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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騾子

        2018-10-29 11:03:22拉木棟智
        西藏文學(xué)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騾子扎西黑人

        拉木棟智

        龍噶癱坐在地垅坎上仰天長嘆:老天爺啊,您就幫幫我吧,讓我騾子的病有好轉(zhuǎn)。

        蒼穹無語,寒星寥寥,冬日的勁風(fēng)一刻緊似一刻。

        指尖的煙頭明滅可見,他的一只手緊緊攥著韁繩,騾子在垅坎下的地上焦躁地痛苦地不停地轉(zhuǎn)圈,不時用它的一只前腳在地上刨挖,大地發(fā)出堅硬而沉悶的聲響。

        時間已是農(nóng)歷十一月底,高原的夜晚寒冷徹骨,寥落的星辰也在瑟瑟發(fā)抖,盡管龍噶裹著厚重的老羊皮襖,寒意仍像嗜血成性的蚊蟲,肆意地鉆入他的袖口、褲管和領(lǐng)子,啃嚙他的肉體,他不免打個寒顫。手機來信息了,一看是天氣預(yù)報,二十八日,溫度-21℃—3℃。龍噶搖搖頭自言自語:夜深得開始見底了,難怪這么冷。

        對面的村落有好多人家已有燈光,孩子們該去上學(xué)了,小學(xué)一至三年級的在鄰村小學(xué)上學(xué),早晨六點五十到校,大冬天的確實也有點兒早,農(nóng)閑時的家長都嫌早,龍噶以為,其實老師們更不容易,天天如此,月月如此,三四十年如此。從來也沒抱怨過早,還天天強調(diào)家長,不要讓娃娃們遲到。弟弟就在遙遠的鄉(xiāng)下當(dāng)老師,這會兒大概早已起床準(zhǔn)備上班了。騾子病了,要不要給他說一下呢,龍噶猶豫片刻,決定還是不說,以免影響弟弟上課。

        也有人家的窗戶光影躥動,那是人家在看電視,村子里有幾個電視迷,看起電視來不分晝夜,農(nóng)忙時也看,農(nóng)閑了更看。白天病怏怏地打哈欠,像個大煙鬼。再說不看電視就得去挖坑、打麻將,這樣看來,看電視總比打麻將挖坑要好。我龍噶就喜歡看電視,雖不是通宵達旦也是看到大部分頻道不再轉(zhuǎn)播為止。唉,要是農(nóng)村也能拉上有線電視該多好啊,可以隨便轉(zhuǎn)換頻道,想看哪個臺就看哪個臺,用不著等廣告,沒完沒了的廣告,聲音還出奇地大,時間又出奇地長。減肥、大肚子、腰身贅肉,這與我們農(nóng)牧民有啥關(guān)系,我們這個樓豆村少說也有四五百號人,就沒有一個需要減肥的人,大部分還有點偏瘦呢。龍噶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

        “轟隆”一聲,將胡思亂想的龍噶驚醒,眼前的騾子沉重地臥倒了。

        好馬不臥,好牛不站。意思是好馬很少主動臥在地上,除非偶爾打滾,或太累、生??;好牛吃飽了就要臥地反芻,才能吸收能量便于更好地干活或產(chǎn)奶。騾子和馬有共同的母親那就是馬,只是它們的父親分別是驢和馬而已。對騾子的要求與馬一樣,好騾子也是不隨便臥地的。騾子繼承了馬的高大身軀和驢的迅疾利索等優(yōu)點,因此耐力爆發(fā)力,棒得出奇,無疑成為農(nóng)牧村拉車種田的首選,而且料口適中,生性沒有馬的柔軟靦腆,更沒有驢子的詭異乖張。

        龍噶家的騾子今天是絕對不能臥的,這是獸醫(yī)扎代特意交代并下了死命令的。

        龍噶趕緊從垅坎上起身,奮力拽騾子起身,騾子竭盡全力試圖起身,試了幾次,還是乏力地攤在地上,呼呼地出著重氣。龍噶輕輕拍打騾子的臉頰,一面又用力拽騾子起身。幾經(jīng)三番,騾子才艱難地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龍噶心疼地撫摸著騾子,這個陪他一起打拼了三十二個春夏秋冬的伙伴、朋友、親人,周身已被汗水浸透,疼痛可想而知。

        龍噶此時也想,家有蘭托,耕地拉糞碾莊稼很輕松的,村子里養(yǎng)騾馬的就剩他了,騾子已經(jīng)退出了做莊稼活的歷史舞臺了,死了就死了,何必這么傷心難過呢?有個正義的聲音警告他:龍噶,你不能卸磨殺驢啊,你家的騾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何況你家的騾子,功績卓著啊,就像你的好兄弟,家庭成員一樣吃苦耐勞,默默無聞,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龍噶再次撫摸騾子的面頰,騾子呼出的氣,格外滾燙,而他的心愈加冰涼,陪他共同度過了三十二個春夏秋冬的騾子已經(jīng)是家庭成員的一份子。他舍不得騾子離他而去,騾子也幽怨地用頭蹭他,難舍難分。

        龍噶的手電筒發(fā)著微弱的橘黃的光亮,猶如一只游蕩的螢火蟲。他耷拉著腦袋,憑著感覺,高一腳低一腳的在前面領(lǐng)路,騾子吃力地打著響鼻緩緩地跟在后頭。龍噶回想從下午六點到此刻所走的行程,暗自估算少說也有五六十多里路了。從拉架灘到神山腦,從莊前到山后,從大彎到尕彎,一直到溝盡頭,已經(jīng)轉(zhuǎn)了好幾個大圈了,可以說來來回回幾乎把樓豆村的山場轉(zhuǎn)遍了。獸醫(yī)扎代的話在他的耳畔時時響起:龍噶,你要吃幾天苦啊,一定要拉著騾子不停地走,一旦停下來,你家騾子的命可能就不保了!你們一家人要值班守夜,輪流地拉著走,直到騾子屙糞了,你就來找我,我就有辦法了。

        想起與騾子一起辛苦創(chuàng)業(yè)的情景,龍噶覺得有許許多多對不起它的事情。

        一次他駕車到縣城賣青稞,騾子總是不停的用頭蹭他,他毫無覺察與平常有什么異樣,習(xí)慣性地拍拍騾子靠他一側(cè)的臉頰,順便捋一捋鬃毛,看看架子車里帶夠了沒有騾子的口糧——成梱的青燕麥,還有一兩碗的小豆。騾子跟他辛苦一年,龍噶到縣城糶糧食,這滿滿一車的青稞也有騾子一半的功勞啊。他賣了青稞還可以到飯館吃個加工面,或者剁上點兒羊肉,來一兩瓶啤酒什么的犒勞犒勞自己,對一起吃苦受累的騾子也不敢有絲毫地怠慢。

        常言道誰要出賣了患難與共的兄弟,誰的路就走不長了。

        騾子乖巧地遵循“車輛靠右行、行人靠邊走”的道路交通規(guī)則,噠噠噠噠的腳步聲是那么地熟悉又是那么地親切,從十四歲開始到現(xiàn)在,龍噶覺得自己就是在騾子噠噠噠噠的蹄聲陪伴下從少不更事走到成熟老練,從家道單薄走到家庭殷實,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又愛憐地拍拍騾子的臀部,揚起不少塵埃和草屑。騾子心領(lǐng)神會,輕輕地用尾巴左右搖晃,似乎在說,放心吧,我會好好干活,不會辜負你的殷切期望。

        蹄聲堅定,穿透了五十公里以外的縣城。

        糶完糧食,龍噶和村里的幾個聯(lián)手們吃了、喝了,也有點高了。然后也購買了不少生活必需用品,什么蘇打堿面、醬油陳醋、蔥韭蒜薹、火柴燈泡等等,有些是臨行前老婆再三交代過的。龍噶清楚,這些雜七雜八的小物件缺一不可,不然老婆子嘟嘟囔囔地會給他臉色,盡管自己是一家之主,但自己女人的話還是要聽的,不按時按點做飯,不給洗衣服,來人了愛理不理的,哪一樣都不好受啊。再說隨著年紀(jì)增長開始對拌嘴吵架的事煩了,也懶得吵,吵不起,一吵架就胃疼。城里人一上四十歲就開始保養(yǎng),電視上天天講養(yǎng)生,什么該吃什么不該吃,茶要怎么喝,皮膚要怎么美白,怎么防止“三高”,弄得人不知道該怎么生活了。自己就是山溝里的一個老農(nóng)牧民,有一天沒一天,高一天低一天地過日子,活著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何況這年頭國家對農(nóng)牧區(qū)的關(guān)心一天一個樣,動不動扶貧啊資助的,白給的東西那么多,哪能還有什么太高太多的奢求呢,再說國家的大事有主席他們一大幫領(lǐng)導(dǎo)主持,縣上鄉(xiāng)上村上的有縣長鄉(xiāng)長村長操心,做好自己的事,別給他人添亂就是對今生最好的回報。

        龍噶到偏僻的居民家門口,給人家打聲招呼,每次到縣城總是麻煩人家老張照看騾子和架子車,臨走前不打招呼是不禮貌的。居民老張出來后就指著騾子的外側(cè)前蹄給龍噶看。龍噶一看驚出一身冷汗,騾子的外側(cè)前蹄腕處血水不斷,再次細看,是舊傷,已經(jīng)形成了凍瘡,裂了好大的口子,血水汩汩流淌,地上已是斑斑點點。

        老張毫不留情地質(zhì)問:龍噶這是怎么回事啊,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屋里的家什也要擦洗,我們家的自行車也在享受保養(yǎng),這么好的騾子,家里的主要勞力,你就不知道心疼,你是死人嗎?

        龍噶這才想起來,自己將騾子栓在圈里槽頭,帶轡頭影響騾子吃草,索性就在騾子的右前蹄上栓個繩子,一方面不影響吃草;“人無偏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龍噶偶爾也會偷懶不給騾子添夜草,平常夜里,深夜按時不添夜草時騾子老用右前蹄刨地踢門,發(fā)出巨響干擾睡覺。這樣還可以有效阻止騾子踢門,他曾為自己一舉兩得的創(chuàng)舉暗自得意,沒想到蹄子會傷成這樣。這段時間飲水、添草由兒子操心,難怪兒子說騾子不讓拴前蹄,唉,這娃娃也沒有發(fā)現(xiàn)?太不負責(zé)任了,只知道整天拿一個手機“嘰嘰嘰嘰”的說是在上網(wǎng),不好好學(xué)習(xí),高職畢業(yè)后考了幾次工作,都考不上,還有心思上網(wǎng)。

        龍噶趕緊牽著騾子,滿臉愧疚,不敢正視老張,朝獸防站狂奔。

        農(nóng)歷十一月二十八日下午六點,龍噶牽著騾子出的門,龍噶感覺實在走不動了,騾子也走走停停,呼出的鼻氣愈發(fā)滾燙,同時不停地搖頭,轡頭發(fā)出耍啦耍啦的雜音,龍噶心煩意亂,想給獸醫(yī)扎代打個電話,打開手機一看,已是二十九日凌晨七點了,不能打擾人家睡覺。獸醫(yī)扎代的手藝是可靠的,人家是八十年代的甘肅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的老牌高材生,在上學(xué)時就在武威黃羊鎮(zhèn)給農(nóng)民看過牛羊,劁過豬,口碑好得很。

        可是,從昨天下午六點出門到現(xiàn)在,也走了不少的路,騾子就是不屙糞。

        得知騾子不吃草是二十八日下午的事情,龍噶家門前有一片開闊的草灘,村民習(xí)慣叫大草灘,大草灘實際并不大,不足一百畝。盛夏季節(jié)是村民踩青浪山的好去處,搭個帳篷,宰只羊,吃吃肉、喝喝酒,偶爾也有耍耍酒瘋的胡言亂語的吼幾聲,似乎也說明了日新月異的農(nóng)牧村潛滋暗長的勃勃生機。用電時就從龍噶家的電線上接,散伙時給龍噶象征性的給點電費。龍噶也不是斤斤計較的主,大大咧咧地,心情好時也不要什么電費,但對在家門口的草灘上喝醉了酒唱野花兒的人無論是誰,總會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年長年少的對此很是忌憚。

        龍噶把騾子放到大草灘自由覓食,自己就到鄰居家串門。黑人東珠是村里有名的熱心人,冬日一有空就在村子附近轉(zhuǎn)悠,夏天也不出去打工掙錢,種完莊稼就在田間地頭巡邏。鄰村的牛羊到本村草山吃草他要管,村里的牛羊到別人家地里吃莊稼也要管,誰家娃娃放學(xué)沒人接委托他接一下他也沒有二話。村里誰家來客人了他知道,村里誰家婆媳鬧矛盾了也瞞不了他。他似乎是村里的保安、保姆,又像村里的百事通。大大小小的新聞、雞毛蒜皮的雜事,他都一清二楚。別人對他說聲多謝,他也坦然接受;別人對他不屑一顧,他也不去理會。黑人東珠在鄰居家門口扯著嗓子喊道:龍噶,你家的騾子你不管了嗎?

        龍噶跑出來詢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黑人東珠沒好氣地說:你就是去西藏我也知道你走的是青藏線還是走川藏線。不說別的了,我看你家的騾子有問題,趕緊去看看。

        黑人東珠邊走邊說:我路過大草灘時,看見你家的騾子長長地躺著,開始以為是要打滾,可看了半天,就覺得不像,走近一看,身上汗洗了一樣,眼睛也不對勁,呼出的氣燙手,說明病了,到底啥病你就趕緊聯(lián)系獸醫(yī)扎代吧!

        龍噶說:不急,別神經(jīng)兮兮的見風(fēng)就是雨,你又不是“牛”曼巴(醫(yī)生)扎代,看看再說。

        想起愧對騾子,龍噶覺得去年夏天的那件事情,總是無法忘記,每每一想起來就是心如針扎般痛。

        農(nóng)歷五月,油菜尚未開花,但花蕾開始飽滿,“洋芋開花賽牡丹”,洋芋開始綻放白凈的花瓣,粉的卻像少女泛紅的臉頰。老婆扎西草和村里的女人們到附近的工地去干小工,一天慢慢悠悠磨磨嘰嘰也能掙個八十、一百。龍噶牽著騾子,在洋芋地很潦草地鋤鋤地拔拔草,再到自家的地里轉(zhuǎn)悠,看看青稞籽撒得勻不勻,生米已成熟飯,不勻也只能在來年改進了。形影不離的騾子他就拴在青草豐茂的地段,讓它盡情享用那鋪天蓋地的碧綠。

        回家時,龍噶悠閑地抽著煙,嘴里哼著自以為抒情的小調(diào),騾子聽話地跟著主人,愜意地甩著尾巴,有時也會毫無忌憚地放著響屁,邊走邊屙糞。

        龍噶深情地看一眼騾子:看把你美的!

        騾子甩著頭,打著響鼻予以回答。

        日復(fù)一日,山里的綠色愈發(fā)濃烈,到地里巡游的龍噶早上牽著騾子出去,黃昏牽著騾子回家。

        龍噶和村子里的人打聲招呼,問問莊稼也會問問藥材價格走向。黃芪、當(dāng)歸、柴胡都是近幾年樓豆村才試種的,那么好的青稞種得少了,而藥材卻種得越來越多,難道不吃糧食只吃藥嗎?村人也有自己的盤算,青稞產(chǎn)量低,活又苦,投入成本大,一畝地到頭來至少要賠三五百元,而種藥材一年倒也能賺個三五百。聽說鄰村的趙老虎兩年的當(dāng)桂就賣了二十萬,樓豆村種藥的熱潮空前高漲,龍噶也耐不住寂寞,小心翼翼地種了幾畝地,希望有個好收成賣個好價錢。

        這年月有錢才有說話的資格和底氣,有錢才有聽眾和許許多多自卑的笑臉上前迎合,偏僻山村也不例外。龍噶不完全認為是這樣的,但他也在謹慎地與時俱進,是啊,誰跟錢兒有仇!

        村民才讓和龍噶一陣寒暄,臨行時突然大喊:龍噶,你家騾子的臉怎么了,啊呀,你這個人,你是死人嗎?

        龍噶走到騾子外側(cè)一看,頓時傻眼,騾子右邊的臉頰有一個巨大的膿包,膿包已經(jīng)破裂,汩汩地流著白色粘稠的像糨糊一樣的液體,里面有白色的東西涌動,用草棍一撥拉,發(fā)現(xiàn)盡然是擰著疙瘩的蛆蟲。龍噶大跌眼鏡。這段時間自己只是程序性的牽回去牽回來,壓根就沒有看過騾子的另一面,他為自己的粗枝大葉懊惱不已,也為騾子的傷情著急萬分。

        黑人東珠就像無處不在的空氣,他不和龍噶說話,仔細查看騾子的右側(cè)臉頰,猛然,用他巨大有力的手狠狠刮了一下騾子臉上的膿包,血汁和膿漿嘩嘩落地,散發(fā)出濃烈作嘔的腥臭,騾子疼痛得昂起頭來,用它的前蹄刨挖黑人東珠。才讓迅速躲避到一邊,建議龍噶趕緊找獸醫(yī)扎代,一邊又小心翼翼地規(guī)勸黑人東珠:你就別再胡整了,小心聾子治成啞巴了。

        黑人東珠不予理會,繼續(xù)端詳,準(zhǔn)備觸碰騾子的疼痛,騾子早有防備,拽著韁繩奮力后退。黑人東珠抿緊雙唇,很有把握地說:應(yīng)該是長蟲咬的,有三四天的時間了,龍噶,你呀就是一個活死人!趕緊給獸醫(yī)扎代打電話。

        獸醫(yī)扎代騎著他矮小的摩托車來了。

        他仔細端詳,毫不含糊地說:就是蛇咬的,化膿了,很嚴重,我到家里取點藥來,并叮囑龍噶準(zhǔn)備相關(guān)材料。

        黑人東珠略顯得意地說:我說是長蟲咬的,沒錯吧?

        村民才讓說道:你是樓豆村的半仙,哪有你不知道的?

        三三兩兩的村民陸續(xù)來到龍噶家門前的大草灘,唏噓傷情嚴重可怕的同時,不失時機地指責(zé)龍噶,龍噶也是靈活人,一面點頭哈腰地發(fā)煙,一面畢恭畢敬地接受批評。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眾人的指責(zé)漸漸匿跡。

        獸醫(yī)扎代取來了藥,先是用鹽水清洗了瘡口,騾子極不配合,眾人盡力拉扯,總算清洗干凈了,他又拿出一個棕色瓶子,眾人凝神靜氣,見他熟練地將紫紅色的液體倒到一個瓷缸內(nèi)。他要眾人控制住騾子,不要讓它亂動。眾人很配合地扯緊韁繩。他拿起瓷缸朝瘡口潑去,只見一股青煙升空,發(fā)出呲呲呲地聲響,騾子起身直立,發(fā)出一聲凄厲嘶叫。

        等騾子前蹄落地,獸醫(yī)扎代有條不紊地用云南白藥涂抹瘡口,又用菜籽油進行了再一次的覆蓋。他說:我們農(nóng)村的清油是個好東西,涂抹了清油蚊蟲不會叮咬傷口。眾人虛心聆聽,頓然有種醍醐灌頂?shù)那逅?。然后扎代用棉紗敷了瘡口,騾子流淚了,也許是疼痛也許是感激。

        龍噶問多少錢,獸醫(yī)扎代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是幫忙,不要錢。眾人投以感激的眼神。黑人東珠問扎代:你用的那個棕色的啥藥啊,那么厲害,就連騾子都失聲了?

        獸醫(yī)扎代說:那是高錳酸鉀!

        眾人齊“哦”。似乎懂了,其實啥也沒懂。

        龍噶和黑人東珠到大草灘一看,騾子時而艱難起身時而無奈臥倒,草地上到處是騾子刨劃的痕跡。

        騾子見到龍噶,搖晃著腦袋,用嘴蹭著龍噶手臂。三十二年來,龍噶很少像此刻一樣深情而仔細地端詳過這個不善言辭的“親人”,心中閃過一絲不祥的影子。那昔日澄澈的眼睛有點泛黃。人老珠黃,看來騾子也不例外。眼里飽含淚水,龍噶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早上也沒有啥異樣呀,他很納悶,只是習(xí)慣性地撫摸騾子,捋一捋鬃毛。

        黑人東珠不耐煩地說:女人一樣的干啥呀,趕緊給獸醫(yī)扎代打電話。

        龍噶如夢方醒,趕緊聯(lián)系獸醫(yī)扎代,還好,扎代就在家里。

        扎代退休了,時常給周圍村落的牲畜看病,偶爾也會被請到鄉(xiāng)上、區(qū)上、縣上看病或者搞講座,人家是畜牧獸醫(yī)類的正高,教授級的人才。畜牧業(yè)是全區(qū)的首位產(chǎn)業(yè),大力發(fā)展畜牧業(yè)關(guān)乎眾多農(nóng)牧民脫貧致富奔小康的頭等大事。獸醫(yī)扎代退休了卻比以前更忙了。

        獸醫(yī)扎代騎著他矮小的摩托車來了。

        他依舊有條不紊地會診,騾子也是病人見了醫(yī)生一樣順從。

        龍噶說:昨天還吃了兩個青燕麥?zhǔn)?,今天早上也好像沒啥問題呀。

        獸醫(yī)扎代拿出聽診器從騾子的前胸聽到后背,又從左側(cè)聽到右側(cè),不緊不慢,不時用拳頭敲打,不時又用指頭摁壓。空氣像凝固了一樣沉悶,村民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大草灘,誰也不敢高聲喧嘩,靜靜地等候獸醫(yī)扎代的權(quán)威發(fā)布。

        獸醫(yī)扎代發(fā)話了:龍噶,騾子昨晚有啥聲響嗎?上午糞屙了嗎?尿尿了嗎?

        龍噶沉思半晌,膽怯地回答:昨晚我喝了點,睡得沉,也沒聽到有啥響動,糞屙了沒有,尿尿了沒有,我確實沒有在意。

        眾人投以指責(zé)的眼神,龍噶像做錯事的孩子,緩緩地垂下頭,用一只腳的腳尖在地上很不自在地劃圈。

        獸醫(yī)扎代說:走,到騾子圈里看一下。

        幾個人留在原地竊竊私語,幾個人跟著獸醫(yī)扎代去龍噶家的騾子圈。

        到了騾子圈,光線還可以,有一股農(nóng)村人早已習(xí)慣了的淡淡的騷臭味。獸醫(yī)扎代蹲在地上仔細尋覓蛛絲馬跡,不時用手拿捏自以為新鮮的糞便,就像事故現(xiàn)場取證的警察,嚴肅、嚴謹又威嚴。

        半晌后才發(fā)話:昨晚開始就沒有屙糞了。

        眾人沉默,跟隨他又到了騾子身旁。

        獸醫(yī)扎代迅速做了安排,不多時,一切準(zhǔn)備就緒。他從隨身攜帶的皮囊中取出一只牛角,灌滿了菜籽油,眾人心領(lǐng)神會,控制好騾子。兩斤菜籽油緩緩流入騾子口中,繼而進入騾子身體,隨后他又兌了一些藥汁,說是幫助消化的,如法炮制,又灌進騾子口中,繼而進入騾子龐大的身軀。

        等候奇跡的發(fā)生。

        黑人東珠不解地問道:灌清油干啥呀?

        獸醫(yī)扎代知無不言地回答:清油還有潤腸通便的功效。如果騾馬過于勞累時,灌一兩斤,還能恢復(fù)體力。當(dāng)然,這要在夏天灌,灌了清油的騾馬在太陽下暴曬,效果會更好。當(dāng)然,像這類病情,灌一點旱獺油作用更大效果更好。

        臨走前,獸醫(yī)扎代說了一句前面交代過的話:龍噶,你要吃幾天苦啊,一定要拉著騾子不停地走,一旦停下來,你家騾子的命可能就不保了!你們一家人要值班守夜,輪流地拉著走,直到騾子屙糞了,你就來找我,我就有辦法了。

        二十九日早上七點多,龍噶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家里,騾子病怏怏地跟隨其后,步履蹣跚,無精打采。

        狗職業(yè)病似地叫了一聲,睡眼朦朧的抬頭一看是主人,繼續(xù)捂著它長長的嘴巴進入它的夢鄉(xiāng),演繹狗世界里不為人知的魔幻篇章。

        龍噶在門口的木柵欄上隨意地栓了騾子就進了門。老婆扎西草趕緊迎上前來,詢問龍噶:你累了吧?凍了嗎?騾子屙糞了嗎?

        龍噶出奇平靜地回答:有點累,有點凍,糞沒屙。

        扎西草趕緊做飯,一會兒工夫就端出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扁食。

        龍噶用大老爺們的口氣問:你還有閑心包扁食?

        扎西草滿臉堆笑:掌柜的在外面吃苦挨凍,騾子要緊,你更要緊。這是昨晚包的扁食。

        幾只扁食落肚,聽著老婆的軟語,龍噶感覺周身熱乎乎的。再看扎西草,四十五六歲的農(nóng)村女人,比起城里相同的年齡的女人著實衰老。昔日光潔豐盈的額頭也有皺紋密布,昔日飽滿堅挺的前胸也變得松松垮垮。龍噶很少這樣近距離的打量他的女人。他放下碗筷,緊緊攥住扎西草的雙手,這是一雙粗糙的手也是一雙能干的手。心中突然涌起不少回憶,最讓他可氣可笑的是成為笑柄的那件事。

        冬日,有人來收青燕麥?zhǔn)?,一個青燕麥?zhǔn)游鍓K錢,價錢不錯,龍噶清楚自家的青燕麥?zhǔn)右幌虿皇翘?,可以說是適中。給五塊錢的價格該出手了。他就一邊給收購青燕麥的岷縣人數(shù)數(shù)字,一邊從燕麥架上取燕麥?zhǔn)?,這時扎西草拿來了一雙帆布手套遞給龍噶。

        扎西草關(guān)切地說:霜大,快把手套戴上。

        龍噶不以為然地喝道:不要,拿回去!

        收青燕麥的岷縣人趕緊調(diào)和:帶上吧,也是娘老子的一片心啊!

        扎西草轉(zhuǎn)身飛奔而去,龍噶沒好氣地告訴收青燕麥的岷縣人:啥娘老子的一片心,她是我的老婆!

        想到這里,龍噶笑出了聲,扎西草問他笑啥?龍噶說:還不是那個岷縣人鬧的笑話,啥眼神嘛,你有那么老嗎?

        扎西草本來發(fā)紅的臉頰頓時通紅,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兒子才周噔噔地從門外進來,高聲叫嚷:你們還有心笑,騾子在地上不停地打滾。

        龍噶奪門而出,扎西草緊隨其后。

        騾子就像剛剛從水中撈上來的一樣,長長地躺著,出著重氣,翻著青白眼。

        他讓兒子趕緊給獸醫(yī)扎代打電話,自己迅速到佛堂燒香點燈,在院子里的煨桑爐中煨了大大的一爐桑火,后又回到佛堂,面對佛祖跪拜:嗡嘛呢叭咪哞,佛爺保佑啊,讓我家的騾子病有好轉(zhuǎn)!

        扎西草慌慌張張地拿出半盆小豆喂騾子,騾子費勁地嗅了嗅,不去理會,看來昔日充滿誘惑的小豆再也無法勾起它的味覺。

        過了半晌,獸醫(yī)扎代來了,依舊騎著他很不般配的矮小的摩托車。巨大的身軀騎著矮小的摩托車,人們都開玩笑地說,這是典型的以大欺小,他從不理會。黑人東珠來了,左鄰右舍也來了,龍噶家的大狗也起勁地狂吠起來。

        在獸醫(yī)扎代的安排下,眾人七手八腳地壓住騾子,有的使勁在騾子胸口到腹部不停摁壓。一個小時過去了,也不見有何好轉(zhuǎn)。

        黑人東珠建議:龍噶,賣了吧,臨死還能變幾個錢?

        龍噶斷然拒絕:不行,我就要把它養(yǎng)死為止,它干不了活我也要養(yǎng),就是老死了,我也要把它埋了。

        獸醫(yī)扎代兌了藥水,取出針管,在騾子的頸部打了一針。

        轉(zhuǎn)身對龍噶說:騾子得的是草結(jié),而且是前結(jié),不太好辦?。灰呛蠼Y(jié),手從肛門進去,也會扣出糞便,慢慢疏導(dǎo),問題不會太大。

        龍噶的兒子問道:阿尕扎代,你就給它開膛破肚地動手術(shù)啊,扎老家的牛肚子劃破了,你不是里三層外三層的縫好了嗎?

        獸醫(yī)扎代愛莫能助地說:前結(jié)真不好辦,動手術(shù)也得有條件啊,這里啥都沒有,再說這么冷的天,不利于傷口愈合,我剛剛打了促進快速消化的藥,你們再拉著轉(zhuǎn)上一天看看有沒有啥新的變化。只要開始屙糞,就有希望把它治好!

        眾人齊力將騾子立起,騾子像剛剛出生的牛犢,四肢分叉晃晃悠悠地站著,似乎隨時都會倒地。

        獸醫(yī)扎代看著龍噶的兒子:你去牽騾子轉(zhuǎn)一趟吧,你阿爸累了一天一晚上了。

        龍噶邀請眾人入屋小坐,眾人婉拒。

        怏怏地跟著騾子出了龍噶家的院落。

        獸醫(yī)扎代語重心長地說:龍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東珠的話你不妨考慮一下,眼睜睜地要看著它受盡煎熬我也不好受??!當(dāng)然我會去盡力而為,也許會有轉(zhuǎn)機。再說賣了,我心里也是個疙瘩,我要弄清楚你家騾子的病因啊。

        龍噶無語,用眼神送走了好心熱心又善良的村人。

        扎西草拿著一包饃饃和一罐開水,急匆匆地說要給兒子送去。龍噶也沒有說啥,只是默默地將眼神抻長再抻長,一直系到一個是考不上工作的兒子,一個是在死亡線上掙扎的騾子。

        不知佇立多久,黑人東珠已經(jīng)替龍噶接來了上一年級的女兒央金。龍噶點頭,并給東珠發(fā)煙以示謝意,黑人東珠接過煙,順手捋著,沒有急于點燃,輕聲說道:趕快回家,央金吃了飯還要去上學(xué)呢?

        知趣又懂事的央金小心地叫道:阿爸,回家吧!

        龍噶看看女兒清澈的眸子,凍得發(fā)紅的臉蛋,突然感到源自村人、朋友、親人的眾多的巨大的濃烈的溫暖正在向他涌來……

        龍噶回到家里,毫無食欲,女兒問他中午吃什么,他說不想吃。女兒有點撒嬌地說:阿爸,你不吃央金還要吃呢,我們老師讓我早點兒到學(xué)校呢。

        龍噶說:我的半碗扁食還沒有吃完呢,你吃不吃?嫌不嫌阿爸?要吃阿爸給你熱一下?

        央金認真地說:你是我的好阿爸,才不嫌呢,不用熱,我喜歡冷吃,天天喝涼水你沒看見嗎?

        是啊,村子里的娃娃們即使數(shù)九寒天誰還沒有喝過涼水呢?

        龍噶坐在炕頭,魂不守舍的樣子,抽了一支煙,也抽不出往日的舒爽,走到院子中央,放眼望去,到處是騾子付出的辛勤汗水,那土,那砂子,那一根根椽子柱子大梁,那一堆堆牛糞石頭柴火。這一處令人咋舌、高大寬敞的四合大院,都是騾子和他近乎十年的付出。

        龍噶又進入到了遙遠的往日。

        龍噶清楚地知道那年他剛剛20歲,他16歲當(dāng)家,14歲時自家的騍馬生下了現(xiàn)在的騾子,一直到現(xiàn)在相伴他整整走過了32年。父母給他留下了一套老宅子,而他又把老宅子留給了自己的弟弟,弟弟自小身體單薄,生性靦腆。從此他就踏上了艱辛創(chuàng)業(yè)的路程。

        他駕著自家的騾車與村里年長的人們一塊兒到林區(qū)用青稞、小豆、清油換柴火,有時也在所換柴火中夾帶一些木料,為的是重新修建一院嶄新的屋宇,證明自己的能干與實力。

        到了林區(qū),換好了木頭,裝好了車,無知的騾子盡然把同伴的干糧吃了個精光。那是一百多里外的林區(qū)啊,來去就得四五天,吃完干糧就意味著挨餓。再說那時的條件,家家并不寬裕。同伴沒好氣地責(zé)怪,惹怒了血氣方剛的龍噶,將自己所剩的干糧交給了同伴。自己就操起一根木棍對他的騾子進行了唯一一次最為嚴厲的懲罰,不堪抽打的騾子像他一樣桀驁不馴,掙斷了韁繩,一聲長鳴,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

        同行的村民一起尋找,整整一天一夜,不見騾子的蹤影。要是沒有騾子,就是空架子車也不好拉回去,何況大家的車都裝得很滿很結(jié)實。這可急壞了龍噶,也急壞了同行的村民。大家耐著性子只好聽天由命地等待,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

        奇跡竟然出現(xiàn)了,天亮?xí)r分,逃離了一天一夜、遍體鱗傷的騾子打著響鼻,出現(xiàn)在龍噶的車邊。

        龍噶說聲謝天謝地,抱著騾子的大腦袋一陣號啕。

        架在轅下的騾子將功補過,一路賣力,在上坡時還沒等別人幫忙推搡,自己竟然跪著將整整一車的木柴拉到了平地,雙膝鮮血淋漓。眾人唏噓、驚愕不已。本來村民對本村唯一的本土騾子就有認同感和親切感,此刻更是紛紛夸贊,龍噶家的騾子是騾子中的極品。

        龍噶除了自豪之余,暗暗發(fā)誓:這一輩子再也不打我的騾子了。就是它犯了天大的罪過,也不會動它一根手指頭。事實證明龍噶做到了,他對自家的騾子疼愛有加,但也由于自己的粗心大意,讓他心愛的騾子吃了不少苦頭。

        想到這里,龍噶的眼圈再次濕潤。

        二十九日晚上,龍噶替換下兒子,繼續(xù)牽著騾子滿山滿洼地轉(zhuǎn)悠。漫無目的,頭腦空空。

        獸醫(yī)扎代來電話詢問:糞屙了嗎?尿尿了嗎?

        龍噶無奈地回答:還是沒有!

        他牽著騾子從拉架灘到神山腦,從莊前到山后,從大彎到尕彎,一直到溝盡頭,已經(jīng)轉(zhuǎn)了好幾個大圈了,可以說來來回回幾乎把樓豆村的山場轉(zhuǎn)遍了。他牽著騾子從夜的邊緣進入夜的深處,再從夜的深處走出夜的邊緣。

        農(nóng)歷十一月三十日到了,自己也實在很難再走一步,騾子也不能再多走一步,兩個不想再多走一步的人畜停止在大草灘的中心。龍噶伸直雙腿,懷里抱著騾子的頭輕柔地撫摸,騾子溫情地?zé)o奈地聽?wèi){龍噶撫弄,漸漸地騾子的眼眶里流下了溫?zé)岬难蹨I,畜生也會通人性,感慨之余,龍噶開始哽咽。

        天已經(jīng)大亮,刺目的陽光驅(qū)散了陰霾。但騾子的病情仍然沒有絲毫好轉(zhuǎn),龍噶心頭的陰霾愈加厚重。

        除了一家四口。狗和騾子是龍噶家現(xiàn)有的活物,一個負責(zé)看家護院,一個負責(zé)創(chuàng)業(yè)打拼。至于牛曾今養(yǎng)過,現(xiàn)在不養(yǎng)了,至于羊啊雞啊貓啊,也不養(yǎng)了。家里添置了拖拉機、摩托車、播種機,山地版的小型收割機,脫谷機等等。機器取代牲畜的時代正在來臨,睡在懷里的騾子氣若游絲,大抵魂魄已落。龍噶感覺到騾子先前沉重的頭顱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像偌大的氣球開始上浮,自己則像懸掛在氣球下端的一枚草葉,漸漸升空,隨風(fēng)搖晃。

        黑人東珠,獸醫(yī)扎代等人不約而同地來了,老婆扎西草女兒央金和兒子才周也來了,大家靜靜地注視著龍噶也注視著騾子。

        獸醫(yī)扎代鄭重宣布:龍噶,你家的騾子沒希望了,我也無能為力了。

        黑人東珠執(zhí)拗地勸解:養(yǎng)啥折啥,你也不要太難過,人都要死的,臨死前變賣成幾大錢也是騾子給你最后的報答。

        龍噶執(zhí)拗地拒絕眾人的勸說,在攙扶中回到家里。但他同意將騾子開膛剖腹,查找真正的病因。

        黑人東珠叫來的屠家早就守候在騾子的身邊,磨刀霍霍,躍躍欲試。

        獸醫(yī)扎代也在做最后的觀察,一絲不茍。

        靜靜躺臥的騾子突然起身一躍,動作詭異駭人,離地尺許,猛然重重墜地,周身抽搐、四肢無力劃動,鼻孔滲出殷殷血紅。屠家飛身上前,一刀下去,騾子走出了它生命的終點,走出了樓豆村,也走出了牲畜的精彩舞臺。

        十一

        獸醫(yī)扎代拿出雞蛋大小的褐赭色的三顆草丸,自信滿滿地說:龍噶,你家騾子得的就是草結(jié),而且就是前結(jié),騾馬的前結(jié)就像人的食道癌晚期,這幾個草丸我就拿走了,很有必要再研究一下。

        黑人東珠臨走告訴龍噶:三天,整整三天啊,可憐的騾子,你想一下到底受了多少疼痛,腸子都斷成了幾截子了,長痛不如短痛,倒不如早早地跟了刀子。

        龍噶無語。

        黑人東珠友好且小心地詢問:畢竟是跟了刀子的肉,不是死肉,賣給那些人吧,最少也能給你七八百元呢?

        龍噶再次搖頭。

        繼而又無力地央求黑人東珠:它好歹陪我走過三十二年的路,麻煩你們,就把騾子埋在我家東珠昂地頭吧,還能抬頭不見低頭見。

        責(zé)任編輯: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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