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帆
柳樹堰位于老城區(qū)的中心地帶,緊鄰愛國廣場的背面。從半空俯瞰它與廣場,一個灰暗破敗,一個光鮮奪目,猶如王子與乞兒。這里分布著大片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民居,多是平房,近年來問題紛呈,成為政府決心拔掉的眼中釘。
錦繡一家在當?shù)刈×巳?,聽到柳樹堰拆遷的消息,開始是當一個笑話聽聽。她的父母包括鄰居都沒把這話當回事,上百戶人家相當于兩個小型村莊了,這種勞民傷財?shù)氖虑檎遣粫龅?。后來說法確鑿起來,錦繡盤算著她大學畢業(yè)前,拆遷計劃就該落實了。到時候她與家人何去何從,心頭也是一片迷茫。
錦繡從小路走,繞開老吳頭的屋子,下一個坡就能到家。她家側(cè)門正對著一口井,是柳樹堰人公共用水的地方。上周老吳婆帶著一個六歲左右的小女孩來井邊,洗葡萄,提了半桶水回去。小女孩腦后扎了一個沖天小辮,晶亮的牙齒咬著果肉,發(fā)出傻兮兮的嬌嫩笑聲。據(jù)說這是老吳婆領養(yǎng)的一個服刑人員的孤兒,也有人說是當天在菜市場撿到的被拐賣兒童。此后小女孩很少在大門外出現(xiàn)。錦繡擔心有一天,她會像老吳頭一樣消失在人們的眼簾。
每當錦繡低頭走過坡地,總要禁不住用眼角帶一眼那黑屋子的窗子。那窗口永遠是黑洞洞的。在錦繡念初中的時候,時常夢到這扇窗,黑乎乎的油紙上面釘著兩只掛著血絲的眼珠子,跟著她的身影骨碌碌轉(zhuǎn)動。她總是大汗淋漓地從床上坐起來,發(fā)出尖銳的哨音,繼而是經(jīng)過壓制后低啞的哭泣。淚水和汗液浸透了那些夜里的一具小小身體,尚未發(fā)育完全,結(jié)著兩只釋迦果般堅硬的小乳房,如同一片大風浪里的小舟。假如她有勇氣走近那窗子,透過窗紙瞥上一眼,很可能會發(fā)現(xiàn)小女孩的蹤跡。
錦繡每周回家兩次,周末幫著她母親曬豆角、蘿卜條,洗被單,做飯。有時替她父親提一籃子發(fā)好的豆芽、平菇,去菜市場賣。不管天黑沒黑,錦繡一般繞著老吳頭的屋子走。其中七年時間的晚自習,她需要摸黑經(jīng)過這條小路。遇到下雨,這條小路簡直不能下腳,全是泥濘的水坑。偏偏貓狗稀罕這條無人問津的路,有時也有人的糞便,那時柳樹堰沖水式公廁還未建立起來,垃圾窖也沒有固定的位置。坡上坡下堆滿了各種垃圾。老吳頭的屋總是大門緊閉。至少有兩年時間,柳樹堰人沒見過老吳頭。
這天沒有太陽,也沒有風,天色暗沉得發(fā)悶。春上送錦繡回柳樹堰,對她說,婚事緩一緩吧……已經(jīng)等了這么些年,還會等我的吧?春上同人合辦企業(yè),并不從學院辭職,單是關(guān)停了他在外帶的兩個鋼琴班。這兩年他沒有跟風移民,像他那幾個同事一樣抽身離開。他不能離開這個國度,如同錦繡無法離開柳樹堰。事實上,她希望他讓她等得久一點。暗淡的月色里,車窗邊春上的臉發(fā)出一點藍光。錦繡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進柳樹堰。
柳樹堰又靜又黑,像是沒有住人。錦繡在柳樹堰待了二十二年。時間長得像一個醒不來的夢,這條漆黑的路,閉上眼也能穿過的柳樹堰,對于幼年的她來說像一個巨大的黑匣子。當然,春上給她帶來過某種美妙的暗示,光明的指引,讓她心頭暗暗驚詫,莫非那種生活,是可能的?離開這個黑匣子,離開老吳頭的小黑窗,這種毫無防備的生活將是她的!
說起來,錦繡是個徹底的宿命論者。正是在這張底色上,她努力用種種新鮮的、醒腦的、撲面而來的理論武裝自己,充實和提升自己。她幾乎是全盤接受了種種新觀點,身體力行,波瀾不驚,仿佛不曾在內(nèi)心有過交鋒與沖突。她就這樣由一個宿命論者轉(zhuǎn)為女權(quán)主義者,又由一個無神論者走向十字架,沒有人清楚她內(nèi)心經(jīng)過了怎樣的嬗變。
窗子里傳來哭泣聲。她停下腳步,凝神去聽。月色照在她頭頂,帶著一點響動地流下來,這種流動帶給了她內(nèi)心的震動。她想,莫不是老吳頭死了。如果這時候走出一個路人,一定會被她嚇到。她在月色里的樣子十分可怖。仿佛月光是從她眼眶里流出來的,那哭聲也是發(fā)自她的聲道,她感覺到背上起了一層汗??蘼曈兹酰毿?,像一只狗在嗚咽。她兩步就能走近那個窗子,看到里面的情形。窗子里點著燈,油紙掉下來一大半,她只要湊近就能發(fā)現(xiàn)哭泣的人。
月光暗了下來。一陣風吹過,樹枝發(fā)出撞擊聲。錦繡拽著自己的衣領,不知不覺勒住了脖子。仿佛是抓住韁繩,不讓一匹野馬奔跑的牧人。昏黃的燈光下,老吳婆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抹眼睛。哭聲不是從老吳婆那里發(fā)出的,而是床上。床上掛著蚊帳,隱約的光線下,牡丹花緞面棉被隆起了一團。錦繡的心像是失去彈力的彈簧,軟軟地彈動著,每一次屏息都好像下一秒就會停止。那哭聲從室內(nèi)發(fā)出,卻帶著風的呼哨,一種奇異的空曠感,仿佛不是從人的身體發(fā)出的。錦繡打了個寒噤。老吳頭今夜就要死的念頭代替了心跳聲,在胸腔呼之欲出。她記起多年前那個下午,黑屋子里布置的一切,幾乎跟眼前沒有多大分別。也是對著窗子擺放的木床,也是兩把竹椅子,其中一把有只腳短一截。小小的錦繡坐在上面,吊著兩只腳,像坐在湖面上的木桶里。她耳邊響起了咿呀的聲響,不知是屋里老吳婆胯下發(fā)出的,還是當年自己發(fā)出的。
錦繡的視線范圍內(nèi)沒有小女孩。別的房間也沒有燈,她猜測她睡著了。老吳婆起身朝她走來了,她像是聽到了什么動靜。錦繡嚇得一閉眼,把脖子縮住。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看到老吳婆正在看著她的頭頂。
誰?
兩人都聽到床上響了一聲,像是從哪個暗處滾出了一枚核桃。床上的老吳頭發(fā)出夢囈般的驚呼,那是誰?那是誰?
Fe3O4-C磁性空心微球中所含的元素可以從材料的XPS譜圖得知。如圖2(a)所示,材料的XPS全掃描譜圖中只有Fe 2p,C 1s,和O 1s的特征峰出現(xiàn),證明所得顆粒確實是由鐵氧化物和C組成[10]。
隔壁傳來了小女孩的哭聲,她被驚醒了。老吳婆忽然開口說,進來幫幫我。她沒有等到錦繡的回答,轉(zhuǎn)身安撫著老吳頭。老吳頭的嗓音完全不像是他的,壯年時他的嗓門是細滑的,油亮的,現(xiàn)在粗啞含混,像一段樹樁被劈成了幾片,或核桃被門擠壓得破碎不堪。錦繡邁動灌了鉛般的腿,挪到門口。門一推開,一股陳腐之氣散了出來,里面隱隱含著油煙、糞便和隔夜燒肉的氣味。
錦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邁進的門檻,門檻不高,幼年時卻曾騎坐在上面,把它當城墻或是一匹馬。她循著隔壁點點的哭聲,摸到那個房間,在墻壁上摸到開關(guān)。燈亮了,點點坐在床頭,嗚咽著要婆婆,兩只手捂住了眼睛。錦繡坐到她身邊說,點點,不哭噢。婆婆馬上就來了。點點的臉哭得通紅,她從手指縫里露出眼睛,瞇縫著,似乎在辨認錦繡,又像是還在瞌睡。錦繡摸摸她頭,輕拍她的背。點點抽搭著,望望窗子外,手一指說,打雷,我怕。錦繡握住點點小手,說,打雷不怕,姐姐陪著你。來,躺下。點點順從地躺進被窩,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的燈泡。錦繡給她唱了支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
點點的眼皮合上了。錦繡一把一把給她摸著頭頂,順著她的頭發(fā),直到她發(fā)出均勻平穩(wěn)的呼吸聲。她把燈拉滅了,在黑暗中待了一會兒。她聞到的那股氣味在暗處更加強烈,這種成分跟從前相比添加了些東西,但是底料在那兒。一種說不清楚的爛肉味兒。錦繡忍住生理上淡淡的厭惡,站起身,在房門口停了一會兒。她朝走廊走去,地面沒鋪水泥,還是那種均勻的、凸凸凹凹的泥地,被踩得烏黑發(fā)亮。這走廊沒有燈,足有七八米,錦繡想到點點摸黑穿過的情景,心頭疼了一下。
她朝燈光走去。不知為什么,心里很平靜。她這時也聽到了雷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雷腳很密很綿長,相趕著奔來。還沒等到面前,陡然頭頂炸響了一個,這一個貨真價實,似是為了點醒人的。這二重奏相當合拍,一個發(fā)威,一個安撫。一個提出問題,一個消解問題。錦繡走到房門口,門半掩著,從半開的門里望去,正好看到了一顆花白的頭顱。老吳頭形容枯槁,像一具干尸躺在那里。蚊帳已經(jīng)撩開,他矮小干瘦的身體上套著花布睡衣,木偶一樣轉(zhuǎn)動著漠然的眼珠,看向門這邊。錦繡差點驚叫出聲,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心里在說,不!可是她并沒有逃走,一動不動,迎著老吳頭的視線,慢慢放下了手掌。
他沒有認出她來。顯然,他沒有力氣再說一遍,誰?剛才他發(fā)覺她在窗外,發(fā)出驚悸的喊叫。那是遭遇死神才會有的反應。他聽到了她在窗外,或者說看到了,都不是事實。實際上,彌留之際的人逐漸在喪失聽力、視力。老吳頭的嘴咧開,流出一點口水。老吳婆給他擦去了,用一塊隨時塞在褲兜里的手帕。她轉(zhuǎn)頭看向錦繡,同時拿著那手帕抹了下眼角,給錦繡搬來那把竹椅。錦繡越過竹椅,發(fā)現(xiàn)不是短了一截腿的那把。一直走到床腳,透過細密的蚊帳眼打量這個人。
錦繡打了個寒戰(zhàn)。感到這一抖動過后,人變得軟下來。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成了這副樣子。一個人在衰老、絕癥中被打敗的極致,一定是老吳頭這樣了。他如同一個牽線木偶,口角歪斜,但看得出來他在用力,眼珠緊緊瞪著天花板。錦繡陣陣心悸,沖老吳婆說,打120吧?老吳婆搖了搖頭,說,他給我說過,不進醫(yī)院,不進祠堂,讓我等著他過世。錦繡抖了起來,很細密的那種哆嗦。半晌她說,他是要死了嗎?老吳婆平淡而哀愁地瞅著她,說,你是頭一個,進我這屋里的人。你不嫌老死的人,是個好女崽。錦繡嘴唇嚅動了下,說,我想過他早點死。老吳婆呆呆地張開口,很快,她眼角一扯說,誰沒這樣想過,怪得到誰這樣想?我不是嫌他,也不是累、苦。我看不得他身上疼……吃了多少苦頭。這個病,不是一朝一夕得的,是我們前世造的孽,今世來還。
床上人張大嘴,發(fā)出嗬嗬之聲。眼眶也是開的,發(fā)青的眼袋滾動著,似是看到不祥之物。錦繡喊他,老吳頭,你認得我不?對方死死地看住她,喉嚨里發(fā)出摩擦聲,嘰嘰喳喳的,像是墻上不斷掉石灰粉下來。有一瞬間錦繡覺得他認出了自己,心頭一陣激動,他要回光返照了,而她,要向他討回宿債。至于什么樣的討法,她還沒有想好。她只希望他意識清醒,認出她就是十年來沒照過面的小錦繡。
她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里扭了出來。
老吳婆惶惶地湊近來,口中發(fā)出哀聲。老吳頭像是沒有聽到錦繡叫他,眼珠子如兩只黎明前的燈泡,直直射向前方墻壁。錦繡眼前浮現(xiàn)那個下午,她在那把咿咿呀呀響著的竹椅上經(jīng)歷的一切,她的疼痛,恐懼,以及相伴而來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漂浮的快感,隨后在某些夜晚也出現(xiàn)過,最后統(tǒng)治她的總是不可磨滅、深刻的絕望。十七年來,她徹夜背負著這個黑屋子,失眠,時常想到死亡。如果不是春上的出現(xiàn),霸道地要求她離開柳樹堰,同他一起生活在南山腳下,過一種舉案齊眉的生活,抑或不是聽信于耶穌教人要愛自己的仇敵,愛自己的鄰人,她斷不可能如此平靜,走進這個屋子,來面對這個瀕死的男人。
我不會離開,柳樹堰……她忽然轉(zhuǎn)頭過去,對著老吳婆說。
老吳婆耷拉著眼皮,像是睡著了。她的聲音傳出來,像在傳腹語。沒人能一輩子待在柳樹堰,除了這個老亡種。不管柳樹堰拆不拆,他過了我們要賣屋,用這個錢過生活。我沒有社保、醫(yī)保,這些年靠他的退休工資,吃飯、吃藥,總是撐過來了……他講他不要墓地,一把火燒了,撒在東湖里。這話他清醒時就講一遍,他是不放心我和點點哪。
房間里那種淡淡的濁氣,濃郁了起來。錦繡疑心外面沒有下雨,沒有一絲風,也沒有聽見雷聲。醞釀已久的一場雨,遲遲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