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舜
1
經(jīng)過幾天縝密的回憶,嚴峻幾乎斷定,他的童年里下過一場紅雨,他甚至能清晰地放映出雨中的場景。那場紅雨是下在黃昏時刻,那時,他正坐在茅屋門口。雨很大,他坐在小木椅上,仿佛坐在一葉飄浮的孤舟上。天空紅得發(fā)紫,雨點撞擊著地面,濺起一朵一朵的桃花。雨水向低洼處匯集,勾勒出樹冠狀的枝丫,地面上便呈現(xiàn)出桃花盛開的畫面,煞是美麗……
整個村莊在一片紅雨中飄搖著,路上走來一位青臉的老人,他沒有打傘,也不關(guān)心身邊的任何事物,只顧低著頭,專注地行走??墒?,泥濘的地面還是讓他栽了個跟頭,于是嚴峻本能地指著門外,對母親說:有個老頭子摔倒了。母親伸過頭來,好像什么也沒看見,感到很奇怪,便有意識地摸了一下嚴峻的后腦勺,然后捏著他的耳朵,嘴里咕嚕著:不怕啊,兒啊,回來啊……
到了晚上,嚴峻便開始說胡話,說了什么,只有母親知道。母親說,他在夢里一直喊著:子彈,子彈。母親沒有辦法了,于是找來一個雞蛋,讓他握著。奇妙的是,他手里握著雞蛋時,便不再說胡話了。那個雞蛋差不多能被他滾燙的手焐熟,但他并沒有告訴母親,黃昏時刻下的是一場紅雨。
為什么會下紅雨?嚴峻很是想不明白。
第二天黃昏,那場雨徹底停了,父親帶著他去生產(chǎn)隊打谷場上,參加憶苦思甜大會。那時天空的殷紅淡了,田野的殷紅靜了,只剩下父親和他暗紅的影子,被夕陽拖得很長很長。父親一路上不斷地告誡:不要玩水。
憶苦思甜大會非常有趣,幾個男人圍著一口大鐵鍋,煮米糠。這是豬吃的,嚴峻一見了就說。幾個男人就朝著他笑,一直笑到父親賞了他一個“栗殼子”。栗殼子在他的腦袋上迅速長大,他卻沒有要哭的意思。我們家的豬就是吃這個,嚴峻不依不饒地說。有好事的女人,一邊往米糠里撒蒜葉,一邊解釋說:豬能吃,人就能吃。
整個打谷場開始彌漫著一股蒜香味,很容易把人的食欲釣上來。
谷倉門口擺著主席臺,臺前站著大隊書記,旁邊站著村里吳姓的老地主。顯然,吳老地主已經(jīng)嚴重縮水,手上的拐棍不斷地打戰(zhàn),他的小幺女則被五花大綁著,就像一朵鮮亮的花兒,被五花大綁著。嚴峻癡癡地看著那朵花兒,看到最后,心里有些顫抖。嚴峻忽然想起,吳老地主的小幺女好像就叫紅雨,或者叫紅玉、紅宇、紅魚?反正人們都這么叫她,嚴峻暗自想:她多像昨天雨中盛開的桃花啊,鮮艷美麗!
吳紅雨在主席臺前挨完了批斗,又被拉去游村,這讓嚴峻覺得很不公平。這么多男人欺侮一個姑娘,就因為她是吳老地主的女兒?嚴峻顧不上父親的呵斥,跟著游村的隊伍,緊挨著吳紅雨的身邊走,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她似乎沒有嚴峻想象的那么痛苦或憤怒,反而側(cè)過臉來,朝著嚴峻做鬼臉。小峻,我好看么?她小聲地問。嚴峻傻傻地點了點頭,他覺得幾乎被她的美麗炫暈了,心里一點兒都滋生不出憎恨之意。他只是癡癡地看著吳紅雨,陪著她游完了村道,陪著她重新回到打谷場上。這時,人們才給吳紅雨松了綁,開始憶苦思甜,開始分吃那鍋散溢著蒜香味的米糠。
令嚴峻懊惱的是,他竟然把那碗米糠全吃了,他的胃跟他對抗著,他拼命地往下咽,胃則拼命地往上頂。當他去水塘邊洗碗時,發(fā)現(xiàn)人們把大半碗的米糠都倒進水塘里,水泛起漣漪,魚兒們在漣漪中活躍起來。嚴峻想:豬能吃,人就能吃,那他們?yōu)槭裁床怀裕?/p>
那晚上,嚴峻一直上吐下瀉,高燒令他覺得,自己只剩下碩大的腦袋了,他拼命地喊著:子彈,子彈……等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手里又握著一個雞蛋。那時生病沒有醫(yī)生看,好在嚴峻很頑強,幾天后,他漸漸地好了起來。
那場紅雨之后沒幾天,嚴峻看到的雨中摔倒的老頭子,也就是他們生產(chǎn)隊的老袁隊長,一命歸西了。多少年后,母親告訴他,那天他在雨中看到的,是老袁隊長的魂。
2
現(xiàn)在,嚴峻可以用大把大把的時間去回憶。清晨或是黃昏,酷暑或是嚴冬,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把自己深埋在回憶里。他可以隨意把這種回憶延長,延長到幾天、幾個月或者幾年。可是,迫于藥物的作用,他常常打不起精神,就像老樹的根,長著長著,就消失在泥土的黑暗里,于是他不得不重新積蓄能量,從頭開始回憶……
該吃藥了,護士端著藥盤走進房間:聽話,把藥吃了。嚴峻表現(xiàn)得很乖巧,乖巧得像只小寵物。他順從地接過護士手里的藥物,扔進嘴里,也不喝水,藥物在干咽的過程中,從他的脖子上劃過一道明顯的痕跡,直到護士轉(zhuǎn)身離開房間,嚴峻才開始大口喝水,然后伸出中指和食指,摁住舌根,他只需這么輕輕一摁,吞進去的藥物,便會離開他的體內(nèi)。這是他暗自摸索出來的一條經(jīng)驗,可以最大限度地減輕藥物對神經(jīng)的刺激。
嚴峻被強迫送進精神病院,也是緣于紅雨。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認為,只要遇到名字叫紅雨的人,他就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麻煩。
嚴峻遇上第二個叫紅雨的女孩,是在前塘小學。那時,他是體育老師,楚紅雨是新分配來的音樂老師。楚紅雨還沒來學校報到,她的所有信息,早已被泄露了。于是,楚紅雨來學校報到那天,所有單身、不單身的老師,都聚集在教學樓前,看楚紅雨楚楚地走進校園。嚴峻,快去迎接啊,有人對嚴峻說。
盡管夏天已經(jīng)到了尾聲,烈日依舊能不斷地從人體中榨出汗液。迎接新來的老師,不是很正常嗎?嚴峻朝同事們怪異地瞥了眼,便大方地走上前去,握住楚紅雨的手說:你真好看,你的眼睛是天上哪一聲鳥鳴釣出來的?楚紅雨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她眨著童話般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你好詩意啊。
嚴峻和楚紅雨所教的課比較邊緣,因此,他倆也不像主科老師們那么緊張,有大段的閑暇可以泡在一起。要么嚴峻哄著楚紅雨打籃球,要么楚紅雨拉著嚴峻聽她拉二胡,時間長了,彼此間便有了好感,或者敬重感。
到了冬天,嚴峻強健的體魄便突顯出來,別人都穿羽絨服了,他依舊是一身單薄的運動衫;別人都躲在辦公室里,他卻跳進校旁的小河里去洗澡。那是一個周末的早晨,嚴峻循著二胡悠揚的韻律,在辦公室找到了楚紅雨,便推開門說:紅雨,我?guī)闳ザ?。楚紅雨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立刻丟下二胡,蹦蹦跳跳,跟著嚴峻來到小河邊,蹲在河邊的凝霜里,看嚴峻脫下運動衫,顯出一身擰緊的肌肉;看嚴峻鉆進冰涼的河水,河豚似地躍上潛下,她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冷不冷?。坷?!冷就快上來吧。我喜歡冷的感覺。你真是個怪人,干嘛一到冬天就剃光頭啊?這樣冬泳不容易感冒。你知道嗎?校長很生氣。他生氣,跟我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
這一次冬泳的時間特別長,嚴峻幾乎是在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但他愿意,他愿意在楚紅雨面前表現(xiàn)出自己強大的一面,以至于當校長路過河邊時,他根本就沒有在意。他輕松地爬上河堤,用手捋了捋板刷似的頭發(fā),擰緊的肌腱抽動著,他走到楚紅雨跟前,鏗鏘地說:紅雨,嫁給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我們學校買下來,送給你。
可是,嚴峻沒有注意到,他的話被還沒走遠的校長聽得一清二楚。就這樣,嚴峻被不明不白地送進了精神病院。與其說是送,不如說是騙,他是被校長騙進精神病院的,等他明白過來時,已經(jīng)晚了。盡管醫(yī)院的幾名保安都鼻青臉腫的,最終他還是被關(guān)了進去。
在嚴峻被騙進精神病院的第二天,楚紅雨堅定地沖進了校長辦公室。她大聲地呵斥校長:不是嚴峻精神有問題,是你思想有問題。校長很生氣,問道:他說他要買我們學校,他買得起嗎?這像一個正常人說的話嗎?楚紅雨反問道:我們學校值多少錢?他叔叔在國外上了富豪榜,你說他是買得起啊,還是買不起?校長被楚紅雨的話逗樂了,忍著笑說:就算他買得起,也要政府同意不是?這算什么話?楚紅雨拖著哭腔說?現(xiàn)在私立學校多了去了。校長覺得楚紅雨太幼稚,太不可理喻,便不想再跟他理論。我是校長,我說了算。校長堅定地說。楚紅雨不依不饒:你是校長,但你說了不一定算,我要到教育局去反映情況。
楚紅雨確實去了教育局,找了好幾位領(lǐng)導反映,可是,他們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都給出了同一個答復:我們會調(diào)查的。兩個星期后,楚紅雨不僅沒看到教育局來人調(diào)查,自己反而被莫名其妙地調(diào)往了其他小學。
3
盡管在精神病院,嚴峻沒有忘記強健自己的體魄,無論陰晴雨雪,他每天都要沿著院子跑一百圈,通過步點,他估算出,一百圈正好是一萬米,因此,他的這一行為被院長、醫(yī)生、護士視為極端的怪異,視為典型的精神障礙。更令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嚴峻跑完一百圈后,必然會去淋浴房沖涼水澡,下雪天也是這樣。因此,主治醫(yī)生決定給他加大藥用量,藥用量幾乎達到醫(yī)學許可的臨界點。主治醫(yī)生頗為費解,這么大的藥用量,一般病人都會很安靜的,甚至于除了睡眠,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可是用在嚴峻身上,怎么就不見效?
沖完涼水澡,嚴峻習慣地坐在陽光下,抑或坐在涼風中,抑或坐在飛舞的雪片里,開始他唯一充滿樂趣的回憶?;貞浛梢宰屗领o下來,可以讓他忽略時光的存在。
關(guān)于童年的那場紅雨,嚴峻到吳紅雨家去玩兒時,跟她說過,那場雨是不是跟你的名字有關(guān)系?嚴峻說。你怎么會這么想?吳紅雨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我是叫紅雨,可這跟下紅雨有什么關(guān)系呢?嚴峻依然堅持說:他們批斗你,你是被冤枉的,所以才會下紅雨。吳紅雨捂著嘴笑了起來:不許瞎說,小心被別人聽見,我想大概是你的眼睛充血了?嚴峻不以為然地搖著頭,那天他很正常,下雨前,他看到的竹林是綠的,云朵是灰的,雨一下,天空就開始泛紅。那就是你中邪了,吳紅雨說,我家里有一種藥,含一點就好了。吳紅雨從房間里拿出一小撮粉狀的東西,讓嚴峻含在嘴里。
藥是苦的,含在嘴里很快就化了,很快就讓嚴峻迷迷糊糊。他只隱約記得,吳紅雨把他抱進暖烘烘的懷里,他的臉貼著她豐滿的乳房,能嗅到一股異樣的芬芳。這芬芳催眠著他,讓他沉溺于一種半清醒、半昏沉的狀態(tài)。
嚴峻記不清楚了,他躺在吳紅雨的懷里,睡了多久。他只記得,自己是被母親一巴掌抽醒的。母親很生氣,顯然是因為大半天沒有找到他,眼神里透出一股不耐煩的狠勁兒。找了一個下午,母親說,你卻躲在這里。母親之所以能找到吳紅雨家里,也是遇上了大隊書記才知道的。
嚴峻再次碰到吳紅雨,是在很多天之后。那些天中,吳老地主確實沒有再挨斗,吳紅雨也沒有被五花大綁著游村。嚴峻是在野外割草時碰到吳紅雨的,那時,她頭上戴著涼帽,黑黑的粗辮子耷拉在肩上。她扛著一把鋤頭往回走,身上的粉花布襯衫,被汗水浸得透濕,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她看到嚴峻時,便徑直走過來,放下肩上的鋤頭,蹲下問:小峻,我還好看嗎?嚴峻抬起頭,毫無表情地看著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吳紅雨突然有些失神,她把迷惘的目光投向了遠處。我已經(jīng)不好看了,她說,你說得對,我已經(jīng)不好看了。
嚴峻上學那年,吳紅雨離開了村子,聽說她嫁給了一個瘸得很厲害的男人。聽說那個男人必須借助兩根拐杖,才能勉強走路。
4
嚴峻有一百個理由相信,絕不是因為他說要買學校,校長就把他騙進這里。嚴峻很敏感地意識到,問題就出在楚紅雨身上。
楚紅雨童話般的美麗,加之音樂般的天真,很快催化了整個校園。嚴峻頂多只能算是她的第一個追求者,或者說是一個傻乎乎的追求者,其他暗里的、用智的、用心眼的、用權(quán)力的等等,幾乎是出乎嚴峻意料之外的。當然,嚴峻并不了解這些,他只是以他個性的方式,向楚紅雨表達了自己一種特殊的愛慕,似乎他對楚紅雨的名字更感興趣。
快到期末時,老師們都忙于各自班級的分數(shù),仿佛分數(shù)就是他們職業(yè)的生命,他們對試卷做著五花八門的分析,力爭要找到到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嚴峻則不一樣,他上完下午的兩節(jié)體育課,照常去小河里冬泳。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他感覺自己內(nèi)在的力量被激活了,于是他像飛魚似的,盡情地朝遠處游去,清澈的河水以及清澈的天空,讓他覺得無憂無慮。
當嚴峻帶著愜意,赤著腳回到校園時,校園里寧靜了許多,只有語文組的一個單身漢,還裝模作樣地坐在辦公室里,寫著、畫著。嚴峻有理由相信,他這么做,絕不只是表現(xiàn)給校長看的,似乎更愿意表現(xiàn)給楚紅雨看。嚴峻推開辦公室門,帶著不屑的目光看著他:你傻到忘我了。單身漢詭譎地抬起頭,反譏道: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楚紅雨進校長室好半天了,你還不去關(guān)心一下?憑我的第六感,校長八成是在打她的鬼主意!
嚴峻突然收緊了心,他沒有必要在單身漢面前表現(xiàn)得泰然自若,于是靈貓似的閃進了黃昏。由于沒有穿鞋,他溜到校長辦公室門前時,誰也沒有覺察到,校長依舊春風得意地撫著楚紅雨的肩,小聲地說: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提拔你做副校長。楚紅雨下意識地把校長粗糙的手挪開去,回頭詭譎地笑了笑:副校長我沒福消受,若想有別的念頭,可以,一百萬。她的話把校長嚇到了,但校長就是校長,他表現(xiàn)得格外冷靜,咧著嘴說:一百萬我沒有,但事情總是有商量的余地的。楚紅雨干脆站了起來:那你自己慢慢商量吧,我要回家了。
楚紅雨沒有想到,她猛地拉開門時,竟然跟嚴峻撞了個滿懷,以至于下意識地尖叫起來。這讓嚴峻十分尷尬,但他顧不上這些了,徑直竄到校長跟前,一把揪住校長的衣領(lǐng),差不多快要把校長提到空中了,他怒目而視著校長:身為一校長之長,你竟然也會做這等下三爛的勾當,毫無廉恥之心。若不是楚紅雨拉他,他可能會犯一回渾。
事后楚紅雨埋怨嚴峻說:我不過是逗他開心,你何必當真呢?你跟校長犯渾,早晚要吃虧的。
嚴峻沒想到的是,就在那之后,校長就把他騙進了精神病院。
嚴峻清楚地記得,大概是在他進精神病院一年之后,校長居然來看他。主治醫(yī)生把他領(lǐng)到探視間,說:你們校長來看你了。嚴峻本能地警覺起來,他裝著陌生的樣子,癡癡地看著校長,說:你是誰?校長說:我是你的校長。嚴峻說:我知道,你是來看我有沒有真的瘋了。校長說:你有病。嚴峻說:你才有病。校長說:你好好養(yǎng)病。嚴峻說:你不怕我把病養(yǎng)好了,出去弄死你?校長沒作聲,轉(zhuǎn)身走出探視間。他似乎在跟主治醫(yī)生嘀咕著什么,嚴峻的耳朵有點背氣,他只聽到一句:千萬不能讓他出去。
嚴峻抓著探視間的鐵門,大聲地笑了起來:我早晚會出去的。
5
似乎又是一個春天來了,院子里的月季開始打苞,鳶尾花開始瘋長,一簇一簇的,擠滿了墻腳,高大的水杉開始泛出一層淺淺的綠意。其實,院子里任何一點變化,嚴峻都會一清二楚,院子太小了,幾乎令他的目光感到委屈,更令他的身體感到委屈。嚴峻很清楚地記得,這已經(jīng)是第九個春天了,第九個春天悄然來臨時,他在院子里跑了整整三十二萬五千圈,這一點他特別清楚,九年里,他只在想一個問題:那場紅雨,還有吳紅雨、楚紅雨,他們?nèi)咧g有什么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九年里,除了校長來過一回,楚紅雨來探視過他,再沒有誰來過,包括他鄉(xiāng)下年邁的老父母。
那是在第一個春天悄然而至的時候,楚紅雨冒充了嚴峻的妹妹,來探視他。探視間里鬧哄哄的,擠滿了很多病人及病人家屬。這些病人家屬,有的是來送美食的,有的是來送衣物的,有的純粹是來表示一下關(guān)心的。楚紅雨把嚴峻拉到探視間的角落上,紅著眼睛看著他:你還正常嗎?嚴峻寬慰地笑著,似乎在安慰楚紅雨:我很正常。之后,他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各自站在那里,不知該做什么。嚴峻發(fā)現(xiàn)楚紅雨有些心不在焉,她老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別處,看一個肥胖的病人趴在桌子上狼吞虎咽。你怎么不說話?嚴峻搓著雙手問。這時,楚紅雨突然流下了眼淚:以后我不能來看你了,我要嫁人了。盡管楚紅雨的聲音很輕,嚴峻還是感到了疼痛,仿佛自己的身體又丟失了一部分。我沒有病,嚴峻堅強地說,我要出去。
嚴峻幾乎是以一頭非洲水牛的姿勢,沖向了鐵門,探視間里所有的病人及病人家屬,都被嚇得退到了一邊。鐵門是鎖著的,他奮力地拉,奮力地推,鐵門震顫著,卻沒有回應。他重新退了回來,迅速騰躍而起,以一招剪刀腿的姿勢蹬向鐵門。鐵門劇烈地震顫著,將他輕松地彈了回去,致使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楚紅雨趕緊跑過去,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他坐在地上,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殷紅,窗外的天空重現(xiàn)了當年那場紅雨的景象。
我不會再來看你了,楚紅雨沒有抹掉臉上的淚,她好像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她。我找了很多人,我找了教育局、衛(wèi)生局、醫(yī)院、律師、記者,可是,他們誰都不愿意出頭……
楚紅雨在保安的嚴密監(jiān)視下,離開了探視間。那時,嚴峻依舊坐在地上,目光呆滯地看著窗外。楚紅雨發(fā)現(xiàn),嚴峻是屬鱷魚的,他的眼睛里竟然沒有一滴淚。
楚紅雨狠命地敲打著鐵門,喃喃地說:你這倒霉的孩子。
楚紅雨離開之后,嚴峻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僵尸似地躺著。他的目光飄忽在天花板上,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他拒絕吃藥,拒絕吃飯,拒絕醫(yī)生探視,直到院長來敲門,他才木頭似地坐了起來,盤著腿,活像一尊佛。他十分嚴肅地要求跟院長談話,院長也很有耐心地坐了下來。我沒病,嚴峻說,如果再不放我出去,一切后果由你承擔。院長很溫和,溫和得就像他那一頭銀發(fā),他似乎在說:沒有什么滄桑我沒經(jīng)歷過。院長溫婉地說:是誰把你送進來的,是誰不讓你出去,我想,你比我清楚,我只是個醫(yī)生,我只負責看病。你覺得我有病嗎?有沒有病,你也比我清楚啊,你看,你把探視間的鐵門都踢變形了,這正常嗎?你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這正常嗎?小伙子,人是不能太過任性的,太過任性,就會受到太多的制約,我們畢竟都活在現(xiàn)實中,活在現(xiàn)實中,就得學會面對現(xiàn)實,就得學會選擇,就得學會忍讓,就得學會保護好自己……
嚴峻不得不承認,院長的話有著另一番不可撼動的哲理。和院長一番談話之后,嚴峻沉默了許多,他沒有再鬧騰了,也沒有再表現(xiàn)出任何的對抗。而且,也就是從那以后,他學會了把吃進去的藥逼出體內(nèi)。好吧,他對自己說,我會有出去的那一天。
不能說楚紅雨對嚴峻沒有盡心盡責,作為一個女人,在半年之內(nèi)幾乎處處碰一鼻子灰,這讓她徹底失望了。為此,她還背了個處分。后來,據(jù)說楚紅雨嫁給了一位離了婚的領(lǐng)導,還給這位領(lǐng)導生了個兒子。據(jù)說多少年之后,這位領(lǐng)導出事了,進了監(jiān)獄。
6
楚紅雨是在辦完了跟丈夫的離婚手續(xù),在回家的路上,結(jié)識了甄紅雨的。
那天上午,楚紅雨辦完離婚手續(xù),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走在路上漫不經(jīng)心,跟一個正在說普通話的女子撞了個滿懷,包里的東西散了一地。那女子很是大度,一邊道歉,一邊俯下身去幫楚紅雨撿東西。倒是跟她一起的幾個男子兇巴巴的,你這個女佬,眼睛瞎著咧,幾個男子站在一旁罵著。這不能怪她,那女子禮貌地說,然后遞給楚紅雨一張名片,名片上赫然寫著:甄紅雨,主任記者,南方快報。
看著楚紅雨童話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疑惑的微笑,甄紅雨忍不住問了一句:有什么問題嗎?楚紅雨拉住甄紅雨的手,揶揄道:這世界太怪異了,你叫甄紅雨,我叫楚紅雨。甄紅雨哈哈一笑,那一笑,致使她精干的臉龐有些變形,她扶了扶眼鏡,說:好,今天我收到一份額外的驚喜。
楚紅雨原本沒有打算跟丈夫離婚。那是一個周末的早上,楚紅雨原本打算帶兒子去北山探監(jiān),未曾想,丈夫的女兒(其實丈夫的女兒比她大)找上門來,把楚紅雨一陣痛罵,楚紅雨不擅長吵架,她緋紅了臉,柔聲地說:好女兒,我要是想坑你老爸,干嘛要嫁給他,還給他生兒子?可是,丈夫的女兒沒有要饒過楚紅雨的意思,吐出的文字更加惡毒,楚紅雨的兒子都忍不住了,大聲說:姐,你太沒道理了!這時,丈夫的女兒突然沒了聲音,不知所措F 轉(zhuǎn)過身去,開始抹眼淚。楚紅雨走過去,撫了撫她的肩膀,說:好女兒,你也別傷心了,我今天就去找你爸,跟他談離婚的事兒。然后又說:這算什么事兒嘛,好像我搶了你家錢似的。
辦完離婚手續(xù),前夫的女兒又找上門來,說這房子是她老爸的,她強烈要求楚紅雨搬出去。楚紅雨終于生氣了,她拿出離婚協(xié)議書,使勁地晃著:女兒,你看仔細了,你老爸,我前夫,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這房子是他主動提出來歸我的,他還給了我兒子一筆撫養(yǎng)費,你想要房子,可以到法院去告我。
趕走了前夫的女兒,楚紅雨心里覺得十分痛快,她突然來了雅興,于是去包里翻甄紅雨的名片。她撥通了甄紅雨的電話:甄紅雨,我楚紅雨,晚上請你吃個飯,我有事兒要跟你說。對面發(fā)出了清脆的笑聲:好啊,我在你們市里的采訪剛結(jié)束,正想放松一下呢。
請甄紅雨吃飯,不過是楚紅雨找的由頭。離婚之后,她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甄紅雨,而是仍在精神病院的嚴峻。嚴峻太可憐了,剛結(jié)婚時,她跟丈夫提過,想讓丈夫幫忙。丈夫也許是出于忌妒,只隨便吱了一聲:天下的冤屈多的是,你關(guān)心得過來嗎?楚紅雨想在甄紅雨身上碰碰運氣,作為南方快報的大記者,有沒有把嚴峻釋放出來的能量?
在街頭的一家小飯館里,楚紅雨把關(guān)于嚴峻的事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這引起了甄紅雨極大的興趣:這可是重磅新聞!甄紅雨說,看來我得推遲行程了。
第二天,甄紅雨特地回避了市領(lǐng)導的陪同,只身隨楚紅雨來到精神病院。院長在看了甄紅雨的名片后,精心地為她作了安排。正準備傳嚴峻來辦公室,卻被甄紅雨婉言謝絕了:我們直接去找他。
在嚴峻的房間里,甄紅雨沒有嗅到任何不正常的氣味,憑借多年記者的經(jīng)驗,她覺得這里面一定有文章。于是,她直截了當?shù)貙谰M行了采訪。
你好,我是甄紅雨,南方快報記者。
噢,又是紅雨。
你在這里待了多久,能記得嗎?
這是第10個春天。
當初,別人都穿羽絨服了,你為什么還穿一身單?
別忘了,我是搞體育的。
作為一名老師,你為什么一到冬天就剃光頭?
我喜歡冬泳,剃光頭不容易感冒。
你說要把你們學校買下來,是真的嗎?
是的,我叔叔給我寫過一封信,說他現(xiàn)在很窮,窮得只剩下錢了。
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
10年前,校長說帶我去開個重要的會議,然后就把我騙進來了……
甄紅雨的采訪雖然沒有弄出多大動靜,消息還是不翼而飛。相關(guān)部門很快地意識到,這不是一起簡單的新聞事件,而是一起嚴重的、惡意傷人事件,于是連夜召集相關(guān)部門開會,并且反復強調(diào),要認真對待這件事,徹底查清事情的原委,還受害者一個公道,該處理的嚴肅處理,該追究法律責任的追究法律責任……
不早不晚,就在甄紅雨的文章見報的第二天,嚴峻被放出來了。那天,楚紅雨來到精神病院,發(fā)現(xiàn)院子里非常熱鬧,許多人圍在嚴峻的房間門口。我是嚴峻的妹妹,楚紅雨一邊打著招呼,一邊擠了進去。房間里有市里的領(lǐng)導,有市里的記者,有市里的律師,他們對嚴峻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關(guān)懷。市領(lǐng)導說:委屈你了,這件事我們一定追查到底;記者們則不停地拍照、攝像;律師們也在悄悄商議著,是不是成立一個律師團,為嚴峻提供無償?shù)姆稍?/p>
楚紅雨扶著嚴峻走出院子,她開心地對他說:我真沒想到,竟然是甄紅雨救了你。
嚴峻有些迷惘,他不知道,走出這院子,他該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