃書《無名小說》(1895)、郭子符《驅魔傳》(1895)四部創(chuàng)作小說予以研析。七章的內容既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事實上,各章初稿幾乎都曾以單篇論文的形式發(fā)表于不同期刊;又呈現(xiàn)出共同的問題意識與統(tǒng)一的書寫邏輯——各章皆由不同角度探討了基督教義本土化過程中的書寫策略問題,即“福音”如何經(jīng)由文學之“演義”,完成跨文化語境中的移植與再生。因而,本書之出版,不僅為關注黎教授以往研究的讀者提供了閱讀方便,同時也是黎教授就相關問題進行多維度思考的集中呈現(xiàn)。
如前所述,《福音演義》一書以個案研究為其主要方法。作者在個案的選擇上頗為用心。七章所涉及的七部小說各具特色,正可由點及面地觸及晚清漢語基督教小說的整體面貌。例如,“翻譯編”所選擇的三部小說雖皆為譯作,然各自的文本性質不同: 《金屋型儀》的德語原著為含有基督教因素的西方宗教小說;《勝旅景程》譯自《天路歷程》,為明確宣揚教義的基督教經(jīng)典小說;《安樂家》則是滿足向小朋友傳教需要的基督教兒童小說,講述兒童視角下的苦難與救贖。三部作品所面向的讀者群體不盡相同,呈現(xiàn)出的傳教策略與敘述模式顯然各異。此外,作者在進行文本選擇時還有意識地涵蓋了不同身份的創(chuàng)作主體。全書前五章所論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皆為西方傳教士,第六、七章則以晚清傅蘭雅《時新小說》征文中收錄的兩篇中國本土教徒創(chuàng)作為分析對象。如此選擇當非無意之為,顯示出基督教小說中國化過程中,從敘述模式到敘述主體等不同層面的本土化特征。
正因每一個案都有其獨特的文本個性,在分析不同小說的具體書寫策略時,作者從每部小說各自的內部結構及敘事特征出發(fā),廣泛利用了敘事學、歷史學、文獻學、詮釋學、文學原型理論等多元化的研究視角。例如在第一章中,作者在分析《金屋型儀》翻譯過程中的本土化特征時,重點分析了小說人物形象的改造問題。原著中的女主人公是生活在基督教背景下的猶太女孩,而葉納清的漢譯本則將其改造為儒家觀念下的中國式傳統(tǒng)孝女形象。作者考察了葉譯本如何在翻譯中有意識地使用《禮記》、《孝經(jīng)》、《女誡》等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的儒家概念及相關詞匯,以此淡化西方基督教文化進入中國語境時的異質感。這是黎教授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靈活結合文獻學、歷史學、詮釋學等理論進行文學分析的典型例子之一。再如在第二章《評點天路:胡德邁〈勝旅景程〉》中,作者關注到《勝旅景程》對明清小說評點形式的利用,詳細分析了譯者如何以評點為媒介,利用儒家經(jīng)典詮釋基督教思想。這是文體學角度的考察。而在第四章《建構大英:郭實獵〈是非略論〉》中,作者指出郭實獵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把宗教的內容放置于文化框架內進行講述,以此淡化宣教色彩、突出文本之社會政治內涵的敘事策略。此則為敘事學、文化學視角下的考察。這些方法各異的文本細讀,得以全面呈現(xiàn)基督教元素如何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嫁接,進而移植進入近代文學發(fā)展脈絡的具體過程與豐富表現(xiàn)。
除了關注“書寫策略”的共同問題意識之外,貫穿全書論述的另一條隱形線索則為作者的宏觀文學史視野:從早期西方傳教士在翻譯工作上的本土化嘗試,到清末華人基督徒作家的獨立漢語創(chuàng)作——作者身份及創(chuàng)作方法的變化過程,也顯示出中國本土基督教小說的獨立與定型過程。作者從構建本土文學體系的意義上解讀兩篇時新小說的文學史價值,實為其創(chuàng)見。全書七章所涉小說具有廣闊的時間跨度,為讀者從整體上勾連出漢語基督教小說演進與成型的內在脈絡。
《福音演義》一書的學術價值自不言而喻,然而通觀全書論述,筆者感到仍有一些可商榷處。首先,作者將清末漢語基督教小說分為“翻譯”與“創(chuàng)作”兩類。竊以為,就早期漢語基督教小說的寫作實際而言,“翻譯”與“創(chuàng)作”的邊界并不十分明晰。黎教授亦在本書中提及,當“傳教士欲把西方基督教作品移植到中國的文化土壤之中……他們往往會大刀闊斧地改寫、改編、節(jié)錄和重述原來的故事”,指出翻譯的過程中不乏譯者的創(chuàng)作成分。而一部分“創(chuàng)作”類小說,實則本自《圣經(jīng)》敘事,有其不可隨意更改的使徒事跡與文本原型,并非全然基于想像的自由創(chuàng)作,這正是宗教小說區(qū)別于其他小說類型的獨特之處。因而,該如何定義翻譯與創(chuàng)作的邊界、并對相關作品進行歸類,也許是一個可供進一步討論的學術問題。例如本書第五章所論雅理各《約瑟紀略》一書,被作者歸為“創(chuàng)作”類小說。然而《約瑟紀略》實則本自《圣經(jīng)》中所記載的人物事跡,其創(chuàng)作受到圣經(jīng)文本的嚴格制約。黎教授雖在具體論述中明確注意到《約瑟紀略》的這一特點,可是囿于二分式的文體分類法,仍將其歸類為創(chuàng)作小說予以討論。筆者以為,不妨可在簡單的“翻譯”、“創(chuàng)作”二分法外,嘗試提出“釋經(jīng)體”等新的文體概念,這或許更契合基督教小說的創(chuàng)作實際。此外,在討論早期翻譯小說中的本土化因素時,是否還需考慮到譯者身份的復雜性,這是筆者的另一疑問??紤]到早期西方小說及《圣經(jīng)》等文本的一般翻譯模式皆為西方傳教士與中國本土人士的共同合作,早期基督教小說的翻譯也很有可能是中西人士相互配合的結果。因而在討論其中所體現(xiàn)的本土化書寫策略時,是否應考慮到有中國人參與執(zhí)筆的寫作因素?當然,相關問題的回答尚需更為充分的材料支持,筆者期待著本書作者在這些問題上的進一步推進。
要之,《福音演義》一書在近代基督教東漸的廣闊歷史文化背景下,將宏觀視野與個案分析相結合,對中國傳統(tǒng)“演義”文體的功用、中西思想文化因素的融合方式及基督教小說人物塑造、意象選擇等具體寫作策略都做出了獨到的分析。筆者本人亦曾發(fā)表過討論《時鐘表匠言行略論》等早期基督教翻譯小說的小文。由于筆者的研究止于個案論述,因而一直期待著能有一部論著,能從宏觀角度囊括晚清基督教漢語小說翻譯、創(chuàng)作、本土化等過程的全貌。手中這部《福音演義:晚清漢語基督教小說的書寫》,可謂滿足了筆者的這一期待。漢語里的基督教小說實則指代的是基督新教小說,而筆者有幸得知,黎教授下一步的學術計劃將轉向對以上海土山灣與河南獻縣文獻為代表的天主教漢語小說的研究,非常期待看到他的新發(fā)現(xiàn)與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