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令香
他說,第一次給我送信時,我眼神里的凄涼無助讓他心疼。他愿意疼惜我一輩子。
這是徐巖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也是唯一的情書。
我答應了。我信他。那個傍晚在狼窩嶺,從他回身決定送我到葫蘆峪的那一瞬間,我就相信他,想依賴他一輩子。
可,徐巖食言了。我等到現(xiàn)在,他也沒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
那天傍晚,我和徐巖在狼窩嶺上偶遇時,正是我最尷尬的時刻。我坐在狼窩嶺的歪脖子老黑松下,捧著血淋淋的腳,齜牙咧嘴。黑平絨袢帶鞋底被荊棘扎透,腳前掌的血泡磨破,血染紅了襪子。
眼看太陽橙紅的臉兒慢慢滑下山頭,滿山的黑影子一層層漫上來,心里就有些發(fā)毛。強撐著站起來,絲絲咧著嘴一步一挪,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身后老有人跟著似的,我緊他也緊,我慢他也慢。我索性停下,猛然一個掉頭,雞腸子似的山路上空無一人,四周的老山林靜得怕人。汗水早溻透了衣服,滿身的血“呼”地涌上頭頂,只有我“嘣嘣嘣”急促的心跳灌滿耳朵。
“……來——信——嘍——”山風涌動,一聲喊隱隱約約掃過耳膜。我凝神捕捉,那喊聲從狼窩嶺下飄飄搖搖傳上來,在山間回蕩,走遠,最終被山林消化吸收。
我循著聲音,跌跌撞撞緊趕幾步,喊聲卻再沒響起。濃濃的失落伴著一股悲壯和恐懼,像夏天翻滾的悶雷,“隆隆隆”襲上心頭。狼窩嶺?!一股冷風“嗖”地卷過頭皮,巖石后的暗影中似有雙綠眼睛偷窺,伺機撲出。我順手摸起塊石頭給自己壯膽,心里卻后悔不迭,不該在城里多磨蹭那一個小時,我對這次見面沒有多高的期盼值,人家是干部,哪能看上我這山溝里的窮教師?
從狼窩嶺到葫蘆峪小學這段山路,怎么說也有五六里,我這樣磨蹭下去,天黑透了也到不了。一個人正悲悲戚戚,冷不防,一只烏鴉“嘎——”一聲掠過頭頂,雞皮疙瘩“唰”地冒了全身。接著,一陣拉風箱似的喘息猛然在身后響起。我頭皮發(fā)炸,緊攥著石頭猛一回頭,抬手就要砸過去。歪脖子老黑松下,一身郵政綠,一輛破舊的郵政綠二八自行車,后車座掛著帆布綠郵包,正是郵遞員徐巖繞過灌木叢,蹣跚而來。我心里一熱,淚水模糊了眼前。手里的石頭“噗通”落地,“咕嚕嚕”滾進草叢。
徐巖看到我,顯然有些意外,大嘴巴張了張卻沒吐出聲,倒是眼波蕩過來,瞟了幾眼。他低頭,登上自行車從我身邊溜過去時,又忍不住掃了我一眼。我本能地站起身,想追上喊住他,腳底一陣鉆心疼,忍不住“哎喲”一聲又跌坐在地上。
徐巖的耳朵好靈,一下子捉住我的求助信號,一個急剎閘,腳支撐著車子,回頭咧著寬厚的嘴巴一笑:“我送你回去吧?!焙邝铟畹拈L方臉上,一口牙齒白生生的,一雙大眼睛清澈如水,早看透了我心事。
我心里巴不得,卻又抹不開臉。他“啪”地一聲支好車子,溫熱的手緊抓著我的胳膊,一股力量簌簌傳上我的身體,我竟然一個彈跳坐上自行車后座。他強壯的胳膊一推車把,我慣性后仰,趕緊抱住了車座。
“來葫蘆峪有一個月了吧。適應了沒有?”徐巖的聲音渾厚而富有磁性,給人暖暖的踏實感。不知徐巖騎著郵政綠自行車,上山下鄉(xiāng)會不會唱《駿馬奔馳保邊疆》。他那一聲喊高亢有力,特有穿透力,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男高音歌唱家蔣大為。我來葫蘆峪上班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他送到學校的。
一提起我的學校就心寒。報到第一天,我背著簡單的行李卷,走進深埋在大山里的葫蘆峪,就像“噗通”一聲掉進甕里的石頭,氣都喘不勻了。四周重重疊疊的山峰包圍著,只有一條蚰蜒腿一樣的山路,連通山里山外,走出三五里地連個人影也看不見。
走進學校,心里更涼了半截。過膝高的一道石墻齜牙咧嘴,圍起來就是校園?!按筌S進”時生產(chǎn)隊蓋的兩間牛棚改造而成的教室,孤零零地座落在村外的山頭上。牛棚內,土坯支起幾塊青石板就是課桌。沒有辦公室,幾截粉筆頭,一塊破布充當板擦,一個小土爐蹲在墻角……僅有20名學生,全校一至四年級俱全。
報到的第一夜一直讓我心有余悸。死寂的夜晚,山風驟起,案頭的油燈忽明忽暗,山林“嗚嗚”亂吼,窗紙“啪嗒、啪嗒”像有人敲打。山間狼在嚎,貓頭鷹在慘叫,周圍陰森凄涼,令人毛骨悚然。我提著嗓子眼兒,拿小板凳頂住木板門,把洗臉盆放在后窗臺,躺在房東大娘家的土炕上,熱淚“撲簌簌”浸濕了枕頭:“走,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越快越好!”
走?!我向哪里走?第二天,我紅腫著眼睛走進葫蘆峪小學上課,成了全村人打趣的笑料。一至四年級復式教學班的所有課程,我一籃子挎,一天下來手忙腳亂,但縈繞心頭的恐懼和愁悶一直沒有化開。
就在那個傍晚,徐巖送來了我在葫蘆峪的第一封信。當時,晚霞像被山頭擠破的西紅柿噴濺而出,家家戶戶的風箱“咕噠咕噠”歡唱起來,一縷縷青煙像戀家的孩子徘徊在屋檐下,纏繞在樹杈上,拉拉扯扯浮上半空,炊煙的味道填滿葫蘆峪的角角落落。我心里正空蕩蕩,沒著沒落。一個一畢業(yè)就一腳墜落進大山皺褶里的人,早就與世隔絕了。一個孤身流落山野荒嶺的姑娘,面對的每一個夜晚都是恐懼和煎熬。就是這封薄薄的信,戳透了我與外界的聯(lián)系。我沒有意識到,從此后,我對他的喊聲會那么期待,甚至有些依賴。每當他飄蕩在山間隱隱約約的一聲喊,穿透寂寞的風,打破四周的煩悶和抑郁,都能引發(fā)我心里的滾滾熱潮,盡管這封送達的信根本與我無關。他的喊聲是闖進大山重圍,溝通這封閉的世界與外界的唯一橋梁。
我不知道徐巖騎著自行車,怎樣對付那條忽高忽低,曲里拐彎的蚰蜒腿似的山路。那滿路“嘰里咕?!钡涅Z卵蛋,我稍不留神就會磕絆摔倒,甚至有跌下山溝的危險。尤其狼窩嶺下山的這段山路,想想就發(fā)怵。而此時,徐巖離我這么近,我蕩蕩悠悠的腿不時擦碰著他強健的小腿。
“你這樣滿山喊,收信人能聽見嗎?”為了掩飾內心的尷尬和激動,我打破僵局。
“嗨!別提了?!毙鞄r純凈的大眼睛掃我一眼,打開了話匣子。“知道我負責的這片區(qū)域有多大嗎?版圖面積155平方公里,34個行政村、182個自然村、531個居民點。境內擁有大小山峰200余座,全鎮(zhèn)1.1萬戶、4.2萬村民!”
我心里一聲驚呼,倒吸一口涼氣,不由得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健碩的小伙子。郵政綠短袖早已溻透,一層層汗堿花蘑菇朵兒似的重重疊疊開滿脊背。這葫蘆峪,七溝八梁十三嶺,全村百十戶人家就零星點綴在一個五六里長的葫蘆型山坳里。村外最高的狼窩嶺,只是這200多座山峰中的一座!
“那么多山,這么難走的路,你能跑得過來嗎?”我疑惑地盯著他的臉。徐巖咧嘴一笑,嗑瓜子似的脆生生吐出一串字:“習慣了,五年了。我18歲那年上班,郵局只給我一根繩子、一塊雨布、一個郵包。所有路,全憑兩條腿跑?!?/p>
我不知道,徐巖送一封信要在山間轉幾圈,才能迂回到達山頂那家住戶。有些山頭根本就沒有路,只能踩著酸棗和荊棵等灌木叢往前走,腿上扎滿了刺、胳膊刮出血口子,甚至扛著自行車翻過山溝、攀上山梁也是常事。最讓人沮喪的是,找到收件人家,卻發(fā)現(xiàn)家中無人,他們也許去鄰近的山嶺上干活了。徐巖只好打住自行車,站在山頂對著四周的山頭,雙手合成喇叭筒,氣運丹田,大聲呼喊著收件人的名字。反反復復幾聲喊,沒有回音,他再推著自行車翻山越嶺地找。
“你別叫‘徐巖了,改名‘徐喊吧?!甭犞业拇蛉?,他呵呵一笑,轉而若有所思地說:“每個人來到這世界都肩負著自己的使命吧。我沒考大學的命,接班頂替當個郵遞員,這輩子也知足了?!?/p>
那時,運送郵件的專車還不能直達這個山鎮(zhèn)。徐巖每天中午12點半之前出發(fā),騎自行車走30多華里到另外一個鎮(zhèn)上接送“專車”,把“出口”的郵件帶出去,再把“進口”的報刊、郵件馱回來。郵局有條鐵的規(guī)定:接郵車必須是人等車而不是車等人。每天他提前兩個小時出發(fā),即便自行車壞了,步行到達接站點也不會誤事。有時,郵車晚點,等他返回郵局時,已是萬家燈火、滿天星斗了。
有天傍晚,徐巖接站取回郵件,走到半路爬坡處,因馱回的包裹嚴重超載,自行車鏈條“嘎吱”斷成兩截。他只好推著自行車步行20多里回到郵局。當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看到還未吃晚飯的父母一直在等他,辛酸的淚花旋轉了幾遭,他又強收了回去,埋頭抱起飯碗,一陣風卷殘云。
“這山里人祖祖輩輩不識字,拿得動鋤鐮镢锨,拿不動筆桿子。十幾年前,葫蘆峪連記賬員也找不出來,四個生產(chǎn)隊合用一個會計。這會計是方圓十幾里的幾百名成年人口中,唯一的‘大學問家,只上過幾天私塾,連信也不會寫。我們郵遞員不只要送信,還要幫著鄉(xiāng)親們讀信,寫回信。以前派來的老師,干不了幾天都走了……”
一天的勞累早就耗干了精力,大腦疲憊混沌漸漸不聽指揮了,我努力驅趕著困神,強睜酸脹的眼極目眺望。四周夜幕漸濃,青幽幽的天幕上星星眨著晶亮的眼睛,正俯瞰這茫茫的大山。溝壑山巒之間,燈光忽隱忽現(xiàn),與天上的星星心領神會地交談。天與山貼得那么近,恍惚之間,我都懷疑自己走在天上還是山間。一陣陣山風吹來,遍身舒爽。徐巖扭頭看我,那眼神里是歡欣,竟有些陶醉的意味。那一刻,他一天跑跑顛顛的疲勞似乎全都飛到了九霄云外。
那晚,徐巖說了一路。他把我送回房東大娘家時,渾身大汗淋漓,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來不及進屋喝口水,他匆匆走了,轉彎前又回身打著手電筒向我示意。
徐巖的手電筒光被黑夜吞沒了,不安和恐懼立刻蟄伏進我心里。這黑漆漆的山路,夠他推車子走一陣了。再想想自己,又要獨自面對一個個漫漫長夜,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心頭。我是墜到井底的水桶,繩子斷了,不知道哪根扁擔鉤能把我撈上來。我悶悶地關門,不知不覺不爭氣的淚竟流了滿臉。
從此,盼徐巖來送信成了我潛意識中最強烈的念頭,我也盼家里給我介紹的那個干部的信。見面一個多月了,一直沒回音,難道我依然沒有遇到愿意打撈我出井的人?
一場秋雨后,天涼了,我的心一下子墜進了冰窟窿。有一些村民開始對我指手畫腳,流言蜚語鋪天蓋地涌來,吞沒了我。我班里幾個孩子突然退學,更讓我惶惑不安。我不知向誰解釋,更不知如何面對。
辦學離不開錢呢!筆墨紙張燈油書本作業(yè)本,離了哪一樣學校也轉不動。我心里明鏡似的,葫蘆峪家家靠雞屁股銀行攢幾個零花錢,再向他們收錢,恐怕這20個學生也保不住!靠山吃山。我?guī)е鴮W生闖進了大山,向荒山索寶了。
山高崖陡,荊棘叢生,衣服刮破了,手腳扎得鮮血淋漓,可一看校園里曬滿的金果銀花、青草黃葉紅酸棗、黃芩野菊等中草藥,我高興得甩著麻花辮,領著孩子們放聲高唱。
入夜,一場大雨突襲而來。朦朧中,我聽到雨打窗欞的“唰唰”聲,激靈靈一個冷戰(zhàn),一骨碌爬起來?!霸愀?!曬在校園里的那些草藥!”我一頭沖進了雨地。外面,雷電交加,風狂雨急。山路崎嶇,泥濘溜滑。我一連摔了幾跤,可什么也顧不得了,直到把那些血汗換來的成果全部收進教室,才覺得冷氣襲人,跌破的膝蓋火辣辣地疼,不敢邁步。
暴雨中手電筒一晃,竟是徐巖披著雨衣趕來了。“不要命啦?你!這黑天野地的?”我的眼圈一熱,淚水和著雨水順臉而下。我后怕了,在這荒郊野嶺上萬一碰到野獸……
看著哆嗦成一片樹葉的我,徐巖脫下雨衣裹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感到一陣虛脫,軟軟地靠在他的肩上。一股急促的喘息猛然撲在我的臉上,我的心狂跳不止。徐巖火熱的唇顫抖著貼了我的額頭,又猛然噙住了我的雙唇。
一道刺眼的手電光突然打來,我被徐巖倉皇推開,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籠起手掌遮擋,才看清眼前的陣勢。兩個村民闖進教室,滿臉鄙夷和不屑,那一副“大義凜然”的氣概,壓倒了電閃雷鳴的夜雨。
第二天,我就成了眾矢之的?!吧钭黠L有問題”成了纏在我身上的毒咒。我實在受不了孩子們疑惑的眼神、村民的冷言冷語和指指戳戳。我不辭而別,逃離了葫蘆峪。
其實,只不過是一次巧合。白天,徐巖經(jīng)過學校給羊倌兒李送信時,我正領著學生翻曬草藥,放聲高唱。清脆嘹亮的歌聲在山間回蕩,傳出很遠。山坡上衣衫襤褸耕作的男人,石屋里洗刷縫補的姑嫂姐妹,拖著“過了黃河”的鼻涕蟲……都不時停下手里的活計,側耳聽這新鮮清亮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