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瑪央金
一
三媽的家,從來都是窗明幾凈的。
紅地磚,雖然有點破損,擦得踩上去防不著就要打滑。高柜子,低柜子,臺面上一塵不染,堂屋正中生一方形鐵爐,不時添煤扒灰,不免有煤塵飛起來,臺面卻還是锃亮的,可以做鏡子。不知三媽是怎樣做到的。
坐進彈簧有些疲軟的沙發(fā),可以看到寬敞的院子。
院子里鋪著水泥方磚,目光所到之處,不見一枚樹葉,一頁紙片。
三媽笑吟吟的,又說起當年的事情。
三媽說:那個材,畫得真好。
三媽講的“那個材”指棺材。是她父親的。
三媽接著說:這里的匠人都說畫得講究得很。真的好。
她收回目光,看了看身邊的大姐、二姐和姐夫們,把目光落在三媽的臉上,說:就是。當初我打聽了,古雅川鎮(zhèn)沒有人能做的上那種材,只好在上面做了。
她提的“古雅川鎮(zhèn)”是洮河邊上的小鎮(zhèn),她的老家。
她提的“上面”,是她剛出生兩年隨父母移居的草原小城。那里早先是一片沼澤地,有羚羊出沒,又稱羚城。
大姐,二姐,姐夫們,住在更遠的地方,已經出了草原。那是通了高速鐵路,正在修建地下鐵路的省會城市。他們不解地看著她,似乎懷疑她是在故作玄虛,以顯示她自己的能干。
她略略抬起頭,也稍稍提高了聲音:那樣小的棺材,古雅川鎮(zhèn)人沒聽說過,沒人能做。
實話。三媽點頭:這兒人還沒見過呢。
二
古雅川人世代實行土葬,沒見過先火化,再把骨灰盒下葬的。
骨灰盒下葬,外面套一棺材。單單骨灰盒下葬,好比將親人裸葬。對他們不恭敬不說,沒有遮擋庇護,雨淋受寒,他們怎能安生?何時才能轉世?她必須為父親造一所能夠安睡的房子。
她在古雅川鎮(zhèn)上轉了一圈,問了幾個老人,皆一臉疑惑,搖頭。她再怎么比劃,解說,都描述不出個事情輪廓,只好放棄了。
好在回到羚城,她很快打聽到了有做那種小棺材的匠人。
她找上門,果然那是個大匠人,剛一提兩三個字便知曉。知道是用來放骨灰盒的。
匠人問了她父親去世時的年齡,又問了父親生前的公職,說:八十五,老漢高壽??!又領導著幾萬人,“大五彩”合適。
她懵懵懂懂點頭答應,實際是心里對這些不很清楚,見匠人滿面誠意,熱情周全,感到了些許依靠和安慰。
別看棺材比普通棺材小了幾倍,價錢是一分不降。匠人說做的工序一道不減,小的在畫工上要求更高,要畫得更精致,不能降價。匠人說:是給亡人做的,就不要吝嗇錢啦。
她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
那年,把小棺材運到老墳上,父親家族的老少都來了。把棺材抬到一個桌案上,五色油彩在陽光里熠熠閃亮,年紀大的幾個老漢圍著桌案轉圈,口里發(fā)出嘖嘖贊嘆,直夸畫得實在是好,不免露出艷羨之色。他們把煙鍋拔出口,頭抵頭,低聲交流。一個抬手用袖子擦去清鼻涕。
正是陽歷四月間,麥種剛剛撒進土壤,風在層層梯田打滾,攪起一股股黃塵。
她看著三媽和大舅把孝子們做的被褥一條一條鋪進小棺材,小心又小心地放好骨灰盒,合上棺材蓋,吆喝幾個年輕人下到墓穴。
她和大姐,二姐,姐夫和堂兄弟姐妹們一起跪在墓前,看三媽大舅他們把五谷糧食撒在棺材上,而后,一銑一銑蓋上土。
父親生前最愛吃的是麥面貼餅子。那種餅子趁鐵鍋燒熱貼在鍋的四壁,鍋中間加進一碗水。待水燒開,火便要褪出來,慢慢焐,防止水干餅焦,內里不熟。估摸餅快要熟時,再加一把火,餅貼鍋壁的一面便焦黃酥脆了,而另一面,如蒸出的饅頭,特別軟和。眼下灑向墓穴的這些麥子,五谷糧食,熟悉悠長的氣味會為父親添力壯膽,驅散陰間道路上的恐懼和危險。
父親從他養(yǎng)老的省會城市回到了老家,入了老墳,與他的大哥,小弟,母親團聚,他們快樂他們的事,打算他們的打算,地面上的她,大姐,二姐,姐夫們和三媽,大舅們,再不能理解得了了。
三
她四五歲的時候,被寄放在姨娘家。
她沒記住多少事,卻有一件事在腦子里清晰得如剛剛發(fā)生,想忘也忘不掉。
那一天家里沒人,前院后院都十分靜寂,她從高大幽暗的上房跑出來,跑下臺階,一猛勁,拉開院門。
姨娘家正對門有一戶人家,她打開院門的時候看見對面人家院門也大開著,一群婦女跪在門洞里放聲大哭。
婦女們頭戴無檐白布圓帽,身穿當年流行的“毛藍”長衫,上罩黑馬甲,足蹬繡花鞋,一律低頭弓身,擦著臉上的淚水。
她頭上的天空被哭聲覆蓋,那浩大的陣勢讓她驚嚇之余下意識地想要逃離,腳卻被無形的力定在原地。心底她在搜尋一個答案,等一個結果。
婦女們哭了一陣,起身站到一邊。她們讓出的一條道上一口棺材被抬出來了。門口早有一堆麥草燃燒起來,冒出一陣陣白煙,夾在其間的柏香枝散發(fā)出濃濃的香味。
八個青壯年男人肩著棺材出門,吆著號子,扭動身體,扭秧歌似的出了巷口。聽說,他們要這樣扭動著,把棺材抬到墓地。扭的過程中他們相互看他人露出的窘相,呵呵大笑。這般被扭秧歌似地抬到墓地的,必是壽終正寢的老人。這時候這樁喪事在整個村莊人的心中,已經變作喜事了。
守靈的幾個夜晚,男人們喝酒,贏錢,諞段子,樂不可支。
女人們擇菜,發(fā)面,煮肉,把熟睡的孩子用布塊兜住,背在背上,高一嗓子,低一嗓子,談笑。
孝子們手持喪杖按輩分到親朋好友門上報喪以后,規(guī)規(guī)矩矩跪在靈前。
有一戶人家,女兒回娘家,在村子路口遇上母親,娘倆站著拉話的當口有姨家的兒子來報喪了。
孝子不能進家門,見了姨娘,嗚嗚哭幾聲,報了喪,就走了。
跟著孝子的腳步刮來的一股旋風,引起了娘倆的注意。娘倆看到旋風打著旋,拐進了自己家的巷子。女兒顧不得回娘家了,對母親說:我不回家了,我走了,你看姨娘先去家了。
母親想,姐姐來,是來最后見自己一面的,明天去奔喪,剛好把自己這些日子蓄積的冤屈痛快地哭訴出來,讓姐姐聽聽。姐姐聽到聽不到是一回事,鄉(xiāng)鄰們聽到,消去一些誤解,變得友好和善許多,又是另一回事。
犯了喪事的人家減少了一個人,門庭卻不顯得清冷,以前來串門拉扯農活的人,照舊出出進進。
陽世上的事,不容易改變。
她一直站著,直看到穿毛藍長衫的婦女們目送棺材出了巷口,拍去膝蓋上的土,一個跟一個進了院子。
四
堂弟問她:我們商量著準備給墳地拉上磚墻,圈起來,再種一些樹,阿姐,你看什么時候拉合適?
她的眼前立時浮現昨天回老家,路過一個山坡,看到的情景。
向前看去,遠遠的,她以為是開了一家旅游點。
一條條經幡在清涼的山風里翻飛,墨綠的鐵絲網圍出一塊空地。
走到近處,她看到鐵絲網中間還開有兩扇鐵門,寬大可容一輛車出入。鐵門緊閉,鐵絲網圍住的空地中央,矗立一塊高高的墓碑,那些飄揚的經幡一條一條掛在墓碑的上方。
她懷疑這不是一塊墓地,可它確實是一塊墓地。
想到這,她點點頭,答道:你和三媽商量好,定下來一起拉。
堂弟說:我準備拉成花磚墻,好看。好多人家都拉墻了。
她知道,父親兩個兄弟各生了三個兒子,自己家有三個姑娘,兒子姑娘都是孝子,給亡人該做的事,一件不能少。
堂弟之所以問她,是因為父親雖與他的弟兄葬在同一塊地里,卻被擋在堂弟們栽上的象征墻的石柱的外面。堂弟要拉墻,也就是筑墻,是怕她三姊妹有想法。
這塊墳地風水相當好,亡人皆頭枕青山,腳底漾漾流淌著洮河,古雅川鎮(zhèn)近些年蓋起的高高低低的樓房都在腳下。甚至,河對岸山上纏繞的白云,起霧的時候,在腳下飄浮。
父親兄弟三人,同一方向,肩并肩,躺在一起。他們的母親葬在稍遠處。
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塊地最早屬于她母親祖上。轉來轉去,不知在哪一輩上轉到了父親的家門里,又不知在哪一輩上,葬埋了父親的先人,一輩傳一輩,竟成了父親家的祖墳地了。
五
父親去世的那天,大雪阻斷了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停靈三天,火化了。
父親是先火化,再將骨灰土葬。三媽他們的說法是:這是要將熟骨下葬,一定要將父親與直接下葬的母親兄弟們分隔開來,否則父親弟兄們的代代子孫會受到影響。
三媽主持開過幾次家族會議,炕上,沙發(fā)上的堂兄弟們坐不住,紛紛起身皆搶著發(fā)言,一致說:我們不打緊,那還有娃娃們。娃娃們還要活人,還有娃娃們的娃娃,萬一帶來啥不吉利的咋辦?他們每個家庭的前景重要啊。
看來,三媽他們是對自己及子孫代代都要在這里下葬堅信不疑了。
三媽他們想再用花磚墻把自己家的亡人圈起來,先行,感到難為情,便支出堂弟來探她的口氣。
筑就筑罷,不然,父親要被孤單地晾在外面了。
可是,那磚墻筑得再漂亮,亡人是看不到的,明明顯顯是擺在地上,給過往的塵世上的人看的。
父親離世三年了,他一定轉世到一個善良人家去了。她相信。
六
父親在世時謹慎小心,愈老愈是這樣,邁步細碎輕巧,仿佛怕踩到螞蟻。殺一只雞,看都不敢看,自己抓住雞脖子,讓別人下刀子。
一次她買了一條魚,叫來父親烹制。
父親做的魚,好吃得在街坊出了名,連早年來家里打家具的浙江木匠吃了都說:我們做魚很隨便的,煮煮就吃了。這個魚做的真好吃。
父親小心翼翼拿起她買的那條魚開始刮鱗。
菜刀剛觸及魚腹,魚便跳了起來,從父親的手里滑到地上。父親一怵,慌忙站起來。
父親定定站著,直到地上的魚一動不動了,重新蹲下來,刮鱗。
菜市場上買魚的時候她也怕拿活魚,便讓賣魚的把魚拍暈了。
父親做好魚,淡淡地對她說:以后再不要買魚了,孩子們想吃了,帶他們到外面去吃。父親講的“外面”指餐館。她明白。
從此,她再沒買過魚,父親也再沒做過魚。
孩子們露出饞相的時候,她便帶他們去餐館吃。她從心里更加憐惜父親。
七
她想好了要給父親墳上的磚墻砌出梅花圖案,樹,要栽上楊樹。
父親生前喜歡梅花,家里掛著一張請人畫的臘梅,被煙火熏得發(fā)黃了,不舍得換掉。楊樹與父親有緣。父親生長的村莊,村口有兩棵高大的白楊,上面筑有老鴨窩。從遠處趕回來,看見掛著老鴉窩的白楊樹,就覺得到家了。從古雅川鎮(zhèn)調到羚城工作,父親參加了羚城美化環(huán)境工作。在黃土馬路兩旁,在辦公樓前,還在居住的大院門口,父親他們栽上一棵棵白楊,到父親離職去省城生活,那些白楊長得幾層樓高了。
有梅花和楊樹陪伴護佑,父親會心滿意足,會不時來到她三姐妹夢中,不顧她們吵嚷反對,笑著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說:是人家的人了,我管不著了。
父親這樣說不是玩笑話,實實在在這樣做過。一年,大年三十,她與丈夫吵起了嘴,她抓起棉衣扭頭去了娘家。
父親和母親正在吃餃子和手搟長面條。家鄉(xiāng)有三十晚餐講究“金線吊元寶”的習俗,吃餃子,也吃手搟長面條。餃子是元寶,長面是金線。父親讓母親給她下了碗“金線吊元寶”,看她吃完,對她說:你回去,哪有三十日不在婆家過的?人家娶的媳婦,你公公婆婆心里咋想呢?父親沒有留她,生生把她趕回了婆家。她掉淚了。
八
距父親離世,這么快三年過去了,這次要栽上墓碑。
家族墓地上,她看到父親母親,父親兄弟們的墳堆已經攢的很高,相比之下,父親的墳堆小多了。父親母親,父親兄弟們早走了好多年,而父親正在追趕他們的路上。她心里不是滋味。好在與大姐二姐她們定制的墓碑高大許多,仿佛父親也能并肩跟他們站在一起。
早先預約好的高僧帶著他的徒弟上午八點到了。他們先為墳看相,然后打線,定好栽石樁的點。她和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及三媽堂兄弟們掘開剛剛解凍的黃土地挖坑。
太陽格外燦爛,風也是輕柔的,高僧在地邊上來回走動,不停地接著電話。
人多,栽石碑和石樁的八個坑很快被挖出來,高僧和他的弟子坐在鋪在地上的毯子上開始念經。
二姐看見高僧和他的徒弟不時看著手機。
堂弟說這名高僧得了僧官的真?zhèn)?,卜卦靈驗,來占卜的人需要預約排隊。
高僧不得不看手機,隨時隨地都有像她家這樣需要祈愿安撫和相禳的人家。
高僧的徒弟起身走過來,手里拿著一串念珠。
他招呼她們把準備好的東西拿過來。
高僧的徒弟一一往坑里放上柏香枝,羊毛,五谷,牛奶,驅散一切不潔凈的東西,讓養(yǎng)育了人和牲畜的糧食,再去滋養(yǎng)土地。
她舉目四望,層層黃土的梯田,溫厚無比。
九
隔壁是父親的兄弟們,再往遠,是父親的母親。此時他們那邊寂靜無聲,一片蒿草泛著金黃色的光芒。
盡管無奈,父親被分隔了出來,她和大姐二姐不能讓父親四面受風,不得安睡。過些時候,隨堂弟他們,她和大姐二姐要為父親筑起圍墻。
仿佛這樣,她的父親在自己的母親兄弟面前可以直起腰板。
父親雖然生了三個姑娘,姑娘們起到的作用與他的兄弟們生的兒子們不差分毫,甚至,更有撐起了一方天的味道。
她想象著父親和他的母親,他的兄弟們將要筑上墻的墓地,感受到了那里竟比自己,兩個姐姐和三媽他們的每個家庭都熱鬧太平,和睦親密,大家都是滿足快樂的樣子。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