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蓓佳
應該是在五年前,江蘇鳳凰出版集團的王振羽先生請我去當評委,評出他們集團的年度十大好書。進得選書室,滿屋的書香,滿眼的絢爛,各家出版社上報的優(yōu)秀書籍鋪陳了長長短短七八張書案,陽光照在那些或莊嚴或諧趣的封面上,珍寶一樣熠熠生輝。
錯亂放置的幾百本圖書中,幾乎是命中注定的,我一眼看見了其中的一本《風過華西壩》。評選結束,我討要了這本煌煌幾百頁的紀實文學,帶回家中,當即研讀。兩天后讀完一遍。跟著我又從頭翻弄一遍。我發(fā)現我“中蠱”了,我被抗戰(zhàn)期間華西壩上的“另一所西南聯大”迷住了。
想象一下當年不愿做亡國奴的先生教授們,如何帶著羸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帶著他們心愛的書,儀器,實驗要用的種子和動物,還有大批追隨光明的學生們,搭車,坐船,步行,千山萬水地從淪陷區(qū)趕往大西南,而后在華西壩上安營扎寨,而后弦歌不輟,教學相長,讓民族的精神、民族的文脈得以綿延不斷。再想象一下當年那些熱血沸騰的年輕學子們,如何在戰(zhàn)火中安放自己的一張課桌,讀書,做學問,討論時局,學會思辨,直至用自己的身軀迎向日寇的子彈。還有那些跟隨父母跌跌撞撞一路西遷的孩子們呢?他們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地方長大,耳濡目染父兄們的慷慨悲壯,又終日浸潤在書香墨氣之中,他們會如何長大,又應該如何長大?
五年時間中,斷斷續(xù)續(xù)地,我寫了一部長篇,又寫不少中篇和短篇,可是我的腦子里始終放不下這個誘人的題材。去年春天,我去四川做校園讀書活動,終于有機會親臨成都華西壩,去感受八十年前那片寧靜又沸騰的熱土。
抗戰(zhàn)五大學——燕京、金大、金女大、齊魯大學、華西大學,隨著抗戰(zhàn)勝利悉數遷回內地,留守下來的只剩今天的華西醫(yī)學院。漫步在草木葳蕤清幽雅致的校園,濃濃的民國風撲面而來,每幢舊日教學樓的銘牌清楚簡潔地標志了八十年前的短暫歷史。沿著寬大的咯吱作響的木制樓梯拾階而上,耳朵里似乎聽到了當年紛沓的腳步,青春透亮的笑聲,還有師生之間夾雜了英文單詞的會心對話,心中怵然驚悸,不由自主地閃身一邊,讓那些幻覺中的腳步匆匆的人兒先行過去。
然后我就看到了校園三三兩兩坐在長椅上讀書和背誦的學生們,他們十八九歲,二十郎當,眉眼疏朗,淺笑盈盈,多么年輕又多么好看!在他們當中,有沒有華西五大學師生的后代?他們知道不知道腳下的土地上曾經發(fā)生過什么?祖輩祖祖輩的青春熱血,是不是依然在他們的身體中流淌?
從成都回返南京,立即動筆,寫作這一本《野蜂飛舞》。用的是一個老人的敘述口吻,而通篇的節(jié)奏卻是明快而敞亮的,是老人在遲暮之年對童年往事的動情回望,是舊日情景再現,也是千萬里追尋之后的生命絕唱。因為我要面對的是今天的孩子,從小說的“楔子”開始,我一直在克制,克制,要有趣,要率真,要日常,要歡樂??墒菍懙轿猜?,我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以至淚眼模糊,無法正常打字。我心疼我筆下那些年輕的生命,年輕的靈魂,他們是一顆又一顆劃過天際的流星,如此耀眼又如此短促。他們留下來的那一張張干凈的笑臉,歷經漫長時光,依舊迷人鮮亮。
作品完成,首先要感謝《風過華西壩》的作者岱峻先生,我跟他從不相識,可是他的文字給了我書寫的沖動和依據。感謝鳳凰集團的王振羽先生,若不是他請我去當評委,我不會發(fā)現這樣一個迷人的題材。感謝蘇少社的郁敬湘女士,知道我想前往華西壩體驗生活,她第一時間從南京飛過去體貼陪同。每一本書籍成書的過程,都是無數雙手托舉和傳遞的過程,就像我們的生命,綿長,跌宕,持久而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