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才
那年知青來到我們村,正值“三月香椿香滿廚”的時節(jié),小青年沒吃過香椿,爭而食之,一吃便忘不了。
坡頭坎下的香椿數(shù)量畢竟有限,他們就上山尋找,大把地采回,結(jié)果有人被咸得哇哇直吐,有人則頭胖臉腫,仿佛得了肥胖癥。原來采回的不是鹽膚子,就是漆樹。漆樹過敏的人只要稍一接觸,皮膚便會腫起,嚴(yán)重者雙眼合縫,全身或燥熱或惡寒,過后還會留下一些漆瘡的印痕。
知青來時,我還沒上學(xué),但對于這三種樹可是諳熟于心了。這沒有什么奇怪的,生于斯,長于斯,打懂事時起就跟在大人后面采香椿,打豬草,見了漆樹遠(yuǎn)遠(yuǎn)避讓,哪一家孩子也不會弄混了它們。唯有城里知青才會魚龍混雜,張冠李戴,弄出一連串的笑話。村西頭有個楊奶奶很是心疼他們,便給他們打單方,用“八樹”熬水洗頭泡腳。老人說,漆樹害了人,只有“八樹”才能鎮(zhèn)住它。知青為了感謝楊奶奶,趁空便給老人打豬草,從而更好地認(rèn)識了幾回漆樹與鹽膚子。
我讀二年級的時候,父親就讓我習(xí)《四言雜字》。這是一本有關(guān)生活雜識的工具書,上面有許多字都不認(rèn)識,我便去請教知青。第一次去見這些大哥哥,新奇極了;慢慢接觸,發(fā)現(xiàn)他們內(nèi)心卻藏著一片暖融融的春天。長時間廝混,竟親如兄弟了。當(dāng)然,他們也跟我們學(xué)了不少知識,比如初來時他們不會煮飯,米湯外溢卻找來石頭壓住鍋蓋;用開水調(diào)山粉,越煮越生;把韭菜當(dāng)小麥也不是別人杜撰編派。知青們特別佩服我父親趴在漆樹上割山漆,說他膽子大,有特異功能。他們?nèi)徊恢烙械娜烁静贿^敏。他們更為驚異的是,香椿苗竟然可以和雞蛋摻在一起攤煎餅吃,那味道算得上山珍里的頭籌。
香椿在秋天的最后幾縷冷風(fēng)中落下了它們的葉子以及葉柄,漆樹和鹽膚子緊隨其后,也先后褪去了相似的衣裝。空洞的木窗,飄出一股濕柴的濃煙——知青房子和隊部的牛舍相隔不遠(yuǎn),據(jù)說靜夜里能清晰地聽見老牛咀嚼干草的聲音和撒尿的聲音,但我沒有在那里住宿過。問過幾個生字,就隨父親回去了。知青小馬常常送出來,關(guān)照父親“好走,好走”。倘或是星月之夜,即使很晚了,那窗口仍能見到炊煙彌漫,估計他們做一頓飯要花很長時間,要么就是白天干活累了,幾個人都懶得動手洗刷炊煮。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多長,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記得的是他們卷起鋪蓋走時,香椿苗已躥上尺來高,村里朱大個子上樹采了一大抱,剔去老莖留下稍嫩的葉尖讓他們帶回合肥。這,是知青主動要的土特產(chǎn)。
去年深秋,合肥的老馬居然重返故地,要來找回當(dāng)年那段難忘的時光。一些幫助過他們的老人多已故去,招待他們的是兒輩或?qū)O輩。提箸碰杯間,老馬熱淚潸然,言辭里充滿著感激與留戀。
我們終于趕上了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的年頭,我們原來也是一些著裝相似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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