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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小六創(chuàng)業(yè)記

        2018-11-12 17:28:05黃佩華
        廣西文學(xué)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阿梅

        ·黃佩華

        有時候,巫延?xùn)|都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后悔癥之類的病態(tài)。他時常對自己做過的事或說過的話感到后悔,比如去看望陸小六這件事情。

        這些天,巫延?xùn)|正在做回一趟老家掃墓祭祖的打算。于是,一邊四處去淘購祭祀用品,一邊思緒亂飛。滿腦子一會是這個逝去的祖宗,一會是那個仙逝的長輩;一會是這個山上的墳塋,一會是那片森林中的龍脈寶地。然而,當(dāng)他陸續(xù)地從各種商場雜貨店提回一大堆相關(guān)物品之后,忽然間,他的雙腳又像是被某種力氣所牽引,最后來到某超市的酒柜面前停住了。

        這里擺有各種各樣品牌的酒,高中低檔應(yīng)有盡有,而一種本地產(chǎn)的瓶裝米酒竟赫然出現(xiàn)在巫延?xùn)|的眼前。包裝盒上,“龍泉井”三個字認(rèn)識他似的,像是在不停地朝他眨眼。他揉了揉雙眼,猛地就想起了陸小六。于是,那三個豎立的字便漸漸幻化成了陸小六那張油膩的大圓臉,與他笑瞇瞇地對視。

        真是活見鬼了,陸小六不是還活著的嗎?他現(xiàn)在正在老家的果園里戰(zhàn)天斗地呢,怎么會在這時候想起他來了!

        巫延?xùn)|又開始后悔前幾天那個電話了。那天晚上,巫延?xùn)|和幾個小老鄉(xiāng)正喝得臉紅耳熱,不曉得是誰提到了陸小六并且給他打了電話,說他正在和巫延?xùn)|一起喝龍泉井云云。后來也不曉得是誰又把手機(jī)遞到了他手上,他就只能和陸小六說了一串不著邊際的話。雖說別的話他都已經(jīng)記不得了,不過后來他還是記得,自己跟人家說了最近可能要回一趟老家,還說有可能的話想順便去看望他一下。其實,當(dāng)晚在回家的路上他就后悔了,他真想扇自己一個巴掌,他怎么可能會說想要去看望陸小六那個混賬呢!迄今為止,他和陸小六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是老鄉(xiāng)?是老同事?是老情敵?抑或是老酒友?他都無法確定。因為,對于巫延?xùn)|來說,一說起陸小六,那往事就像捻棉紗一樣,越捻越長,越扯越不清楚。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陸小六和巫延?xùn)|一樣,也是個正宗的龍泉井愛好者。只不過,陸小六比巫延?xùn)|的酒量要更勝一籌。龍泉井是低度酒,陸小六有時能喝一瓶,有時甚至兩瓶,而巫延?xùn)|一般只能喝一瓶。但陸小六酒風(fēng)張狂,往往都是逢喝必醉。

        自從陸小六幾年前提前辦理退休以后,他們就很少見面了。

        他們雖住同城,不過在近幾年時間里,陸小六已然變成了一個江湖隱士,退休后便隱居老家,變成了農(nóng)場主。就像是每年的農(nóng)歷節(jié)氣,巫延?xùn)|只是久不久才會接到他的一個電話,而且多半是在夜里九點至十二點之間打過來的。很顯然,陸小六每次來電話都是喝夠了酒的,說話舌頭硬了鼻子堵了不說,話題也總是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他在電話里的語言常常粗俗不堪,甚至有些污穢,一開口都是以對方的母親或者祖宗為謾罵的對象。只是巫延?xùn)|了解他的性格為人,也曉得他并不是故意惡語傷人,所以對他的那些粗話從來不予計較,把他的這種招呼罵當(dāng)作了耳邊風(fēng)。

        在桂西北,某些地域的男人們見面的方式是有點重口味的。他們每一次久別重逢總是熱情有加,互相綻開笑臉同時又親切對罵。往往邊握手擁抱邊同時也開口謾罵對方母親,或是罵人家的老祖宗。好朋友之間打電話也是如此。開口罵證明兩個人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因而巫延?xùn)|對陸小六的開口罵并不在意,有時候覺得吃虧了,看看周圍沒什么人時,他偶爾也會回罵一句粗話。雖說巫延?xùn)|對陸小六的粗口話比較寬容,但他并不喜歡陸小六總是喝酒夠了才來電話騷擾他。還在位時,陸小六的酒量正處在巔峰期,每次電話里開口罵了他兩句之后,便首先提到了喝酒。往往用極具挑釁的口吻說:“老巫,你聽我說,什么時候我們喝一場大酒吧?!蔽籽?xùn)|曉得,陸小六只不過想借機(jī)調(diào)戲自己一下而已,便學(xué)他的腔調(diào)說:“老六,你聽我說,老子現(xiàn)在就想跟你喝了。你在哪里?”這時候陸小六便會哈哈一陣?yán)诵?,話頭一轉(zhuǎn):“不不,我告訴你,我是撩你玩的,現(xiàn)在不得,我現(xiàn)在有重要接待呢?!薄安坏?,你老是放空炮。我現(xiàn)在就想搞翻你!”巫延?xùn)|有時會被他撩得有些氣急敗壞。

        “哈哈,我跟你講,你還是下一輩子吧。反正你那點酒量……這輩子搞不過我?!标懶×珠_心地一陣大笑。

        這時候巫延?xùn)|便曉得,陸小六已經(jīng)是七八成的酒量下肚,開始胡言亂語了,就想找個借口盡快結(jié)束這種無聊的通話。陸小六一聽他想撂下他,便又轉(zhuǎn)移了話題,嘻哈地說:“老巫啊,你卵仔真不厚道啊,我聽說你經(jīng)常給尚艷翎打電話,老是騷擾人家良家婦女。是不是?。俊背苏f喝酒,說尚艷翎也是陸小六每次必跟巫延?xùn)|說的酒話之一。這種時候,巫延?xùn)|便覺得,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跟他浪費口水了。

        陸小六說的尚艷翎確有其人,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巫延?xùn)|和陸小六都是二十出頭,同在一個縣城里工作,二十四歲的陸小六在縣政府辦公室當(dāng)秘書,而小兩歲的他則在縣委辦公室這邊干,兩人同一個級別。雖說在同一個大院,熟人熟臉,但他們卻像天生的兩只斗雞,明里暗里在處處較勁,甚至還有些互相看不起對方。由于他們都年紀(jì)輕輕,且都還稱得上是縣里的兩支筆,于是便有了一些異性的仰慕者,尚艷翎便是其中之一。尚艷翎來自一個遙遠(yuǎn)的鄉(xiāng)鎮(zhèn),高中畢業(yè)后直接被招干分到了縣婦聯(lián)。雖然她出身農(nóng)家,但在當(dāng)時女干部比例偏少的情況下,她的到來仿佛是佛寺里來了美女香客,迅速引起了單身小伙子們的強(qiáng)烈關(guān)注。于是,尚艷翎在大院里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男士們的眼睛。比如,她什么時候往政府辦公室去了一趟,或是去了縣委辦公室一趟,都會被認(rèn)為是與巫延?xùn)|或和陸小六有關(guān)。那時候,巫延?xùn)|眼中的尚艷翎無論身材相貌還是氣質(zhì)性格都是不錯的,姣好的臉龐和白皙的肌膚讓人很難相信這是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女孩,他從心里也是對她頗有好感的。若是能夠交上這樣一個女朋友,對于他來說肯定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而讓巫延?xùn)|感到意外的是,尚艷翎的到來同樣也引起了他頂頭上司的注意,他的頂頭上司就是他們辦公室的廖主任。廖主任雖說已經(jīng)三十多歲,而且早已結(jié)婚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但他似乎也是比較喜歡尚艷翎這樣的女孩。不過后來巫延?xùn)|才曉得,廖主任喜歡尚艷翎實際上主要是為了巫延?xùn)|這個未婚青年著想。廖主任說,他打算幫他找一下尚艷翎說說,意思是想把她介紹給他。他聽說這事后剛開始還是有些興奮的。他曉得,他的頂頭上司確實是一個好領(lǐng)導(dǎo)好大哥。那些天他甚至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激動當(dāng)中,胸腔里都有些春心蕩漾了。

        巫延?xùn)|一直在暗暗而焦急地等待主任的好消息。然而,就在他沉浸在單相思之時,有兩個消息猶如兩盆冷水從天而降,把他從頭到腳都淋了個冰涼。

        有一天中午,好友李發(fā)財像一片霜打后的菜葉,蔫巴巴地?fù)踉谖籽訓(xùn)|的跟前,無限惋惜地嘆息說:“哥呀,太可惜了。一棵好白菜準(zhǔn)備要挨野豬拱了?!蔽籽?xùn)|疑惑之時,李發(fā)財進(jìn)一步酸溜溜又憤憤然說:“延?xùn)|哥,我看見陸小六和尚艷翎一起去看電影了?!痢恋?,他陸小六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就是一個縣府辦秘書嗎,而且論筆頭還沒有你硬,你還是縣委辦的哩?!蔽籽?xùn)|聽了頓時像是被一團(tuán)棉花堵住了喉嚨,好一會才緩過氣來,訕訕地說:“他們看電影關(guān)我什么事,你怎么把我也給扯進(jìn)去了?話不能這么說吧,小六他也是蠻有才的嘛?!崩畎l(fā)財冷笑一聲:“哼,光有才有個屁用嘛。你看他那個身材吧,又矮又胖,走路像個老頭一樣,還外八字。整天穿一件白襯衣,都不敢扎到褲腰里面,像個陀螺一樣。”李發(fā)財似乎沒有察覺到巫延?xùn)|情緒上的變化,自顧自地繼續(xù)貶損陸小六,言語中充滿了惡毒和忌恨。正當(dāng)巫延?xùn)|帶著沮喪的情緒正欲離開時,不料李發(fā)財卻一把將他拽住了?!鞍?,哎,延?xùn)|哥,你先聽我說完嘛。”巫延?xùn)|被纏得有些惱火了,不耐煩地說:“你卵仔今天怎么變得婆婆媽媽的了,說話吞吞吐吐的。”“哥,是這樣,說老實話我很喜歡尚艷翎。我跟她是初中同學(xué),那時她讀初二,我讀初三。曾經(jīng)還給她寫過幾封信哩?!薄扒樾牛俊蔽籽?xùn)|又盯著他問。李發(fā)財?shù)靡獾攸c頭說:“對,當(dāng)然。那時我就開始追她了?!蔽籽?xùn)|的頭腦又轟的一聲,像一聲炸雷?!把?xùn)|哥,不過我們的關(guān)系時好時壞,她對我也是不冷不熱的。哎呀,我以為她調(diào)來縣城了,就可以有機(jī)會多接觸了。想不到啊,陸小六這坨臭狗屎他竟然先下手了。哥,你得幫幫我?。 崩畎l(fā)財幾乎是央求說。“那就是說,你和尚艷翎還沒有確定關(guān)系嘛?!蔽籽?xùn)|暗暗舒了一口氣,轉(zhuǎn)而問他:“那,你讓我怎么幫你?”“雖然我們還沒確定關(guān)系,但不過,我去年下鄉(xiāng)還去了一次她老家,他老爸還請我喝酒呢。前個星期她新買了一個衣柜,還打電話叫我去幫她抬上樓。你看,這一切都說明,她并不討厭我嘛,她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有我李發(fā)財?shù)陌?。我李發(fā)財雖說是個搞計劃生育工作的,但也比她早兩年到縣政府大院工作啊。”李發(fā)財邊說邊又得意起來。“哥,現(xiàn)在,我只想求你幫個忙,哪天我請她到酒樓吃個飯,你一定要陪我一下?!闭f完,他向巫延?xùn)|投來乞求的目光。巫延?xùn)|當(dāng)時聽了就有些為難,也有些尷尬。想不到自己剛對尚艷翎做了個夢,別人就早已經(jīng)付諸行動了。更讓他對眼前這個好朋友刮目相看的是,他居然從初三開始就學(xué)會追女孩子了,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情種啊。然而,相對于李發(fā)財而言,陸小六的行為更是讓巫延?xùn)|自慚形穢。

        就這樣,巫延?xùn)|不得不悄然退出爭奪尚艷翎的競爭,為此后來他還被廖主任多次奚落,說他是膽小鬼,不夠男子漢氣概,情場有時候就像戰(zhàn)場,不能隨隨便便放棄。當(dāng)年普希金還為愛情和情敵拔槍決斗呢,雖然死了也留下一世英名。巫延?xùn)|永遠(yuǎn)記得廖主任那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好多年以后,有一次巫延?xùn)|在一個李發(fā)財?shù)娘埦稚弦姷缴衅G翎時,她竟借著酒興,趁李發(fā)財不在的空當(dāng),用一種幽怨的口吻說,在她眼里,當(dāng)時他很清高,每次她送材料去縣委辦他都對她很淡漠,不像陸小六熱情。她還說,那時候他是縣直機(jī)關(guān)里最優(yōu)秀的年輕干部,沒有之一。那時候只要他肯主動約她看電影,她一定會很樂意答應(yīng)的。巫延?xùn)|不甘心被她如此挑逗,便轉(zhuǎn)守為攻說,那時候,主要是因為先看見她和陸小六一起看電影了,他才對她心灰意冷的。后來又因為她和李發(fā)財好上了,他只好放棄了追她的念頭。這個有當(dāng)時的廖主任可以作證。尚艷翎聽了便信以為真,輕聲嘆道,這都是命啊。

        巫延?xùn)|可以對天發(fā)誓,陸小六所編造的所謂他和尚艷翎的緋聞,其實就這么簡單。至于后來被陸小六如此渲染放大,多少有被利用和調(diào)侃他的成分,但這只能當(dāng)作是他們之間互相嘲弄對方的笑料而已。

        人真是不能胡思亂想的。上午巫延?xùn)|剛在沃爾瑪超市的酒柜前念叨了陸小六,晚上他就又來電話了。

        和往常一樣,陸小六在電話那頭開口就先罵了一聲他的祖宗,然后硬著舌頭說:“老巫啊,你聽我說,你不是說要回來上墳嗎?回來上墳?zāi)隳懿粊砜次野?!?/p>

        巫延?xùn)|只好如實告訴他,他確實準(zhǔn)備要回一趟老家了,當(dāng)然主要是去拜祭祖宗,東西都買好了。陸小六聽了便一陣哈哈大笑,說:“老巫呀,你聽我說,我和你都是大孝子,所以我們到退休了都還好好的,到現(xiàn)在也沒挨抓進(jìn)去。我告訴你,祖宗不保佑我們哪里會有酒喝呢。這樣吧,你上完墳了一定來我果園看一下,我囤了兩件好龍泉井,你來了我們搞完它,我要殺幾只雞招待你?!?/p>

        說實在話,盡管巫延?xùn)|對陸小六這個人親不起來,但也是很久沒有和他見面喝酒了,時不時還會想起他來。陸小六曾經(jīng)多次邀請他去鄉(xiāng)下看他,但一直都未能成行。現(xiàn)在反正自己也退休了,時間上沒有了那么多約束,于是就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不過他并沒有跟陸小六明說,他已經(jīng)打算明天就回去。像是有了某種預(yù)感,巫延?xùn)|上午已經(jīng)把幾件龍泉井放到了小越野車的尾廂里。

        第二天大早,仲春的太陽還沒浮頭,巫延?xùn)|就駕車出了城,一路向西,往桂西北駛?cè)ァD_下的這條路他這大半生不曉得已經(jīng)跑了多少個來回,在生活工作的地方與老家之間,這是一條他這種人永遠(yuǎn)不可能走得完的路。從他最初離開縣里時的沙石路開始,道路越修越寬,等級也越來越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全程高速公路了。開車在返回老家的路上,平平坦坦,一路木棉花開,無比愜意。四個多小時之后,巫延?xùn)|就駛出了高速公路出口。就在停車?yán)U費的瞬間,他忽然心生一個念頭,決定先不回老家,去看望一下陸小六。

        從高速公路出口出來,直走是通往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縣城,往右行十公里是他老家平用村,而往左二十公里則是陸小六的老家牛圩。牛圩其實也是個村,不過早年這里有個圩場,逢牛日趕圩,久而久之便成了村名。為此,陸小六時常大言不慚地說:“老巫你不懂的,我們牛圩是什么?是城鎮(zhèn),城鎮(zhèn)里面住的人叫居民。你們平用是村屯,確切地說就是鄉(xiāng)下,人也只能是村民。你看,差別就在這里,差距很大?!蔽籽?xùn)|當(dāng)然不能讓他太過得意,就反駁說:“你陸小六說了不算,牛圩住的是不是城鎮(zhèn)居民,戶口本說了才算。”陸小六于是訕笑說:“來,來,喝酒,喝酒。”

        巫延?xùn)|按照陸小六之前的描述,在臨近牛圩約兩公里的路邊找到了他的果場,徑直把車開進(jìn)一個掛著“大陸果園”幾個金色大字的鋼架大門內(nèi),停在一棟在建小樓前的空地里。

        這是一棟尚未完工的三層小樓,樓背后還露出一些支架,二樓以上的幾個窗戶還沒安上窗框,外墻基本還沒有裝飾,灰白的混凝土梁柱和水泥磚裸露在外面,顯得格外扎眼。不過,樓左側(cè)的車庫似乎已經(jīng)建好,陸小六那臺桂A牌黑色豐田凱美瑞靜靜趴在那里,在顯示主人的某種存在。

        聽到動靜,兩只土狗從空洞的樓門里應(yīng)聲蹦了出來,邊跑邊朝他齜牙咧嘴,表情很不友好。巫延?xùn)|不敢貿(mào)然下車,他摁了一下喇叭,搖下車窗,探出個頭朝樓里大聲喊:“老陸,老陸……”可是連喊幾聲,都不見陸小六露頭。納悶之際,他忽然想起應(yīng)該給他打個電話。然而,回應(yīng)他的卻是那個冷冰冰的聲音:“該用戶已關(guān)機(jī),或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p>

        陸小六久不現(xiàn)身,這下讓困在車?yán)锏奈籽訓(xùn)|獨自狼狽了。他想下車吧,兩條土狗又堵在了車外,不時還亂吠幾聲。待在車?yán)锇呻娫捰执虿煌?,他能做的只有隔一會便再摁兩聲喇叭,既是呼喚,又像是在抗議。他的這一招果然奏效,大約幾分鐘后,車窗外現(xiàn)出了一張紅撲撲的女人臉龐,警覺地朝他問:“哎,你找哪個?”

        巫延?xùn)|有些不悅地瞟了女人一眼,大聲說:“找陸小六,他人呢?”

        “你找陸老板啊,有什么事嗎?”女人還是眨巴著眼睛盯住他問。

        什么意思?這個女人怎么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他一時氣從心生,真想嗆她幾句??墒寝D(zhuǎn)念一想,若是把人家罵跑了又有誰肯搭理自己呢!于是他立馬關(guān)掉汽車電門,換了副平和的臉色,輕聲說:“阿妹,我是陸小六的朋友,姓巫,從省城回老家,順便過來看看他?!?/p>

        “這樣啊。我怎么沒聽他說,今天有客人要來啊?!迸怂剖亲匝宰哉Z,緊張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一些,卻繼續(xù)瞪大眼睛問:“你真的是來看陸老板的嗎?”

        巫延?xùn)|又氣又想笑,重重地朝她點點頭,說:“是真的,哄你我是汪汪。要不,你先幫我看住這兩條狗,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它們對生人都很惡的,上次鄉(xiāng)信用社的韋主任還挨阿花咬了一口,聽說打了幾天針哩?!迸苏f著猛跺了一下腳,嘴里大聲罵了一句臟話,兩條狗便老老實實地夾著尾巴往樓門里躥了。

        女人把巫延?xùn)|帶到了院子一側(cè)的一個小房子里,這里是她做工的廚房。她讓他坐到火灶前,幫她看好灶里的火,說著她又往屋外走了。大鐵鍋在蒸燉什么久違的肉類,香氣撲鼻。

        雖說之前有約,但巫延?xùn)|的突然襲擊還是使陸小六既感到意外又顯得有些尷尬。一會兒,巫延?xùn)|便從門窗里看見,一個頭戴草帽穿戴邋遢的矮個子男人,亦步亦趨地跟在剛才那個女人后邊,像個孩子一樣垂著雙手向廚房這邊走來。

        果然是陸小六。走到門口,他才把草帽一摘,黝黑的臉上倏然泛起一堆笑容,嘴里頭開始罵罵咧咧的。巫延?xùn)|聽了也只好站起身,邊罵了一聲別人的母親邊笑臉相迎。

        走進(jìn)門時,陸小六再次大聲地罵了巫延?xùn)|母親一聲,然后大聲說:“××的,你們教授文人怎么都是這樣偷偷摸摸的嗎?提前來也不先通知一聲,嚇了老子一跳。我還以為是信用社來追還貸款的哩,他們的車和你的一模一樣?!?/p>

        陸小六走過來猛地?fù)肀ё∥籽訓(xùn)|,還試圖把他扛起來,不過似乎是有心無力了,只好使勁地握住他的右手,來回?fù)u晃了幾下,嚷嚷道:“怎么樣,我這里不難找吧?”

        幾乎同時,陸小六身上的一股異味旋即鉆進(jìn)巫延?xùn)|的鼻孔,他喉嚨里一陣抽搐。他想,這個老男人可能已經(jīng)很久沒有洗澡了。

        “很好找的,路也還不錯。”巫延?xùn)|率先走出廚房,到屋外暗自吸了一大口氣。他邊深呼吸邊佯裝環(huán)視四周的果樹,感嘆道:“陸大處長,你真太厲害了。幾年不見,你真的變成大地主大資本家了?!?/p>

        陸小六的臉上又現(xiàn)出往時的傲氣,假裝自嘲說:“處長個鳥啊,你看我這個樣子,哪里像當(dāng)過處長的樣子?都鳳凰變?yōu)貘f了。你還是喊我老陸吧,好聽點?!彼蛔匀坏赜檬洲哿艘幌鹿忸^,目光盯著腳上沾滿泥水的解放鞋,忽然轉(zhuǎn)身朝廚房咆哮一聲:“阿梅,殺雞!”

        叫阿梅的女人急忙從廚房里鉆出來,朝陸小六鼓眼道:“六哥,雞都到果樹下吃蟲子了,咋個殺呢?”

        “你這個云南婆,我喊殺雞就殺雞,嘰嘰喳喳干啥子嘛?我的老朋友千里迢迢來看我,不殺雞行嗎?!标懶×僦豢谠颇显?,大聲對阿梅說:“你馬上燒水,我去打雞。”

        阿梅還是不服氣,囁嚅說:“六哥,我剛蒸了半個臘豬頭皮,昨晚還剩下半只鴨子呢?!?/p>

        “你啰唆什么?給我快點動作?!标懶×鋈粨Q了一副古怪的笑容面對阿梅,伸出左邊手往脖頸上一劃,說:“你不殺雞,我就殺你。”

        陸小六說著從屁股上邊褲袋扯出一副彈弓,笑著對巫延?xùn)|說:“你跟我來,我打一只雞給你看看?!?/p>

        “老陸,你這樣對手下大喊大叫的,不太合適吧?”巫延?xùn)|尾隨著他鉆進(jìn)比人高的柑橘樹林里,有些擔(dān)憂地說。

        “沒什么。你聽我說,這個云南婆打死她都不會跑?!标懶×樞φf。

        說著他從褲袋里摸出一粒鋼珠丸子,塞進(jìn)彈弓皮囊中,然后貓起腰身,一閃身隱進(jìn)柑橘樹林里,邊走邊探頭探腦地尋找他的獵物。

        巫延?xùn)|還想再和他說點什么,只見他雙手忽然拉滿了彈弓,隨著啪的一聲,彈丸向十幾米開外呼嘯而去。緊接著他迅捷地奔跑過去,摁住一只正在果樹旁撲騰的公雞,順手提了起來,朝他大喊:“打中頭了?!?/p>

        “嚯,老陸你幾時練成這一手的?真?!涟?!”巫延?xùn)|由衷地贊嘆道。

        “我不能打死它,一會讓它流血,雞血好吃。”陸小六提著雞走過來,臉上現(xiàn)出幾分匪氣,得意地說:“我跟你說,沒有這一手我敢在這里種果嗎?我們牛圩雖然沒有土匪惡霸,但是小偷小摸少不了。有兩個爛仔以為我老了,想欺負(fù)我老陸,想來偷我的狗,結(jié)果挨我用彈弓打爆了頭。你信不信?”

        巫延?xùn)|趕忙迎合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問題是你打爆了人家的頭,你不挨治安處罰嗎?”

        “我告訴你吧,我這是正當(dāng)防衛(wèi),派出所還表揚我打得好哩。當(dāng)然嘍,派出所所長是我以前老部下的兒子,我也沒有真的打爆人家的頭,只在他頭上打了一個大包,鳥蛋這么大。要是我再發(fā)力,他就死定了?!标懶×僦且粽f。

        這時巫延?xùn)|才想起,陸小六是曾經(jīng)干過公安的。上世紀(jì)80年代,為了加強(qiáng)政法隊伍,有關(guān)方面從社會各界抽調(diào)了一批干部充實到公檢法部門,組織上叫摻沙子,陸小六就是其中之一。他先是去鄉(xiāng)下當(dāng)派出所指導(dǎo)員,后來還干到縣公安局副局長。再后來,他又干了幾年副縣長,然后就調(diào)到了省城,在一個準(zhǔn)政府職能部門當(dāng)副處長。由于巫延?xùn)|后來考上了省師范學(xué)院的碩士研究生,比較早離開縣里,陸小六的一些經(jīng)歷多半都是他自述的。每次酒至半酣時,他才會向巫延?xùn)|吐出一些他的往事。比如每次說到尚艷翎時,陸小六總是咬牙切齒地說:“要是當(dāng)年老子不下鄉(xiāng),尚艷翎絕對輪不到給狗×的李發(fā)財當(dāng)老婆?!?/p>

        陸小六并不知曉,當(dāng)時李發(fā)財之所以能夠攻破尚艷翎這座堡壘,其實也是有巫延?xùn)|的一份功勞。那時候,當(dāng)巫延?xùn)|曉得尚艷翎被陸小六和李發(fā)財同時盯上之后,他便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能繼續(xù)參與競爭了,而最主要的障礙就是李發(fā)財。雖說李發(fā)財也還算不上是個繞不開的鐵桿好友,但他一直是把巫延?xùn)|當(dāng)作尊敬的兄長,不僅時常一起吃吃喝喝,遇到什么文字上的問題思想上的問題也總是先找他解決。僅憑這一點,巫延?xùn)|就不可能下得了狠手,把他從尚艷翎身邊擠走。而當(dāng)時他自己也有不便言說的私心,他一心想拿個正經(jīng)的大學(xué)文憑,進(jìn)而考個研究生,離開黨政部門,離開桂西北。于是,他便由一個尚艷翎的潛在競爭者變成了李發(fā)財?shù)膸蛢?。巫延?xùn)|不僅參加了李發(fā)財宴請尚艷翎的飯局,還唆使他每天晚上像狗一樣蹲守在她家,不給陸小六約會的機(jī)會。直至有一天晚上突然停電了,李發(fā)財終于等到了機(jī)會。

        多年過去,酒后的陸小六曾經(jīng)不止一次咬牙切齒地跟巫延?xùn)|說,有一次他從鄉(xiāng)下回到縣城,好不容易把尚艷翎約到河灘上談?wù)?,一心想挽回他們之間的愛情,說服她回心轉(zhuǎn)意。不料他們的行動早已被李發(fā)財盯梢上了,李發(fā)財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于是在黑暗中不停地往河里扔石頭,一方面意在警告尚艷翎不能和陸小六靠得太近,另一方面則盡可能騷擾他們,破壞他們談話的氣氛。李發(fā)財?shù)男袨榘殃懶×o氣壞了,他憤怒地掏出了五四手槍,嘩啦一聲上了膛。他的舉止頓時嚇壞了尚艷翎,她只好拼命地拽住他,甚至將他雙手抱住。那一時刻,陸小六就蒼涼地感到,這個緊緊抱住自己的女人再也不屬于自己了。

        阿梅從陸小六手里接過那只呀呀慘叫的小公雞,麻利地將雞脖子割了,一股殷紅的血即刻射進(jìn)碗里。陸小六滿意地轉(zhuǎn)過身,微笑說:“走,我?guī)闵蠘琼斎タ纯达L(fēng)景。老巫你點子多,有什么好建議好意見盡管提?!?/p>

        巫延?xùn)|終于緩過神來,緊走幾步,跟陸小六并肩走進(jìn)樓門,兩條土狗立即搖頭擺尾迎上來。陸小六一邊手摸住一只狗頭,然后俯身順勢把它們半摟起來,親昵地介紹說:“這條是阿花,這條是阿黃,我的老伙伴,也是我的精神支柱?!闭f著把兩條狗放下來,命令說:“你們兩個,阿花,阿黃,跟大教授握個手吧?!?/p>

        阿花和阿黃立馬順從地站立起來,爬到巫延?xùn)|身上。他趕忙伸出雙手,一手抓住一條狗的一只爪子搖了搖,狗們才滿意地退到一旁,嘴里嗨嗨地繼續(xù)討好他。這時候巫延?xùn)|終于知曉,陸小六身上那股怪味來自何處了。于是他趕忙撇開兩條狗,佯裝東張西望,樓廳里地上鋪了瓷磚,墻壁也抹了涂料,擺有沙發(fā)茶幾和冰箱電視。顯然,這里便是主人日常的主要活動場所了。

        陸小六自嘲地介紹說,這個樓是去年冬天建的,現(xiàn)在是他唯一的住所。他原來在省城有兩套房,一套給了剛工作的兒子,另一套房賣了兩百萬,一百萬給了離婚的老婆。他自己那一百萬,一半付了八個工人去年的薪酬,另一半建了這個半成品樓。

        巫延?xùn)|是第一次聽陸小六親口說他自己的婚姻,于是試探地問道:“老陸,你們是真的離婚了?。磕昙o(jì)都這么大了。”

        陸小六鼻子里哼了一聲,有些憤憤然:“你不懂。志不同道不合,不離干什么?我告訴你,我說提前退休沒事干,要回來種果,她不但不支持我,整天吵吵鬧鬧,還煽動兒子一起反對我,孤立我。你說,這樣的女人不炒掉她行嗎?”

        巫延?xùn)|不由得又瞄了他一眼,不知說什么好。陸小六接著說:“這個女人鬼馬得很,我分給她一百萬,她又去跟人家把房子給贖回來了,我不曉得她肚子里搞什么鬼。”他跟著順口又罵了一聲女人的祖宗。

        巫延?xùn)|聽了,便用分析的口吻說:“老陸,我覺得,你老婆這么做并不是真的想要跟你離婚,她是希望你有一天會回心轉(zhuǎn)意,回到她身邊哩?!?/p>

        “狗屁,她要是真的關(guān)心我就應(yīng)該來跟我干,或者至少久不久來看望我一下,或者支持我一點資金。你不懂的,我初辦場時自籌了三百萬,還貸款了兩百多萬,千辛萬苦才把一萬棵柑橘種下去。這四年來,我雇了八個工人,光工資就每年五十萬。還有肥料呢,工具呢,水電費呢,我容易嗎?”陸小六說著,滄桑的臉上寫滿了憤懣和無奈。

        看見他生氣,巫延?xùn)|趕忙轉(zhuǎn)移話題:“這一層樓總共幾間屋子?”

        “樓廳占了三間,兩邊各有一間。左邊是樓梯和辦公室,另一邊是我的臥室。二樓三樓各有五間,都是客房,以后有老板來收果什么的可以住。當(dāng)然,你來了也可以住?!标懶×Z氣開始平和起來。

        爬上二樓,巫延?xùn)|終于忍不住又停下來,小心地說,“老陸,我有兩個問題,你聽了別生氣啊。”

        “你說,十個問題都得,我現(xiàn)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陸小六訕笑說,“我不怕你問?!?/p>

        巫延?xùn)|頓了頓,開始對他刨根問底:“我一直搞不懂,你為什么退休了還回來和農(nóng)民爭地盤?而且一種就種這么多,不惜借貸款來種果?”

        “這個問題很簡單。我告訴你,我伯父當(dāng)年承包村里的三百畝林場,一包就是三十年。后來伯父突然生病去世了,他的三個女兒沒有一個人愿意接手,說白了她們也沒有這個能力。我老爹講,這個林場是隊里的財產(chǎn)不能分,要是沒有人包太可惜了,希望我能夠接手。我也想,我應(yīng)該賭人生最后一把。后來我找村干部談,我說我準(zhǔn)備退休了,想把林場搞成一個果園。他們同意我再續(xù)包二十年,總共是五十年,現(xiàn)在還有三十三年。我把原來的松樹杉木砍了賣了,一部分用來支付我伯父欠的承包金,剩下的交給我伯母處理。我咨詢了農(nóng)業(yè)專家,他們都覺得我們這個地方種柑橘得天獨厚,應(yīng)該能夠種出好果子。等下我們上樓頂去看,村里人見我種果以后,都紛紛仿效我,有的種幾畝,有的幾十畝。今年都開始掛果了,年底就會有收成,到時我陸某人就可以緩口氣了。”他說完,臉上綻開了笑容。

        他們上到三樓,陸小六指著洞開的窗戶說:“這個樓還差十幾副門窗,簡單裝修完可能要差不多二十萬。我打算把車賣了,得多少裝修多少。撐過這幾個月,以后的日子就慢慢好了?!?/p>

        “你沒有車怎么行,來來往往不方便吧。”巫延?xùn)|說。

        “沒辦法了。我也懂得車對我很重要,沒有車我連一個農(nóng)民都不如了?!标懶×嘈φf。

        “老陸,這點錢本來我也是可以借給你的,不過我們剛幫小孩買了一套房,剛付了首付,真是愛莫能助了?!蔽籽?xùn)|說。

        “我跟你說,我一向反對人到退休了還搞投資,也反對退休了還去借別人的錢,更不想把自己的養(yǎng)老錢借給別人。不過我是個例外,自己把自己給套牢了。現(xiàn)實太殘酷了,沒有錢什么都干不了。因此,我一般只借信用社的,我年紀(jì)大了人家不讓貸,我就讓親戚幫我貸?!标懶×鶝]有正面回應(yīng)巫延?xùn)|的表態(tài),其實他心里明白,人家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像他這把年紀(jì)還搞賭博式投資,不會有人借錢給他。

        巫延?xùn)|跟在陸小六身后爬上樓頂,極目遠(yuǎn)望,這里原來是一個槽狀的河谷,兩側(cè)是高聳的山峰。一條小河彎彎繞繞,到了這里形成一個半島,島上有幾座小土嶺,全都種上一叢叢翠綠的柑橘。陸小六指著最遠(yuǎn)處山腰上的一排松樹,佯裝輕描淡寫地說:“我告訴你,你看見那一溜松樹了嗎,那是我們大陸果園的邊界。以后我想在樓頂上搞個瞭望臺,搞個固定望遠(yuǎn)鏡,基本上可以看到每一棵果樹了。”

        “干脆,你買一臺無人機(jī)吧,既可以巡邏,又可以灑藥?!蔽籽?xùn)|接住他話頭說。

        “哎呀呀,大教授,你真是太英明了,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呢!”陸小六大聲地喊道,“我馬上就買,借錢也要買。你這個主意至少能值幾十萬,佩服,佩服。哎,你剛才不是還有一個問題嗎?”

        經(jīng)他一提醒,巫延?xùn)|又記起剛才想要問他的另一個問題??墒?,這個問題確實有些敏感,現(xiàn)在提出來合適嗎?看見他有些猶豫,陸小六又催促說:“怎么樣,你就這么難開這個口嗎?有什么好顧慮呢?”

        “那我就直說了。老陸,人家都說你是真有錢,你喊窮是裝的。是真的嗎?”巫延?xùn)|盯住他問。

        陸小六聽了并不生氣,笑瞇瞇地反問道:“你相信嗎?”

        “我啊,也信也不信?!蔽籽?xùn)|詭譎一笑。

        許多熟悉陸小六的人都曉得,十多年前,就是他從縣里調(diào)到省城之前,他曾經(jīng)牽涉到了一樁貪腐案,被有關(guān)部門“雙規(guī)”了一回。他被關(guān)在某地的一個招待所里,吃盒飯時間長達(dá)五個多月。不過奇怪的是,后來他竟然被放出來了。不僅官復(fù)原職,而且不久后便調(diào)離縣里,到省城當(dāng)了副處長。他的境遇在當(dāng)?shù)毓賵龊喼笔莻€奇跡。后來每當(dāng)酒至半酣時,陸小六就會擠牙膏般向巫延?xùn)|炫耀一些被“雙規(guī)”后的細(xì)節(jié)。他的坦率讓巫延?xùn)|頗感興趣又有些許意外。像巫延?xùn)|這樣沒有受過這種約束的人,對這種“特殊待遇”充滿了好奇和神秘感。而更讓他感興趣的是,陸小六分管縣里扶貧移民工作多年,手下紛紛落馬“進(jìn)去”,他居然毫發(fā)無損,沒有被粘鍋,居然還能夠有人把他拎到省城繼續(xù)做官,這便是他的過人之處?!袄衔啄阏f,我像個貪官嗎?”陸小六時常瞇縫著眼,邊把酒杯伸向巫延?xùn)|,邊逼迫他表態(tài)。于是,巫延?xùn)|便逗他說:“有點像,又不太像。”“我告訴你,老子不是不像貪官,而是根本就不是貪官?!彼翚馐愕匕丫票苯哟恋轿籽?xùn)|嘴邊,命令說:“你喝?!?/p>

        他們之間這種直截了當(dāng)?shù)膶υ?,已?jīng)不知有多少次了。而現(xiàn)在之所以這般再次向他鄭重提問,是因為巫延?xùn)|確實見到了他有如此大規(guī)模的果園。說實在話,沒有厚實的底子是不可能做到的。不過,既然人家不想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巫延?xùn)|也就不便再繼續(xù)為難他了?,F(xiàn)在,人家的日子過得并不光鮮,都把自己虐成這樣了,還去懷疑人家這樣那樣,這還像個正常人嗎?

        “我跟你說,我這把年紀(jì)了還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種果,也是想證明給人家看,我陸某人也是有可能靠自己勞動致富的。”他說完臉上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澳阏f是不是?噢,我們下去吃飯吧,你肯定餓了。”

        下到院子里,巫延?xùn)|打開車后門,把兩件龍泉井拿下來。陸小六并不客氣,俯身抱了一件,巫延?xùn)|自己提起一件,隨他走進(jìn)廚房,擱在飯桌旁邊。這時,阿梅正把已經(jīng)炒好了的雞肉端上飯桌。桌上已經(jīng)擺有兩三碟肉菜和素菜,還有四副碗筷。

        “你叫阿德了吧?”陸小六把兩瓶龍泉井放到桌上,問了阿梅一聲。

        “叫了,他喊你開車去接哩?!卑⒚氛f。

        “扯×淡!他是縣長還是鄉(xiāng)長?今天有貴客來我怎么去接他?馬上打電話給他,讓他叫個三馬仔過來吧?!闭f著陸小六用菜刀割開了一件龍泉井,拎出兩瓶,咣的一聲放到桌上,說:“今天中午先一人一瓶?!?/p>

        巫延?xùn)|忽然想起了自己是開車來的,便急忙申明:“老陸,我是開車來的,不能喝酒哦。”

        “扯×淡!”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拔腋嬖V你,你必須喝,來看我不喝酒寧可不來。喝了你可以睡一覺再走嘛?!?/p>

        巫延?xùn)|還是感到為難,繼續(xù)央求道:“老陸,要不過幾天我再專程過來跟你喝吧。”

        “扯×淡,你必須喝,大不了今晚就在這里陪我一晚?!标懶×林槇猿终f。

        在這里陪他一晚!可能嗎?陸小六曾經(jīng)在電話里訴苦,說是有時候他喝多了就跟兩條狗一起睡,一邊摟住一條。他說話有時候半真半假的,不可全信,又不能不信。想想他身上的那股味道,誰能說是假的呢。

        想到這里,巫延?xùn)|只好掏出手機(jī),給在縣里開汽車修理店的侄子打電話,交代他下午隨時帶個司機(jī)過來,接著他還用微信給侄子發(fā)了位置。陸小六見狀,臉色復(fù)又現(xiàn)出笑容,大聲說:“××的,至少這樣嘛?!?/p>

        陸小六剛倒好了兩大杯酒,一陣機(jī)車聲突突而至,一輛三輪搭客摩托車徑直到廚房門前停住,下來一個瘸子。來人身穿一套運動裝,四十來歲,中等個子,紅臉龐,笑起來右邊下巴有些歪斜。陸小六大聲地向巫延?xùn)|介紹說:“這是阿德,外號老歪,我老表,也是阿梅的老公?!?/p>

        巫延?xùn)|趕忙站起來跟阿德握手,嘴里說,“幸會,幸會?!?/p>

        接著陸小六又指著他,對阿德說:“巫教授,大文人,我的老友,今早專程從省城來看我。坐,坐。”

        說著,陸小六又拎出一瓶酒,擱在阿德跟前說:“老規(guī)矩,包干到戶,一人一瓶,你自己倒吧?!?/p>

        阿德涎著臉看看阿梅,假裝推辭說:“表哥,我都中風(fēng)了,喝不得這么多了,我喝一杯吧?!?/p>

        “不得?!标懶×幮χ鴮ξ籽?xùn)|說:“這個卵仔命大得很,前幾年中風(fēng)了還能撿條命回來。現(xiàn)在要是幾天沒有酒喝,嘴巴就更歪了。”

        巫延?xùn)|不由得又打量了阿德和阿梅一眼,心想這兩口子和陸小六的關(guān)系肯定不一般。

        這時,陸小六率先站起來,右手端起酒杯,左手插進(jìn)褲袋里,神色認(rèn)真地說:“感謝老朋友千里迢迢親自來看我,這里條件有限,沒什么好吃的招待你。來,為了友誼,第一杯干了?!?/p>

        巫延?xùn)|怔了一下,見陸小六和阿德都一口氣把杯里的酒喝光了,才分幾口徐徐喝下。

        陸小六雖說官至正處級,不大不小,但他卻把時下官場上的某些不良習(xí)氣都學(xué)到了極致。比如,他至今還堅持在給別人敬酒時,只用一只手舉起酒杯,把另一只手插進(jìn)褲袋里。據(jù)說,這種敬酒作派最先起源于紅河市的官場,確切地說是這個城市的一把手發(fā)明的。此人一貫在下屬面前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連敬酒的時候都保持著一種傲慢的姿態(tài)。殊不料,他的敬酒姿勢很快就成了這個城市飯桌上的一種時髦,甚至連一些小學(xué)老師鄉(xiāng)村干部都會這樣敬酒了。據(jù)說陸小六當(dāng)時是去紅河市出了一趟差,幾頓飯之后便把這個動作帶回了省城,而且不論什么場合都一律這樣。巫延?xùn)|覺得用這種姿勢敬酒對人不恭,曾經(jīng)在不同場合試圖糾正他,但收效甚微。他提醒他,古代人敬酒都用雙手舉杯,對長輩或比自己級別高的人甚至微低下頭,雙手把杯舉過頭頂,表示恭敬。陸小六聽了哈哈一笑,撇嘴說:“喝個酒也這么講究,都是你們臭文人瞎掰的?!?/p>

        不僅如此,陸小六說話的語氣也是充斥著傲慢,動不動開口就說你聽我說,你不懂,你聽我講,我告訴你,我告訴你們,種種。開始時,他每次開口說話都令巫延?xùn)|渾身不爽。這種盛氣凌人的口吻往往會激起巫延?xùn)|的反感,進(jìn)而會引起他一些過度反應(yīng)。若是在飯桌上,他把大半杯酒號稱小鋼炮轟向陸小六是免不了的。

        然而,可謂是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相親。巫延?xùn)|和陸小六這種亦敵亦友,既是老鄉(xiāng)又是對手的關(guān)系能夠維持幾十年,就是因為彼此間這種不一樣的性格造就的。有時候,久不見面,久不吵嘴共飲,他竟會有些小小的思念和悵然。特別是陸小六提前退休離開省城之后,這種莫名的思念就會比以往愈發(fā)頻繁。每當(dāng)想起陸小六的時候,巫延?xùn)|便不由自主要打聽一下他的下落,哪怕是一些碎片和傳聞。不過許多時候,巫延?xùn)|給他打電話時總是不能如意,他不是關(guān)機(jī)就是不在服務(wù)區(qū)。而陸小六想打電話給他時,情況則大不一樣。

        他們邊喝邊聊,不覺間桌上的酒喝光了。三個人都喝得面色發(fā)紫、舌頭發(fā)硬了。陸小六提議再上一瓶,三個人分,巫延?xùn)|和阿德都表示堅決不同意。爭執(zhí)間,阿德率先假借上廁所,結(jié)果跳上阿梅的電單車先溜了。

        不一會,陸小六的老毛病又開始犯了。他開始自顧自地?fù)v弄手機(jī),一個接一個地接連撥打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電話。巫延?xùn)|也趁機(jī)上了一趟廁所,久不喝這么多酒,頭腦竟有些沉重了,用冷水往臉上潑了幾下,似乎好受了一些。于是趕忙給侄子打電話,讓他馬上出發(fā)過來代駕。

        巫延?xùn)|回到廚房門口,卻聽見陸小六正和什么人在電話里打情罵俏。他正欲轉(zhuǎn)身,陸小六卻踉蹌著追過來,硬著舌頭喊:“老巫,老巫,你跟尚艷翎說兩句……”

        一次突如其來的通話,把巫延?xùn)|的酒意全吹跑了。在電話那頭,尚艷翎嗚咽著告訴他,她的命真是苦,她去年才曉得,李發(fā)財竟然背著她養(yǎng)了個小三,孩子都十歲了。她一氣把李發(fā)財告到了紀(jì)委,結(jié)果他差點被開除公職,她也被他徹底拋棄了。

        巫延?xùn)|不曉得如何安慰可憐的尚艷翎,只好把手機(jī)又給回了陸小六。他張嘴對著手機(jī)喂喂地連喊了幾聲,那邊已無聲息,顯然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了機(jī)。

        陸小六的情緒忽然變得有些低落,他猛烈拽住巫延?xùn)|的手,大聲嚷道:“走,喝酒,我們兩個人再分一瓶?!?/p>

        他一時拗不過陸小六,只好又隨他坐回到飯桌邊。陸小六又拎出一瓶酒,笨拙地打開包裝,擰開瓶蓋,然后咕嚕咕嚕地往兩個杯里倒。

        斟好酒,陸小六再次拿起酒杯,再次把手插進(jìn)褲袋里,悲壯地喊:“××的,干杯!”

        從老家祭祖回來,巫延?xùn)|和陸小六基本又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一個仲夏之夜,燠熱的空氣中忽然傳來一陣手機(jī)的鈴聲。

        他拿起一看是陸小六打來的。兩人幾句互罵之后,陸小六硬著舌頭說:“老巫你聽我說,你還記得阿德嗎?他米了?!?/p>

        米是老家那邊的說法,意思是死了。

        巫延?xùn)|頓了一瞬,說:“是跟我們喝酒那個阿德嗎?他不是還能喝酒嗎?”

        “是啊,上個月有一天晚上,他去人家家喝酒回來挨車撞了,搶救無效,米了?!?/p>

        “噢。”巫延?xùn)|說,“他不是跟你喝酒米就好。”

        陸小六哈哈一笑:“你放心,老子命大。哎,我這么跟你說吧,我和阿梅住到一起了?!?/p>

        巫延?xùn)|問:“是陪我們喝酒那個阿梅嗎?”

        “是啊,還能有哪一個呢。我們都是孤男寡女了,哪個也講不了我。是不是?”

        “話是這么講,可是人家阿德尸骨未寒,你們就不能忍一忍嗎?”巫延?xùn)|說。

        “老巫啊,你這是吃飽的人不懂我們餓漢饑呢。我跟你說吧,這回是人家主動的,你不懂。阿梅其實滑頭得很,以前我讓她陪喝酒一回她就用紅繩子系在一棵果樹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五百多棵了?!?/p>

        “這樣呀?!蔽籽?xùn)|忍不住笑起來?!澳且馑际钦f,你的那一萬棵果樹,將來都要屬于阿梅了。是吧?”

        陸小六沉吟道:“嗨,也可以這么說吧。人生其實就這么回事。”

        巫延?xùn)|聽了,忽然在胸腔的某個地方,感到了一種針刺般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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