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祥
每次游第一山,即南山,總是喜歡在秀巖石刻前細讀蘇軾的那首《行香子·與泗守過南山晚歸作》:
北望平川。野水荒灣。共尋春、飛步孱顏。和風弄袖,香霧縈鬟。正酒酣時,人語笑,白云間。飛鴻落照,相將歸去,淡娟娟、玉宇清閑。何人無事,宴坐空山。望長橋上,燈火亂,使君還。
以前講這首詞,總是感慨于蘇軾沒能把“大江東去”的辭章留給盱眙。隨著時日推移,才明白自己執(zhí)念的可笑。盱眙小山實在當不起“大江東去式”的分量,也承受不了蘇子那澎湃的情感波濤。還是這首《行香子》好:與友人泗洲太守劉士彥共登南山,遙遙北望,觸目處,盡是野水荒灣。但那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眼底春光正好,好風迎面,拂衣弄袖,翠屏起香霧,繞腮縈鬟。烏臺詩案以來,蘇軾忠而被謗,污水潑來,這個天生的樂天派終于樂觀不起來了,憂戚滿懷。在惴惴不安中,元豐二年十二月的二十八日,震驚朝野的烏臺詩案終于結(jié)案,蘇軾等來了朝廷的最終裁決:蘇軾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謫途之中,蘇軾曾十數(shù)次經(jīng)過泗洲(遺址在今盱眙淮河邊),大約在元豐七年,蘇軾再次來到盱眙,受到了劉太守的熱情款待。第二年春天,他與太守同游南山,欣悅之情,溢于言表。
在這首詞里,我們終于看到蘇軾臉上綻放出久違的笑容。山巔水涯,盱眙人的笑語,深深地打動了蘇軾。他厭倦了宦海傾軋,天邊飛鴻,長河落照,似乎在召喚他,蘇軾的林泉之思,再一次被盱眙的山水輕輕撥動。是啊,“相將歸去,淡娟娟、玉宇清閑?!睆拇俗鲆粋€天不管地不問的閑人,豈不更好。他鄭重地提起筆,寫下了那篇《乞常州居住表》,希望朝廷能法外開恩,允許他到常州安度余身,那里有他的幾分薄田,足以養(yǎng)家糊口。
第二年,即元豐八年正月初四,蘇軾告別了劉士彥,離開了盱眙。可世事茫茫,誰能料得,蘇軾很快迎來了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先后出任禮部員外郎、起居舍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人生得意如斯,我想蘇軾這時可能忘記了他黃州幾年那強烈的歸隱情緒:“回首向來瀟灑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薄靶≈蹚拇耸?,江海寄余生?!薄斔氐咐Ф蛑畷r,可能才會后悔自己在能選擇的時候沒有明智地選擇歸去,貶謫的厄運再次降臨,他已然被剝奪了選擇的權(quán)利,只能不斷地歌詠“歸去”的主題,畫餅以療饑!
“一生并未退隱,也從未真正‘歸田,但他通過詩文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卻比前人任何口頭上或事實上的‘退隱‘歸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為,蘇軾詩文中所表達出來的這種‘退隱心緒,已不只是對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種對社會的退避;它不是對政治殺戮的恐懼哀傷,已不是‘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阮籍),‘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陶潛)那種具體的政治哀傷(盡管蘇也有哀傷),而是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何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舍棄?!崩顫珊裣壬缡窃u價蘇軾。
因此,蘇軾從來沒想要做一個真正的隱士,他是希望借對隱士現(xiàn)象的探究,來思考隱士文化的本質(zhì)。蘇軾對隱士認識的高度是他人難以企及的。
蘇軾對隱士文化的理解集中體現(xiàn)在他的那篇《方山子傳》中。
蘇軾開篇即聲明:方山子的身份是光州、黃州之間的隱人。那么,這個世界上有天生的隱人嗎?我們讀古人書,往往粗心,以為某人能成為何種人,都是因為小時候立下志向,最終理想得以實現(xiàn),劉邦、項羽、陳勝……皆是如此。人生天地間,職業(yè)千萬種,仿佛立志成為隱人的并不多見。我們來看這個方山子,他小時候仰慕漢時游俠朱家、郭解,想要成為俠,結(jié)果真的成了一個名氣不小的俠士,受到鄉(xiāng)里的俠士們的推崇。長大一些后,他折節(jié)讀書,所謂折節(jié),就是改變志向。傳中未能明言,他為什么要改變志向,但稍熟知宋史的人都知道,宋代因唐藩鎮(zhèn)之害,而重文輕武,成為俠,在宋代是沒有出路的。方山子讀書的目的是什么呢?與那些胸懷大志的人一樣——“欲以此馳騁當世”!能與蘇軾成為朋友,其讀書的成就可想而知,傳記中一句“然終不遇”,不禁令人唏噓,人生還有比這更令人無奈的事嗎!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俠士無用武之地,文人無報國之門。晚年的方山子便遁于光、黃間,做了一個隱士。
他隱得真徹底,棄車馬,毀冠服。車馬、冠服,這些世俗世界的東西,不要也罷,棄之毀之,往來深山之中,終于沒有人能認識他了。以前以能名聞天下為一種榮耀,孜孜求之。現(xiàn)在,要的就是人莫識也!在別人眼里,他已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隱士了,可他自己呢?如郁達夫所言:“熱腸雙冷眼,無用一書生。誰堪共肝膽,我欲忘姓名。”舉世皆濁,無人與我共肝膽,要這姓名何用。果然,光、黃間無人知其真實身份,看他戴著方形的帽子,大家就叫他方山子!方山子就方山子吧!真是好看,這頂帽子,像極了漢代祭祀宗廟的樂師所戴冠帽。毀棄了世俗人的冠服,他莊嚴地把這頂帽子頂在頭頂,也把自己放在了形而上的祭臺上,以此祭奠自己那個不死的理想。
如果沒有碰到蘇軾,方山子大概也就隱沒于歷史的深處,永遠不為人所知。謫居黃州時,蘇軾大概也聽說了隱人方山子,可一見面時,他驚呼,這個方山子竟然是自己的故人陳慥,字季常。他鄉(xiāng)遇故知,驚喜之余復又驚詫:何為而在此?是啊,這真是一個驚天大問題。陳季常乃是蘇軾在鳳翔府任職時的長官陳希亮的兒子,也算是個“官二代”了。按常理,陳季常憑借文韜武略,一定能夠飛黃騰達,大展雄才。即不如此,靠著世有勛閥,祖宗蔭庇,也當?shù)霉?。再不濟,他家在洛陽有壯麗之園宅,在河北有肥沃之良田,也可盡情享受富家翁的生活。
難道他真是甘心做個隱士嗎?
蘇軾通過與陳季常相處的一件小事,窺破他內(nèi)心秘密。有一次,在岐山下,蘇軾看到作為隱士的方山子游西山,有一只鵲在他面前突然驚飛,他讓隨從追上去射鵲,結(jié)果沒有射中。方山子拍馬而出,一箭射中。得意之時,就和蘇軾高談闊論用兵之法和古今成敗之理,自認為自己是一世豪杰。蘇軾是懂得方山子的,他是胸懷大志而不得遇?。∫粋€小小的細節(jié),出賣了方山子的內(nèi)心,你看,他哪里是個隱士,眉宇之間,依然有精悍之色,言談之中,依然有不平之氣。蘇軾感慨萬千:“豈山中之人哉!”他哪里是山中的隱士呢!
身在江湖之上,而心存魏闕之下。既身為豪士,就當作豪舉,若不能進身而居廟堂,治政理國,那就憤而退居江湖,獨自飲盡一份孤獨,富家翁,那是斷然不能去做的。此間情味,誰人懂得,那些肉食者是不可能懂的,他們只不過是一些名利之徒,爾虞我詐,巧取豪奪才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跟一幫盜國賊談治國,止增笑耳;光、黃間的人是不可能懂的,夏蟲不可以語冰,母雞的目標只是一把米而已,哪里能跟他們談什么胸襟抱負。
讀到這里,我們不禁為方山子一哭。然哭罷掩卷,反復吟詠文章結(jié)尾: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與!”一個人隱居,那是一個人的問題,一群人隱居,那是一群人的問題,一群優(yōu)秀的人隱居,那就是他們所處的社會出了問題。
令人再哭!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陳季常忠實地踐行的孔子的思想,既然邦無道,那么不去做那可恥的富家翁了,且去歸隱。同樣懷大才而屢遭算計的蘇軾,雖沒有真的有隱的行動,但深潛于其內(nèi)心深處的隱沖動,時時撩撥著他,其苦痛真如百蟲嚙心。光、黃間像方山子一樣的隱人,聽說還有很多,如果是真的,那就是這個社會的恥辱,是國家的悲哀,這一切都只能表明,這是一個即將潰敗的無道之邦。這一評判真是發(fā)聾振聵。那些治國者也許不信,山林里真有那么多隱人嗎?昏庸的達官顯貴們,你們怎么會看到呢?你們高居廟堂,哪里能看到隱士們的身影;你們紙醉金迷,哪里能感受到佯狂者的悲傷!
其實,最可怕的,不是陳季常隱居山林了,而是蘇東坡們開始向往陳季常的歸隱了!
江湖盡是方山子,世間再無陳季常。
無數(shù)的歷史經(jīng)驗告訴我們:沒有了陳季常們的無道之邦,危機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