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和虛擬的詩歌境界

劉若愚（1926-1986），華裔美國中國文學研究家，專治中國文學與比較詩學，1967年起在美國斯坦福大學任教，主要研究中國古典詩歌、詩論和文論以及中西比較文學、比較詩學。

李商隱的某些詩探索代表現(xiàn)實的若干層面的高度復雜的境界，最著名是《李義山詩集》的第一首詩《錦瑟》。前人對這首詩的闡釋存在眾多的爭議，這個事實顯示出大多數(shù)讀者感到了它的語言的影響，并且企圖理解它所要表達的境界。盡管讀者對這個詩境界的描述可以有多種多樣的不同，但那都是讀者對這個詩境界的回應(yīng)。某些批評家對這首詩本質(zhì)和原因的體認可能是錯誤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回答不是真誠的。而且，批評家對這首詩理解的分歧并不意味著這首詩是失敗的；反之，正因為這首詩所創(chuàng)造的境界是這樣的復雜，包含著許多側(cè)面，所以它只是允許各種闡釋來剖析它不同的側(cè)面。每個批評家也許僅僅察覺到這復雜境界的一個側(cè)面，并且排除了從另外的側(cè)面來描述它的可能性。這首詩顯現(xiàn)的境界是一個超越空間和時間限制的境界，不能共存的事情在這里匯集：月光和陽光，海和陸地，現(xiàn)在的情感和過去的經(jīng)歷，實際上發(fā)生的事情和那些想象中的事件?，F(xiàn)實與詩人個人的經(jīng)歷、歷史的事件與神話被混合。從“莊生曉夢迷蝴蝶”到“望帝春心托杜鵑”，人的境界與自然的和超自然的境界融合，打破了詩人的內(nèi)心與外部境界之間的界限。

這首詩顯現(xiàn)的境界包含著若干現(xiàn)實的層面：在生理的層面上，作為一個實際的物體有“錦瑟”存在，那可能是詩人的妻子過去常常把玩的一個樂器。在想象的層面上，我們看見月光下的珍珠和太陽下的碧玉（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哲學家夢中的蝴蝶和皇帝化身的杜鵑象征著舞臺進一步從事實挪移開了。當然，這首詩也在情感的層面上（詩人的悲傷、遺憾等等）和在理智的層面上（他的關(guān)于生活和愛的意義的沉思）揭示事實。因此，這首詩同時呼喚著我們的感覺、情感、想象力和理解力。在單一的感覺的層面上，詩呼喚著若干種感覺：錦瑟作為聽覺的形象顯然具有音樂的含意；進一步，加入了視覺的聯(lián)想，由蝴蝶、海、月光、珍珠、山、太陽、碧玉、輕煙等豐富的意象構(gòu)成視覺的形象。在“?！焙汀把蹨I”的濕的意味中，在“珍珠”的堅硬和“碧玉”的光滑的意味中，當太陽的溫暖引導熱的感覺時，觸覺的感官也被調(diào)動起來。在情緒上，這首詩讓我們分享到詩人的悲傷、遺憾、失望和困惑的感情。富于想象力的詩的境界的術(shù)語啟示我們游歷夢幻境界就如同經(jīng)歷事實和回憶一樣。在理智上，這首詩讓我們對生活的意義和事實的本質(zhì)感到驚奇，盡管最終它的偉大不在于展示一個新的或必需的生活的哲理，但是在人類生存模式的具象化上它比許多人表達得更為具體。這首詩能揭示如此復雜的境界給我們，并且用如此多的不同的方法影響我們，使我們的感受如此強烈，顯然，那是由于它具有獨特的結(jié)構(gòu)，如同我希望在下面揭示的那樣：關(guān)于意義的結(jié)構(gòu)，我們可以跟蹤詩人思緒的發(fā)展如下：他由詢問錦瑟的弦數(shù)開始，由此引入主角的生活。接著他由關(guān)于夢和事實的相對的本質(zhì)提起這個問題，就像蝴蝶和杜鵑的示例一樣——并且杜鵑也喚起了不幸的愛情的聯(lián)想。然后，他介紹悲慘生活的景象：流著眼淚的珍珠，難以接近的冒煙的碧玉，最后他承認了困惑的感覺。只是這樣描述。詩的意思顯得單薄。當然，事實上它不是這樣直白地表達，而是用詩的豐富和復雜的語言來表達。關(guān)于措辭的一些關(guān)鍵點需要特別提請加以注意：這個詞“錦”，不僅有視覺的吸引力而且暗示著富裕和光彩，因此“錦瑟”代表快樂的生活和青春的年華。在第一行的“無端”這個詞，表達關(guān)于生活的意義的疑問。第二行“一弦一柱”（聯(lián)想意義是“一條路，一座橋”）使我們聯(lián)想到錦瑟更多的細節(jié)，同時回憶起在逝去的年華里它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被彈奏。第三行包含的詞“夢”和“迷”，都強調(diào)作者困惑的情感。第四行由詞“春心”引起情感的聯(lián)想。在下兩行詩里，這個詞“有淚”當然增加了傷感的情緒，而且“煙”字加強了困惑的印象。在最后的兩行詩里，“可待成追憶”再次顯示了生活的無常，“只是”暗示了遺憾的心情，“惘然”則是感情基調(diào)的縮影。

這首詩塑造的形象是極其生動的。我們已經(jīng)注意了它們在感覺上的吸引力，然而還可以進一步考慮它們的自然天性。在文字的層面上，錦瑟可以被認為是一個簡單的物象，沒有包含兩件事情比較描述的一個實際的物體。錦瑟這詞字面的意義當然不必被排除，盡管它也有符號的意義。杜鵑和蝴蝶也可以被認為是簡單的圖像，盡管它們在想象的層面上存在。同樣可以被提起的還有海、月光和日光。珍珠的眼淚形成一幅復合的圖像。在太陽下的碧玉也可以作為一幅復合的圖像，代表一個難以接近的女人或優(yōu)秀的詩歌。這些圖像，除了它們的描述和比較的功能之外，也擁有符號的象征意義：錦瑟，詩的關(guān)鍵的標志，總的來說可以像婚姻和詩一樣代表生活；蝴蝶是人生的超越與虛幻的象征標志；杜鵑是悲慘、不正當?shù)膼鄣囊粋€標志；珍珠可以代表分離的情人或未得到欣賞的才能，或二者兼而有之；碧玉，在我們看來，可能象征達不到的目標或理想。這些形象和符號包含明確的暗示——從哲學家的夢到皇帝的化身。其他的聯(lián)想帶有可能的暗示，例如美人魚和關(guān)于吳國國王的女兒的故事。所有的這些暗示，無論它們是來自歷史人物的事件還是神話傳說，無論它們是否自覺地被詩人安排，都可由詩的上下文展示的豐富的意境推測出來。上述被討論了的詩語言的各種各樣的元素共同組合成一個不可分割的結(jié)構(gòu)。當我們沿著詞、形象和符號的模式探索，我們就知曉了它們的內(nèi)在的意義，并且對它們的感覺上的訴求產(chǎn)生反應(yīng)。我們受到詩人情緒的和理智的感染，我們富于想象力地進入這個特殊的詩境界，它富于強烈的感覺上的誘惑力、感情上的影響力和理智上深刻的啟迪力。這個詩境界通過復雜并且微妙的文字的結(jié)構(gòu)展示給我們，它顯示出語言的格外的美好、高度的敏感和完美的控制。作為生活的和語言探索的《錦瑟》是一首偉大的詩篇。

（選自《李商隱的詩——中國九世紀的巴洛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